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回到云织县衙时已入夜,汤县丞提前接到消息准备好饭食,然后布置好后衙几间厢房,按惯例安排宜连县的七名人员住宿。
贺今行除了早晚进出自己的卧房,后衙其他地方都没来得及看过,更别提打理。
汤县丞走时,他特意道谢。对方笑得十分慈祥,不以为意,反倒让他早些歇着。
夏青稞特意留下来和他一起,看着汤县丞的背影若有所思:“听说你才到任不久,但我看汤县丞和刘班头都很尊敬你,衙役们也很听话。能这么快掌控一个县衙,厉害。”
“他们本就不是庸吏,也愿意做事,所以合得来。嗯,我运气不比你差。”贺今行去后厨提了最后一桶热水,把布巾递给他,“你先?”
夏青稞也不客气,端盆倒水,感慨道:“云织别的都还好,就是容易缺水,你能习惯?”
“嗯?”贺今行却敏锐地反问:“你们不缺?”
“当然。”
“可我记得宜连也在天河边上,还更上游,这个时候河道都已经冻上了吧?”
“冻啊,但冻不完,上面是冰,下面还是水。”
“你们有取水的办法?”
夏青稞顿住,然后说:“我们有很多蓄水池,还有很多地下井,遍布全县,由暗渠连成水网。夏蓄冬放,泽被全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出过问题。”
“蓄水池,地下井……”贺今行尝试构想他所说的这套水网,无果,直接问:“怎么修、怎么运转?”
“你想修?”夏青稞看他一眼,把帕子丢进水盆里,“我不知道你的前任县令们有没有想过这件事,但至今没有实际的水利出现,那就说明肯定存在什么困难。毕竟地理不同,不可能一模一样地复制。”
“只要有一半的可能,就值得试一试。”他将手浸入盆中,在昏黄的烛光下,一点点被温水包围。
夏青稞笑了:“你胆子很大啊。”
贺今行也笑:“这不就是我们站在这里的意义吗?”
两人对视片刻,夏青稞正色道:“你说得对,因为我也有个大胆的想法。”
“什么?”
“我想修条路。”
“从哪里到哪里?”
“……你没去过,我不太好跟你形容。”夏青稞看着他往盆里加热水,起了新的想法:“要不你到我们那儿去一趟?”
第二日,云织县衙又如往常一般开衙运转。
虽然周碾不在,但清晨主动来跟着贺今行练武的衙役却只多不少。待到天明,他了解了县里这几日的情况,将马匪事件的起始写成布告让人在城门刊出,然后和刘班头一起带人去处理了马匪尸体,又前往胡刘两村探望此前受惊吓的村民,顺道告知胡大等人在净州的情况。
刘二接待他,除了最开始高兴了一会儿,之后一直都蔫蔫的,被问到后说:“这不是白忙活一场吗,什么都没捞到。唉,只庆幸大伙儿人都还在,没少哪个。”
贺今行说:“但你们一开始不是为了杉杉谷的地么?地没跑,还能种。”
刘二“哎”一声,脑筋忽地转了弯:“也是啊。这马上就要下雪了,得去杉杉谷挖几个储雪窖才行。”说着就要喊人。
“等等,你别急。”贺今行拦住他,认真地问:“如果官府想修暗渠连通每一片田地,取水浇水走几步路就行,你们愿意应征劳役一起开挖吗?”
“挖渠?真的?这是好事儿啊,只要不耽误下地,咱当然愿意了。”刘二反应很快,搓了搓手,“县尊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贺今行摇头:“目前还只是个想法。”
这个想法在他心里盘旋了一整天,回去之后,就把刚陪同夏青稞一行人采买回来的汤县丞和朱教谕召集过来一起商议。
众人对此已是见怪不怪,快速地进入了状态,最后一致认为可以一试。
用刘班头的话说:“反正我们也没多少事儿可做,真修成了,不止用水方便,说不定还能上县志。”
“夏兄说过他们宜连县有一套比较完善的灌溉水利,我认为我们或许可以参照,所以想亲自去看看。”贺今行下定决心,“另外我们县里有擅长勘察地理水文和修浚营造的能人么?我想请他们一起。”
“呃。”汤县丞尴尬地摇头,“余大人也有过修水利的想法,就是一直没找到懂行的人。”
既然本县没有,贺今行把夏青稞请过来,请他帮忙。
夏青稞爽快道:“我们可以出人,但不能白出。”
贺今行:“我们自会付出适当的酬劳。”
“我们不需要财物。”夏青稞撑着桌案道:“我不是说我们想修条路吗?路段就在我们宜连到你们云织中间,可能从下往上,也需要你们帮忙。”
“互惠互利,怎么样?”
贺今行与汤县丞三人互相对过眼神,最后道:“要确认过才能谈合作。”
“你们好谨慎。”夏青稞虽这么说,但也没反对,“那就确定了能动土再谈。”
又过两日,最后一回赶集结束。当日周碾从净州护送一个村民回来,听说县尊要去宜连,到下衙时分仍在大堂晃荡。
贺今行把他叫到跟前,让他有事直说。
周碾纠结了一会儿,直接单膝跪地,拱手道:“属下想跟县尊一起去宜连县。”
那郑重的模样倒把贺今行惊了一惊,“就这事儿?可以啊。”
“……县尊就这么同意了?之前您还不让我跟着您的。”周碾比他还意外。
“嗯?”贺今行回忆了一下才想起他说的是什么事,解释道:“那是因为那个时候我真的不需要人打下手,带着你也是让你白跑。但这回是需要人手的,你要是不怕上高原,现在就可以回去收拾行李。”
“多谢县尊!属下不怕苦!”周碾站起来一抱拳,随即转身大步出了县衙。
贺今行目送对方朝气蓬勃的背影,不由露出笑来。
“贺大人年齿几何?”身后传来疑问。
“十七,怎么了?”他回头答,笑容还挂在脸上。
夏青稞抱着双臂认真道:“怪不得你能做‘父母官’。”
贺今行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推着他往后衙走,“少来打趣我,不如继续给我讲讲你们那套井渠。”
交谈声随脚步走远,夜色转浓又转淡。贺今行带着周碾与汤县丞道别,准备前往宜连县。
云织县与宜连县相邻,两座县城相距不到三百里,然而一个在错金山下,一个在天河高原上,高高隆起的山脉大大地阻隔了两地的交通。
刘班头套车送他们,经过砂岭,到了陡然拔起的错金山脚下,也就是县界,再不好往前。
一行人下了车,背着行李,牵着载满货物的牦牛,拄着杖开始往山上行。
在县城遥遥看到群山轮廓,与门前山包似乎没有太大区别;然而到了山脚下,脖子仰得酸痛,才悚然惊觉其体量之大、脉络之远。
蓝天遥迢,褐土深邃,满目山岩与砂砾,不见星点青绿。
贺今行望着方圆不知多少里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色,压着声气说:“不会迷路吗?”
“神山就是我们的母亲,在母亲的怀里怎么会迷路呢?”夏青稞拍了拍牵着的一头牦牛,“就算我们迷路了,它们也会记得怎么回家。”
然后看向前者,“这里的动物都是有灵性的。”
贺今行扫过沉默向前的牲畜们,不再开口以节省体力;因为越往高处走,速度就越慢,疲惫累加却越快。
直到天色将晚,翻过第一座山头,一行人决定在背风的山坳里扎营过夜。
夏青稞给初来的两人打气,举起手臂说:“我们县城就在那片山左侧的河谷,天气好,再走个三四天,就能到了。”
他的手指穿过了两座相互遮掩的山峰,指向后头矗立着的一座更高的山。
云雾如湍流缭绕山巅,倾天一般泻出源源不断的白雪,为高原神峰披上圣洁的白衣。
天地如此辽阔,晚霞却像是浮于头顶,在四周降下绚丽的光芒,被笼罩其中的人们忘记了赶路的疲惫与余途的遥远,“好漂亮。”
“我说过我的家乡很美,不是骗你。”夏青稞依旧伸着手臂,只有嘴唇翕动:“但是我们要出去,只能用脚一座山一座山地翻。哪怕只是走到云织,一趟就要四五天,太久了。如果能修出一条近些的,能让车轮滚起来的路,至少可以节省一半的时间。”
他走到凸出的山岩边缘,看向下面蜿蜒的沟谷,“但我知道修路没有那么容易,所以想请你们县的人帮忙。”
贺今行看着美丽如画的景象,没有开口。
周碾被霞光照耀得有些晕眩,走到山岩边,吹着山风才觉得好些。他很累,但一直憋着一口气,硬撑着不肯喊累。他看着这看了一天也没什么变化的景色,喘着气说:“夏大人,如果每回出行都要在这条路上走四五天,每天所见都是一样的景色,再美,也会看得乏味吧?”
夏青稞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永远爱这里,也不会离开这里。但我希望有更多的族人可以更加容易地走出去,走到错金山外面,去那些拥挤的热闹的繁华的地方看看。我已经见过很多这样的城市,包括宣京,但我们那里绝大多数人只见过雪山和天河,从来没有出去过。”
哪怕他们对此并无所觉,更没有怨言,他依然因此深感遗憾。
周碾听了他的话,不由地想,宣京,宣京是什么模样?
他期待着听到更多的描述,但这里不适合说太多的话,夏青稞显然也不打算再说。
太阳即将落下,大家都钻进帐篷,把自己裹进厚厚的皮毛里,挨挤在一起睡去。
第四天正午,一行人终于到达宜连,一座位于高原河谷里的没有城墙的小城。
冰川从天而降半道凝滞,五彩经幡飘在高高的山坡,石头上刻着浓重暗淡的经文,宽阔的河流呈现出冷玉一样的颜色。戴着平顶无沿帽的老县令伸出揣在袍子里的手,本为迎接难得来访的客人,却接住了一把从天而降的雪花。
夏青稞将带回的物品送往一梯一梯的民居,最后剩下一袋糖果,分给了拥上来的一群小孩。贺今行和周碾跟着来到县衙也就是老县令的家里,持家的妇人燃起大盆的炭火,架上铁罐,招呼众人围火而坐。
夏青稞先是用天河高原上的语言和老县令夫妇交流,贺今行与周碾听不懂,就安静地烤火,欣赏四面屋墙上富丽堂皇的彩绘。
好一会儿,夏青稞才换官话对贺今行说:“爷爷同意了,下午我们就去看蓄水池。开始下雪了,明天一早你们就得回去。”
“好。”贺今行点头,没有在意夏青稞透露出的先斩后奏意味。因为地理的突变,西州与西北其他州治在风俗语言包括信仰上都有很大的区别,而朝廷为维持管辖,也放出了极其大的权利。就像宜连,说是县,其实更像是古老的大宗族,而县令就像族长。
老县令老得就像堆在一起的羊皮,但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十分清澈,贺今行与他对视,发自内心地绽开笑容:“我们愿意互相帮助。”
夏青稞把他的话翻译过去,老县令听完,说了一句话,然后就着盘腿的姿势双手合十,向他微微鞠躬。
夏青稞说:“没有木头支不起帐房,没有邻居过不好日子。爷爷很感激你们。”
“我们亦不胜感激。”贺今行作揖还礼,用和以往不同的方式履行公务。
吃过热腾腾的食物,夏青稞先带着两位邻居去找县里专门维护井渠的水户,“他叫夏满。”
贺今行神情一动。
夏青稞笑道:“我知道汉人很注重姓氏,但我和这位叔没有亲缘关系,只是他让我帮忙起个汉人名字,我就取了同一个姓。”他说完,又解释自己的名字:“我喜欢夏天和青稞酒。”
贺今行想到什么,低头敛回目光,说:“原来如此。”
他们一起顺着天河去察看数量众多的蓄水池与地下沟渠。
白雪簌簌地落,所有人都戴上了绒帽,一路上遇到不少赶着羊群回家的牧民。
夏青稞亲昵地同他们打招呼,从白云一般的羊群里穿过,不时摸一把那些羊肥壮的身体,对贺今行说:“秋膘贴够了,冬天才能扛过去。”
如果羊的肥膘贴得不够,那么到了寒冷的深冬,羊群就会成片成片地冻死。羊群一死,冬去春来,下一个该死的就是牧民。
贺今行知道这是牧民的生活规律,颔首道:“所以你想修路。只有与高原外的联系紧密了,才有改变生活方式的可能。”
夏青稞说:“没有人不喜欢安稳的生活,但能种植青稞的地方与时间都太少了。”
山野间有好几处十余丈见方的水池,可蓄雨雪,此时表面都结了一层薄冰。
水户带他们进水门看水闸和渠口,夏青稞下到渠边舀了一瓢水,“这就是暗渠,除了地脉里渗出的活水,冰层下没有冻结的水也可以在其间流动。由一条主渠横穿县里,其余支渠则连通田地。”
“你们那儿距离天河干流不算远,主渠不会超过二十里,地方又平,要挖池子沟渠,说不定比我们还要容易。”
他们又爬到最高的山冈上,向下看去,天河两岸的山野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蓄水池,将那座暗色的小城围在其间。
“其实不止我们这里,我曾听西凉的商人说,西凉好几个大的聚居地也是用的这样的井渠。”夏青稞环顾道。
“西凉的商人?你在哪里遇到的?”大宣准许本朝商人与西凉在互市上买卖交换,但并不准许西凉商人进入关内,贺今行因此一问,又道:“另外据我所知,仙慈关外并未见西凉人营造任何水利?”
“就在我们州里。”夏青稞回答,“我当时没看出他是西凉人,后来出去见识多了,才发觉不对,现在想想这人多半是偷渡进来的吧。”
他走向山冈另一边,同时说:“我读过一些大宣的历史。□□立国之初,四方不稳,尤以西北最甚。于是□□御驾远征数千里,征服了沿路所有戈壁、沙漠和草原,一度将西凉人赶到了淙河西岸。然而两百多年过去,宣人从婆罗山一退再退,直退到了仙慈关内。我猜他们的井渠修在婆罗山一带,仙慈关外肯定见不到。”
婆罗山,是仙慈关西去近两千里的巨大山脉,也是西凉国都所在。
贺今行听完解释,沉默片刻,“开疆容易,守土太难。先帝想要重现□□时期的辉煌,准备多年,南征北战,到最后仍不过是惨淡收场。”
夏青稞听到这个说法,觉得有趣,于是笑了笑。
随行的水户听不懂官话,周碾则震撼于所见的一切,没有人开口,山冈上安静下来,只有夹雪的风吼。
众人默契地转身预备回去,夏青稞忽然问:“今行,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是状元,可以去中原的很多地方。”
“啊。”贺今行应了声,一时难以回神。
站在太高的地方,所有忧虑都被卸下,思绪也变得稀薄。这里只是西州的边缘,已然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可以想见其他地方。
这里的山川落日是这样的美,美得除了这种美本身以外,什么都没有。这种旷荡、单纯、真实的美的背后,藏着的未必不是闭塞、蒙昧与贫穷。而除了这里,整个大宣版图上还有许许多多相似的地方。
“我来是想,或许是想看看,我能够改变多少。不管是改变自己,还是别的。”
他这样说着,却难免想起江南水患的结果,想起净州知州的话,语气因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犹豫。
我能够改变吗?
改变会是好事吗?
他心里没有底,他不确定他所做的一切是否是对的,但他不能停下来,必须一步接一步地往前走。
夏青稞偏过身打量他,目光锐利如隼视,几乎像审视一般。
最后他微微向后仰身,披着从远处山尖斜过来的天光,显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心智,说:“你好像变了很多,但我还是一眼就能够认出你。我常说自己幸运,因为我可能会把一般坏的人想得非常坏,但从来不会看错好人,而好人都很厉害。今行,你想要改变,就一定会有收获的。”
“真的吗?”贺今行认真地问,但他不需要回答,转而豁达地笑了一下,真心道:“谢谢。”
他们回去之后,安顿在老县令的家里。两边围着火盆确定了两县合作的事宜,心情都很迫切,若非冬雪阻碍,甚至想要明天就开始落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