长风过,月光拨开浓稠夜色,显出一点一滴的红。
贺今行甩掉刀上的血。七尺肉身单薄,立在谷口却好似一座小山,拦住了余下五六十马匪们出谷的路。
他退的时候,这些马匪不要命一般前仆后继地追杀;现下他站定了当靶子,他们仍旧拿刀对着他,却反而犹豫不敢再往前。
师父说,没有人不怕死。就像他不喜欢与人争斗,但到了避无可避你死我活的时候,也会摒弃所有杂念,全力以赴。
他想到师父,抿唇笑了笑,然后攥紧长刀短匕,预备拼命的时候,却听身后响起乱乱的脚步与喊声。mgonЪoΓg
“县尊!”
汤县丞和衙役们去而复返,贺今行等他们跑到身边才问:“你们怎么又回来了?胡大和刘二他们呢?”
“回他们村里去了,还说让咱们坚持住,等他们叫兄弟过来呢。”汤县丞拿着一根不知哪里捡来的大棒,显然没把刘二他们的话真放在心上,气喘吁吁地说:“县尊您没事儿吧?”
与此同时,匪首怒吼:“上啊!咱们多少人,他们几个人,还怕他们怎地?都给老子上!”
打头的马匪再次叫喊着冲上来,贺今行立即把汤县丞拉到身后,提刀上前招架,“小心!”
两拨人瞬间交兵,谷口处打成一片。衙役们热血沸腾,拿刀拿棍棒甚至搬了块石头的都有,虽不及马匪们狠辣,但好在谷口狭窄,几个人一起对付被他们县尊漏掉的零星马匪,也算得心应手。
然而两边人数差距过大,他们不知不觉被一点点逼退至谷外。需要同时对付的马匪越来越多,贺今行左右支应渐感吃力,心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他劈翻一名马匪,偏头一瞥,就见正在休息的马群。
“我断后,你们去骑马,跑!”
“现在跑?咱们还能打啊县尊!”
“打不了!”
“啊?那往哪儿跑?”
“上马再说,快!骑最外头的!”
衙役们也感觉到局势不妙,纷纷听命转身就往马群里跑。
先前一拥而上乱揍看守的马匪时,马群就已经乱过一回。现下才平静不久,血气飘过来,又开始不安地骚动。
汤县丞因为个子不高,人又干瘦,一直都怕这些高大的畜牲。然而他被一名衙役不由分说地拉着穿过马群,也斗着胆子手忙脚乱地扒着马背往上爬。
“还不快追!”匪首在后高喊:“谁杀了这厮,赏谁一袋财宝!”
贺今行见衙役们撤得差不多了,快速解决与他纠缠的几名马匪,也退入马群之中。见后头又有马匪打着鸡血似的冲上来,他暗道一句“对不住”,而后一转刀刃朝下,在左右马身上用力一拍,两马吃痛嘶鸣,撞上周遭其他马匹,将冲来的马匪统统挡了回去。
马群眨眼间乱成一团,他毫不恋战,攀上就近的马背踩着马头几个起落,就飞身跨坐到外围的一匹马上。马匹暴躁地甩蹄摆身要将他掀下去,他将匕首往腰带里一插,抬掌按住马颈往下一压,马儿登时乖觉。而后拽缰打马,斜插出去,顺道将屡屡扒不上马的汤县丞给捞起来放到背后。
“县、县尊!”汤县丞下意识抓住他,紧张得舌头打结,“多、多谢!”
衙役们也磕磕绊绊地朝他聚拢。他们大多只骑过县衙里那两匹掉毛的老马,而马匪的马强壮却不够温顺,难以快速掌控。有的甚至原地打转,急得满头大汗。
“抓紧了。”贺今行朝后说罢,奔过去帮忙把马匹制服。
那名衙役松了口气,道过谢又问:“县尊,咱们现在怎么办?”
“敌强我弱,地利渐失,正面对上胜算太少,先撤退避其锋芒。”贺今行望向回县城的路,虽不至一马平川,但也只是略有起伏。
他原本的打算是有马就可以迂回游击,然而忽略了衙役们并不熟悉马战,控马就需要不短的时间,更遑论在黑夜里奔袭。
山谷前燃起烟雾,马匪似乎点燃了什么东西——他们大都有专门驯马的办法。
马群果然渐渐稳定。贺今行深知不能再犹豫,立刻调转马头,下令道:“上山!”
“咱们不回去吗?”汤县丞茫然地问。
“不能往县城跑,不熟马不识夜路,很快就会被追上。”他高声说给其他衙役听,一边控制着速度带路,“但上了山,大家都不能骑马,我们先到高处,熟悉地形,就能占据地利。”
衙役们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有人忍不住问:“县尊,之前我们明明还能多少杀几个马匪,说不定就能因此立大功,您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们撤退?”
黑夜茫茫,掩盖了生死交锋的惨状,也加热了血液里的勇气。
“立了大功,也得有命去领。”贺今行忽然想起他爹讲过的话,看着前路说:“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活下来,而不是杀多少马匪。若我们在谷口外与马匪鏖战,固然可以多杀几个,但却难以保证每个人都不会受伤乃至牺牲。如果你们折在这里,回不了家,你们的爹娘妻儿、兄弟姊妹该怎么办?”
身后静了一瞬,接着响起一道不解的声音:“可您之前不也是一个人留下了么?”
但没等他回答,便有另一名衙役说:“你傻呀,你怎么不问县尊一开始为什么要过来呢?再说了,县尊的功夫可比我们好多了。”
“我一个人的话,我拦不住,可以跑啊。你们也看到了,我轻功很好,能跑得很快。”贺今行用轻松些的语气解释,回头看去,那些马匪果然已经骑马追了过来,“加快速度!”
“是!”变得纷乱的马蹄仿佛在提醒大家,他们还在逃命途中。
很快就到了山脊下,贺今行催马上去,马儿走了几步便不肯再动。他先下马,再扶汤县丞下来,然后对大家说:“山路陡,路上弯多,碎石多,上去的时候小心。”
汤县丞好好地待在马背上就用尽了全部力气,却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抓住他的袖子,“县尊您呢?”
大家下了马,都看着他。
“你们先到前头探路,如果我没记错,山顶那边还有条小路。到时候从那边下山,然后回县城等临州卫过来。”贺今行一直拿着那把刀,“我在这儿借这几匹马拦一拦他们,然后再回去。”
“放心,我不会做送死的事。”他微微笑道:“你们要是实在不放心,可以在山顶等我。”
衙役们沉默了片刻,想帮忙又怕自己给他添麻烦,便说:“那您一定要上来。”
“好。”贺今行目送他们走上山,才重又翻身上马,将另外几匹没人骑的马儿赶到前面。
不止马匪不想放过他,他也不想放过他们。
西北的响马,上到劫官军粮饷,下到掠普通百姓家财,无恶不作,且报复心极强。
既然到他治下,就如他的下属们所说,能杀几个是几个。
他横刀马上,注视着马匪卷近的尘土,心中计算着彼此的距离。而后掐准时机,一夹马腹,赶着近十匹马儿随他一起冲锋。
马匪们看到他一人前来,皆是大喜,“找死!”
正当时,一只山鹰抓破夜幕,自山巅掠下,展平的双翅呼啸着从他身边飞过。
“来得正好!”贺今行放了缰绳,拽出挂在脖子上的项链。
随即一声尖利的哨响自地面直达天际,将夜幕刺穿。
山鹰巡回,先他一步抓破了一名马匪的脑袋。
两边即将相遇,在空骑扰乱阻隔马匪阵型之际,贺今行却陡然转马,并不正面相抗。他横着从马匪队伍的边缘切过,手起刀落,收下两条马匪性命,便立即拉远距离。
马匪们被戏耍,怒火再上一层,不管不顾地砍翻那些不长眼的马,接着呼喝着分作两队,欲从两边包抄。
他们身后一侧却响起急促而齐整的马蹄声,惊悚地回头看去,只见一溜高大得骇人的马匹仿佛一息之间就奔袭到了眼前。
马背上随坐骑律动的几乎都是赤膊的年轻异族男儿,弯刀在月色下甩出锃亮的寒光。哪怕只有十数人,却带着天地都该为他们让道的气势,令人忍不住心惊胆寒。
贺今行也看到他们,夹着刀,举起手臂朝他们做了几个大的手势,然后用西凉话吼了几句。
星央看懂了,他的将军说,我们打一场剿灭战。
于是他们这十余骑三两结对,迅速分散向四面八方,很快结成稀疏的包围圈,把即将分散开的两队马匪圈回了一起。
“你们退什么退!”马匪中有人高声怒喝,“他们才多少人,就把你们吓成这样?”
“可、可他们是——”他身边的同伙哆嗦着,尚未说出那个名号,一把弯刀就带着破风声插进了他的胸口,带得他向后仰倒滚落马下。
这名马匪被吓得目眦欲裂,在周遭同伙突然抱头四散中猛地回头,视线里只有大得近乎恐怖的马头与高高扬起的马蹄。
精钢制成的马蹄铁铸有一圈尖钉,除了能抓稳戈壁,还能将敌人当胸踩碎。
金刚轮拔蹄不停,星央俯身抽回自己的弯刀,下一刹起身时,大臂抡圆,就势割下一颗马匪头颅。
鲜血爆溅的瞬间,贺今行相向纵马而来,在落下的血花里抬手与他击掌,随即错身而过。
只这一回冲阵,他们便将马匪队伍分割作四五个小块。就此反复几轮,如挟雷霆万钧之势,不出半炷香,便横扫了这群马匪。
来回奔驰的骏马们终于慢下来,马背上的青年们围拢过来,挨挨挤挤地齐声笑道:“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