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铃被风吹动,雪花跌到廊上,裴明悯依旧跪得笔直。
父亲已经拂袖离开,他没有受到任何责罚,但他觉得自己应当跪在这里。
他想起了小时候。
五六岁的时候,在稷州荔园。爷爷给他和芷因讲《论语》的学而篇,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就是在家里要孝顺父母亲长,出了门要尊敬兄姐友爱弟妹。
他把“出入”与“孝悌”四个字拆开理解,忽然觉得有些不好,问爷爷:“那阿涧是不是不孝顺?”
比他小了大半岁的六妹妹也惴惴不安地点头:“芷因也没有孝顺阿爹和阿娘。”
裴老爷子稀奇地问他们为什么,得到因为爹娘不在家里,他们自然也就没有孝顺爹娘的回答后,哈哈大笑,差点把眼泪都笑出来,“我的乖乖哟,那是你们爹娘不成器,怎么能怪到你们头上呢?”
两个小孩儿不懂,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的爷爷。
爷爷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什么都会,什么都懂。他俩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只要告诉爷爷,就一定能得到解决。
爷爷果然慢慢地收了笑,说:“孝顺有很多种。对亲长事之以礼,不违抗他们的命令,把他们的疾病苦痛放在心上,替他们解决难事,都是孝顺。”
“就像孔圣人因人制宜地回答弟子问一样,你们自然和书里也是不一样的。阿涧的爹娘在宣京腾不出手来,六儿的爹娘要游历天下,你们留在爷爷身边,就是对爹娘的孝顺。嗯,也是对爷爷我的孝顺。”
芷因听得似懂非懂,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有些难过:“阿爹和阿娘不喜欢我吗?”
裴老爷子摸摸她的头发,温声说:“他们当然喜欢你们,天底下哪儿有不爱自己骨血的父母?只是一个人的所有感情都是有限的,对你们的爹娘来说,他们还有比照顾你们更重要的事情,所以必须暂时把你们放下。”
阿涧又问:“为什么要放下,而不能在一起呢?他们不能回稷州,但我们可以去找他们呀。”他知道自己和六妹妹不能独自离家太远,所以又补充说:“爷爷可以带我们去。”
裴老爷子已显出老态的脸上再一次溢出笑来:“爷爷确实可以带你们去大宣的任何地方。但是你爹要留在宣京,那爷爷就不能再待在那里。所以阿涧想去的话,爷爷只能派人送你去。”
他想念很久没有见面的爹娘,但也很喜欢和爷爷待在一起,顿时犹豫不决。与此同时,疑惑更甚:“爷爷从宣京回到稷州,爹爹就从稷州到了宣京。为什么不能都在稷州,一定要去宣京吗?”
团团圆圆不好吗?荔园很大,可以住下很多人。
裴老爷子深深地颔首,指着亭台外面的一株大树,“你们看这树,它的根扎在地里,养分也从地里来。然而最美丽的花朵,却开在高高的枝头,最接近天空与太阳的地方。因为越高的地方才能越好地接受阳光雨露,结出最丰硕的果实。我们裴家就像这棵树,根在稷州,花儿却必须开在宣京。哪怕暂时被西风压倒,也不影响整棵树枝繁叶茂。现在开花儿的是你们爹娘,日后就是你们,所以不必太过想念爹娘。”
暑气蒸腾的时节,难得凉风阵阵,吹得满树枝叶与花朵一齐哗哗作响。
阿涧仰头盯着那些花朵,然后转动目光,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那爹爹孝顺您了吗?”
“你爹在宣京把他屁股底下那把椅子坐稳了,就是对他老子最大的孝顺。”老爷子不急着把这些给他们说明白,孩子嘛。
他随手把书一放,站起来:“今日天气好,不读书了,爷爷带你们去钓鱼。”
见俩小孩儿下意识看向他没翻过一页的书,“圣贤书这东西,用处有两个,一个是放到文庙里供着,另一个就是教你们这样小的小孩儿。但孟夫子自己都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所以你们长大以后,要是遇到什么事儿和这书上说的不一样,拿不准主意,那就把书扔到一边儿去,信你们自己的。当然,必须是在你们长大以后。”
爷爷钓鱼从不失手。但裴明悯已经记不得那天钓到了多少鱼,只记得爷爷带笑的面容,一下就转到给他取字的那一天。
爷爷说,明悯啊,就是君子明而悯。
庭院里大雪纷纷扬扬,他想着爷爷,却忽然听见他娘急促的声音。
“儿子!”裴夫人一进院子就看到儿子跪在檐廊上的身影,翠色长衫外一件袍子也没披,立即提着衣裙奔过去。
他也立即抓着琴桌一角站起来,“母亲。”
“这么大的雪,好好地跪什么跪?”她带着哭腔把他揽进怀里,他躬身静静地依偎着她,手还撑在琴桌上。
裴夫人稳定好情绪才缓缓把他放开,然后红着眼眶说:“别和你爹计较,啊。”
裴明悯站稳了,摇头:“是儿子的过错,与父亲无关。”
他把母亲送回正院,再回来,小厮奉上一只信筒:“老太爷的信。”
算算日子也该到了,但他仍旧十分惊喜,让小厮自去领赏,接过信筒边拆边往院里走,看到一半却停下脚步。
“先楚王妃是承平张氏女,张……”他说着看了一眼北面屋檐上的高天。
第二日一早,便冒着雪出城去了至诚寺。
晨间照常与弘海法师饮茶论道的张厌深听小沙弥来报,刚进嘴的一口茶在喉咙哽了一下。
“裴方雎这老小子,喝他一壶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咽到肚子里。”他茶杯正好空了,说着就要再斟一杯。
弘海法师却先一步把自己的茶壶端走,竖掌道:“张施主,一饮一啄,不可恣意。”
张厌深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飞快地伸长手臂掂了一下茶壶底,不高兴地说:“分明就是法师想独喝这最后一杯。”
弘海法师不应他,笑眯眯地向他摆摆手,碎步离开禅房。
“张先生好。”裴明悯放下带来的一套鹅绒护膝,端正地行礼,在老人示意之后才坐下。
张厌深慈爱地看着他,一把年纪的人对于刚刚长大的雏鸟总是无限包容,更何况是个品行学问样貌皆优的孩子。算起来,应该是他白赚了裴方雎的便宜。
裴明悯道出来意:“翰林院奉陛下之命修中庆史,避不开先帝的诸多儿女,尤其是最为出色的那几位。但我查看了所有我能查看的卷宗记录,关于诸王的事迹众说纷纭,有些说法自相矛盾,或互为驳斥,真假难辨。所以我想向亲历过中庆年的人打听真实。我写信向我爷爷求助,他老人家回了信,却让我来找您,说您肯定比他清楚。”
他舔了下嘴唇,稍作停顿,“爷爷说,您是承平张家人,是先楚王妃的叔叔。在诸皇子封王开府之前,曾任过他们的老师。”
一老一少四目相对,张厌深目光灼灼,却不是针对眼前少年,“你们宋大学士把这样的任务分配给你,真是人尽其用。”
他盘腿坐正了,一举一动透出些许宁西士族的影子,颔首道:“不错,先楚王妃是我嫡亲兄长的女儿,在我未脱离家族之前,她很亲近我。我没有儿女,视她如亲生。”
裴明悯有些惊讶,暗道,难怪不曾听人把张先生和承平张氏一并提起。但他没有开口,而是保持着倾听的姿态。
张厌深继续说:“不过你爷爷说他不知多少,那是在诳你。我和他同年入的翰林院,后来同时升任侍讲学士,给诸皇子皇女讲学,那时候他们就已经有分立之势。只是你爷爷深谙中立之道,晓得推拒,且长袖善舞,从不公开站队。”
裴明悯听到这些评价,很快反应过来爷爷的用意,露出羞赧的笑,但还是维护自己的爷爷:“爷爷只是说不如您清楚。”
若是裴方雎当面跟他这么说,张厌深一定要指着这老头的鼻子骂他狡猾,和他论一场。但现在他面前的是裴方雎的孙子,他不爱扫孩子们的面子,但笑不语。
裴明悯轻咳一声,又问:“那在先生您看来,诸位皇子皇女是什么样的人?”
张厌深敛了笑,陷入遥远的回忆之中,将那些再不能相见的故人娓娓道来,“近十位皇子里面,大皇子文敏,二皇子武勇,六皇子天资稍逊于前两位兄弟但很能隐忍;而几位公主里面,当属大公主晋阳最为纯和坚韧,二公主乐阳最为温顺善良。除此之外,先帝其他子女都是平庸之辈,不当一提。”
先帝后宫充盈,宫妃肚子争气,皇子比皇女多,且年龄差距并不是很大,长子与幼子相差不过十二岁。
但直到长子及冠,也不曾立储。
张厌深接到为皇子女讲学的圣谕,正是满怀抱负、想要一展宏图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熟读经纶、并立志贯彻先贤理想的文人能拒绝成为帝师的诱惑,哪怕只是有些微的可能。
在一众学士里,先帝独独给他画了一张大饼——朕看你张厌深少有神童之名,大了惊才绝艳,讲学深入浅出,又别有趣味,很适合替朕教导朕的这些孩子,朕也相信你一定能教出一位令朕满意的皇子——卿有大才,朕倚为信——就这八个字,他毅然决然地咬了上去,犹豫片刻都觉得自己是在辜负陛下信任。
那时大皇子刚过十岁,二皇子稍小一些,九岁半。连带一干年龄差不多的伴读,有裴家的,谢家的,傅家的,秦家的,总之都是四姓八望极高的出身。当时的四姓还是嬴裴顾谢,秦家在八望之末,沾了宫中宠妃的光,才能送进来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孩。
这些孩子本就是精力旺盛的的年纪,优越的家世更让他们天不怕地不怕,敷衍课业,顶撞先生,欺负同窗——也就是秦家少年,还要先下手向先帝告状。
好在先帝深谙自己儿子们的德性,脾气比二儿子还要暴躁,小的一来求他这个老的出面撑腰,他不管好赖先把人一顿揍,揍得人没真要紧的事不敢往他宫里跑。
张厌深大为感动,把下辈子的毅力与好脾气都提前挪过来,用了整整半年时间,才把这帮混小子训得服帖。让他们至少在明面上尊师长友同窗,认真听讲好好完成课业。
“我在荟芳馆教了两年,然后请辞。”张厌深寥寥数语便结束了这段经历。
“为什么?”裴明悯下意识问,“先生博学而包容,教导学生各因其材,在明悯看来,是天生的师者。”
如果不辞,今日堂上朱紫,未必没有张氏一席。
“你所认识的是现在的我,与年轻时的我并不相同。”张厌深淡淡地微笑,嘴角叠起的纹路里充满无限的遗憾。
“我之所以请辞,是因为我发现,在皇子们聪颖能干的表象之下,大皇子狭隘,二皇子好斗,六皇子隐戾,而他们卓绝的天赋不仅没能压制他们的劣性,反助长其肆意妄为。我用尽一切办法都无法改变他们,我是个不合格的老师,我辜负了先帝的期望,自然无颜再做皇子师。”
如果是现在的他,一定不会就此离开荟芳馆。但年轻的时候,总有太多拿不起放不下的自尊心和羞耻感。明知自己走后不会再有人在学堂上压制这些孩子,但当他发现自己一直被学生欺骗,且学生对此习以为常的时候,他的心仿佛被一下子敲了个稀巴烂,再也无法忍受,片刻都不愿再待下去。
为人师表,循循善诱,他做得确实不够。
裴明悯听出其中饱含的种种忧郁情绪,不禁想要安慰对方,“先生。”
“都是往事,只剩这一点唏嘘而已。”张厌深反过来用眼神安抚他,然后灵光一闪似的说:“今日荟芳馆重开,你我不如前往一观。”
江南水患期间,为鼓励国子监士子说服家族捐献赈灾银款,忠义侯许诺在未来三年重开荟芳馆供他们览阅藏书、观赏珍玩,并于馆内为他们立碑著传。
这是当时远在江南的忠义侯托谢灵意之口向国子监诸生转达的意思,裴明悯与晏尘水怀着同样的目的在国子监与谢灵意撞上,亲耳所听。
裴明悯噤声,起身叠掌相请。
两人乘坐他来时坐的马车回去,从安定门入城,直奔荟芳馆。
荟芳馆在内城西南角,这一带皇家别苑世家宅邸众多,很少有平民百姓从此经过,今日也是如此。
然而离目的地越近,马车行得越慢。裴明悯看到街道上有众多年轻士子,因风急雪重,都打着伞,各式各样的披风底下露出一截国子监生统一的襕衫下摆,说明他们此时的身份相同。
他的马车上烙有裴氏的家徽,已经有人看过来,因此只看了一眼便放下车帘,道:“学生听说,忠义侯还特地请了云时先生坐镇荟芳馆。”
张厌深颔首道:“青川路云时,先儒传人,经学大家,正适合做荟芳馆的一面招牌。”
裴明悯自然也明白这其中的分量,“就是不知侯爷是怎么请动的。”
“云时这一生别无所好,唯嗜书而已。他愿意为明辨楼的藏书进小西山做先生,自然也能为荟芳馆的藏书应忠义侯所请。”
张厌深与路云时打过好几年交道,后者是再纯粹不过的人。若是路云时看完了荟芳馆里的书,转头就去萃英阁,他也不会感到丝毫的惊讶。
“云时先生旷达如许。”裴明悯也跟着点头笑道。却听车厢外壁忽然被敲了敲,他掀帘看去,马背上的少年压着身子,也趁机扫了一眼车厢里。
“要不要去我家?”却是秦幼合。
这人定亲之后,就好似失踪了一般。不过裴明悯与对方也并不是能时常走动的关系,近来又忙,没有注意到也很正常。
他想了想,回头问过张厌深,便吩咐车夫跟着对方走。
裴家在这片也有宅子,但相对于荟芳馆的位置,就不如秦家的别苑好。
到了地方,张厌深下马车的时候,秦幼合拱手叫了一句:“张先生。”
老人回以温和的笑,然后被小心地引进宅院登上高楼,最顶层四面皆能开窗。其中两面,都能看到荟芳馆的大门。
而一片窗下的窄榻上,屈膝横躺着个少年人。听见声儿,拿起放在怀中的酒壶向楼梯口一送,然后收回到自己头脸上方,手腕一倾,便张口接酒。
可惜位置没对准,上好的烧酒直接淋到了他鼻子上。
秦幼合正好看到这一幕,惊吓地跑过去,一边把人拉起来,一边快速地小声说:“莲子,人来了,你别喝了!快起来。”
“嗯?”顾莲子随手扔了壶,挺腰而起,按着太阳穴看向来人。
裴明悯与他照了个正面,今日真真切切地第一次惊讶道:“顾兄?怎么没到底下去?”
“不是有谢灵意么。”顾莲子瞬间清醒,屋里一直备着盆水,他掬水泼脸,洗去满脸的酒液与疲惫,“这种场合,翰林院编修,比我这个一事无成的边将之子,更合适。”gonЪoΓg
从楼上看下去,荟芳馆大门前张旗结彩,十分隆重。
忠义侯尚未到,在现场主持的是一名着青袍的年轻人。裴明悯认得,正是他在翰林院的同僚,谢灵意。
顾莲子嗤了一声,收回视线,恰与最后上来的张厌深四目相对,“……张,先生。”
他计划里只有裴明悯。他肩膀动了动,僵硬得好似刚刚被压麻了一般,最终举起来做了个拱手礼。
张厌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柔和无比,“年轻人,嗜酒伤你身。不如骑马射箭,在怀王山下,秋石围场,平定门外,至诚寺前,都能容你驰骋。”
顾莲子闻言愣住,心底却电转过许多念头,好一会儿才低声说:“谢谢先生。”
然后走到一扇窗前,靠着柱子,脸朝向窗外。
秦幼合说不用管这人,另两人就与他一起站在另一边窗前,观荟芳馆前愈发热闹的长街。
张厌深说:“你们应该都知道今日开馆的前因,但可知荟芳馆为何会到忠义侯手上?”
裴明悯摇头,“这本是‘楚王馆’,但从我有印象开始,它就在忠义侯名下。赐肯定是陛下赐的,但原因却很模糊。”
“这得从先帝给诸子封王说起。”张厌深微微一笑,负手道:“荟芳馆本是皇家最大的藏书与讲学之处,属于整个皇室,而不是哪一个皇室成员私有。大皇子年满十五,先帝封其为亲王,赐号为楚;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先帝为磨砺大皇子脾性,同时封了二皇子为秦王。楚王乃长子,十分不满与秦王同时封王,秦王亦不肯示弱,与其针锋相对。楚王为证明自己与众兄弟不同,向先帝讨要一处别苑,先帝让他在京中随便挑,他选中了荟芳馆。”
“先帝是有大气度之人,金口玉言,准了。楚王十分欣喜,因此大宴弟妹与当时京中的青年才俊。秦王也参加了,然后宴席到一半就进宫去向皇帝讨要萃英阁。萃英阁和荟芳馆的用处相同,只是比后者小一些。”
裴明悯知道这一段故事,因此也产生了许多疑惑:“根据多种记载,秦王并不是好诗书经义典籍之人,他完全可以要围场或者其他地方大的别苑,但他却要了萃英阁,还把萃英阁经营成了能与‘楚王馆’分庭抗礼的‘秦王阁’。”
张厌深:“秦王是非常地不爱读书,文章都是逼着他写。他自幼力气远大于常人,酷爱舞刀弄枪,十五岁就能举五石的石锁,开三石的弓。和先帝一般,是天生的勇士。”
“这么厉害?”秦幼合平日里从不主动涉猎这些宫闱秘史,首次听说,不由赞叹。
“作为武人来说,确实很厉害,但也不是举世无双。”接他话的却是顾莲子,依旧朝着窗外,“我爹、我顾氏上数三百年,像秦王一样厉害的人有很多。”
张厌深转向这孩子,“你爹和秦王打过一回,胜负不知,不过那都在他们十几岁还没有彻底长大的时候。因为秦王及冠之后,就很少在京城,武功到底进步成什么样,只有那些西凉人和北黎人才知道。而你爹也很少有来京城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