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的赌场,一桌人故意出老千,坑我。”
男人松开短刃,没有看那名哀嚎不断的赌徒一眼,侧过身对上前询问的伙计摊开双手,然后把手心翻到底下,做出一个没有攻击性的姿态。
“不太好吧?”
宽额细眼颧骨凸出,玉水大街上常见的长相。声音有些喑哑,像是许久没有喝水,除此之外,一时听不出破绽。
但刚刚那一瞬间,贺今行看到他一双手上,虎口、指腹和指根相连的掌肉上都布满厚茧。
“你想干什么?”赌场伙计问他的时候,抬手把分散在场子里的打手都给招了过来。一人处理昏死过去的赌徒,其他人都提着手臂粗的木棍围住那个男人。
这一桌的人早跑了,就剩男人气定神闲地待在原地,举着手道:“我虽然是来消遣的,但被坑了这么多钱,很不爽啊。你们做庄家的总得给我个说法吧?”
伙计眼光厉害,没把这人当一般赌徒看,皱眉:“你想见我们老板?你是谁?”
男人笑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兵罢了。”
“哪里的兵?”
“还能哪里,当然是……”
“装得不够真。”贺今行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所有人都看向他,包括这个眼神陡然冷下来的男人。
在伙计询问原因之前,贺今行出手如电,一掌拍向这人面门。
对方反应极快地打开他的手,一掌按上赌桌,抓了大把碎银掷向他头脸。他立刻侧身躲开,脸颊上仍是一凉,漫天细碎方正的银锞子在他眼前落下。
男人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你又是谁?管爷爷闲事。”
贺今行甩了甩手臂卸力,对伙计说:“这好像是你们的钱。”
对面的人脸色一变。伙计定睛一看,嘿,真是他们账房铰的,顿时绿了脸。再回头,男人已经踹开两个打手,冲向大门。
“追!”
贺今行比他们先一步翻上赌桌,欺身斜刺上前伸手一捞,抓住了一截棉布衣摆。
那人停步转身,他恰好抬头,一瞬间四目相对。
下一瞬,手刀挟着破风声砍下来。贺今行手腕一翻,贴上对方手臂顺势一沉,再反向上欲卸人关节。谁知手底下抓住的却仿佛是一截铁棍,根本折不动。
他心道不好,立刻撒手,只听头顶一声怒笑:“找死!”
又一掌贴着他耳廓劈到桌上,力道之大,直接将赌桌劈裂两半。
贺今行滚下桌,撑地跃起。
那人已经蹿出了两张赌桌的距离,追上的打手全不够他一拳或是一掌。
“快拦住他!”伙计大喊。然而就近的赌徒们仍沉浸在赌局之中,押大押小的叫喝不断,于是伙计转而吼门子:“关门!关门!”
两个守门的立即一人推一边大门。
“岂敢!”那人大喝一声,随手抓来一个就近的赌徒,拦腰举起,像扔一块石头似的向大门处扔了过去!
赌徒砸到两个门子倒成一团,很快做了那人的踏脚石。
好强的力量!贺今行绕开他们,紧随着冲出半合的大门,几乎是下意识地贴上了匕首。
大街上挂起了灯笼,依然热热闹闹,来往不歇。而那个男人已经过了他们的马车,即将融入人流。
他不能把匕首当飞镖扔,就叫在外的同伴:“桑纯!”
坐在马车顶上的少年闻声立即回头,一眼看清形势,拔出链子刀甩向那人。
男人听声辨位,仰身大旋,耸腰起时抓住铁链,一挽一拉,一下就将桑纯拽了下来。
桑纯的面貌在他眼里瞬间放大,令他讶异道:“西凉人?”
然后目光一凛:“不对,是杂种。”话落,甩开链子刀,一脚把人踹了出去。
刚跳下马车的星央及时接住桑纯,贺今行赶到他们身边,“怎么样?”
桑纯按着胸口脱离星央的搀扶,吐出一嘴血沫子,“没事儿。”又恨道:“下一次我一定要打碎他的头颅。”
“追吗?”星央抓住套马绳,看着他问,然后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脸,“有伤口。”
“不小心擦了一下。”贺今行盯着即将消失的背影,用大拇指腹揩掉颊上渗出的血,也转头看马车,“兑钱要紧。”
星央困惑地皱起眉毛,但仍旧听话地守着马车。
赌场伙计这才带着一群打手追出来,人早没了影儿,只得悻悻收手回去上报老板。
贺今行跟着他去见老板,赌场认信物不认人,没多久便将马车拉了进去。
近些年来,铜钱越来越贱,黄金越来越贵。
今次五千两黄金,换到了十万两银票。
双方都很满意,贺今行顺便口头描述了一下那个人的画像,帮助赌场抓贼。但他总感觉这不是对方本来的长相,于是和老板约定,后半夜或是明天若有消息,就派人来知会他一声。
然而直到翌日傍晚,都没有消息传来。
赌场是玉水最大的地头蛇,说是对本地民众了如指掌也不为过。但一天一晚都没有找出那个人,说明他不仅可能易了容,多半还是外来人。
而这段时间的玉水,满大街都是外来的商队,那个人也极有可能混在商队里。
贺今行带着星央与桑纯在城里逛了一整日,没有发现任何迹象。临近日落时分,便晃悠出了西城门。
大批商队正从这里离开玉水,大路上都是赶驴拉车载满货物的商队,他们排着队前往秦甘道,队伍长得看不见首尾。
三人骑马离开官道走戈壁,把商人队伍甩在后头,一个时辰就赶到了秦甘道的入口。
先到的商队已经架起火盆,在官道两边安营驻扎,将这片荒凉空寂的戈壁,在这段时间里短暂地变成人烟稠密的集市。gonЪoΓg
秦甘道此时在封闭中,要等到今夜子时才会开放。到那时,关内的大宣商人和关外的西凉商人都会进入道中,在各自划定的区域内铺摆摊档,开始交易。
玉水则会变回平时的模样,又因年节,外来人更加稀少。有心人要想不被清查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跟着商队离开玉水,混进秦甘道的互市中。
贺今行把昨晚在赌场拿的一幅画像交给桑纯,让他先回关去找王义先,安排人在子夜查关的时候特别注意这个人。
山口建有岗哨,守有重兵。商人们心有敬畏,扎营时特意保持了两三里的距离,正好方便桑纯悄无声息地摸过去。
剩下两人则盯着陆续到来的商队。
那个人不是一般的高,除非把骨头给锯一截,否则只要出现在贺今行视线里,他很容易就能认出来。
他也想过对方或许根本不到这里来。但既然在这个时间出现在玉水,又假扮是仙慈关的兵,这段时间最有可能被图谋的就是互市。不管逮不逮得到人,只要互市期间不出事,就一切好说。
他思来想去,想到那人看到桑纯说的那两句话,为以防万一,又让星央到秦甘道另一头的关口去守着。如果他这边盯梢盯脱了,也多一重保障。
戈壁平坦,树木少得可怜,没什么可以藏身盯梢的地方。贺今行就假装是哪家的护卫,在最边缘的几家商队营地之间转悠。
越来越多的商队到达,营地迅速扩大,商人们和他们聘请的护卫们都忙得热火朝天,无人在意隔壁的人忙与闲。
一直到亥正,贺今行都没有发现目标。他这一生很缺时间,但最不缺的就是耐心,所以依旧高度集中精力,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绝大多数军队士兵在非战时都是日复一日地训练,十分枯燥。而斥候哪怕在执行任务时,都依然地枯燥无比。
在仙慈关,他就是一名轻骑斥候。他可以在这里盯到正月十五,互市结束,也不会有丝毫怨言。
任务枯燥是好事。因为所有的不枯燥,都需要拿命去搏。
忽然,一片马蹄落地声传入贺今行的耳朵,声音不算齐整,其中一道却比旁的都沉重许多。
好马。他立刻循声望去,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一群人中鹤立鸡群的那一个。
几乎是同时,那个男人有所感觉地看了过来。
贺今行站在帐篷投下的阴影里,面无表情,目光就如同今日的天气。
对方却在火盆照耀之下笑了笑,翻身下马,一边解下腰间挎着的牛皮水囊仰头豪饮,一边走向他。
男人走近了,放下水囊,胡茬上沾满了水滴,飘出一股酒气。
“我说这位小兄弟,咱们无冤无仇,你昨日坏我事,今日竟然还敢在这里蹲我。”他夸奖似的伸手做出欲拍人肩膀的姿态,点头道:“胆子很大。”
“不是玉水产的酒。”贺今行截住他抓向自己脖颈的指节,另一手拍出,未落到对方胸口,又立即撤回架住横袭而来的肘击。
压力之大,令他后滑一步,不忘质问:“你到底是谁,昨日在赌场有什么目的?到这里又是为什么?”
“我看你不像是本地人,竟也闻得出。”男人加重力道,一寸地一寸往下压,“没想到你心眼这么多,算我失策。”
贺今行不欲搏力气,一脚踢到他腿骨上,借力空翻后退。站稳后左右一扫,抓了根支帐篷的棍子,旋身一棍敲了出去。
棍子不长,但由他上剃下滚,兼打兼剪,舞得虎虎生风。
男人没有称手武器,左闪右躲,挨了几棍便堪破棍法,觑机抓住棍稍,用力拉向自己,狞笑:“我告诉你也无妨,进赌场当然是为了捞钱。”
贺今行与他角力僵持,“你在说谎。”
“难道敲诈不是赌?”
“诈赌何需冒充西北军。”
“哦?”男人顿了顿,手下一声闷响,松掌后木屑四溅,双手往前再抓上木棍,用力一拽。
“我不是,难道你是?”
贺今行同时收力,让自己被猛地拉过去的瞬间,伸手摸向对方的脸。
他怀疑对方脸上蒙了一张假皮,指尖挨到的那一下却是温热的人皮触感。
男人当即侧头躲开,手中棍子一扫,将他拦腰扫出丈远。
两人打到了官道上,被惊动的商人喝止他们:“这些日子可不准闹事!闹事的都得被抓回玉水蹲大牢!要打远些打,别牵连我们!”
贺今行爬起来,忍痛提气,握拳在身前,周遭的其他商人也撵他们。
那男人先前藏身的商队不见踪影,很可能本就不是一路人。
他咬了下嘴唇,压住痛感,却见对方兀地转身冲向秦甘道,便也立刻追上去。
官道两边都是火盆和帐篷,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投掷的东西。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都拼了命地狂奔。
将要冲出商队营地之时,贺今行终于追上对方,又一轮交手,对方却并不恋战,一招一式皆为脱身。
他留不住人,瞥见最近的帐篷前有一桶水,奔过去提了来。再偏离官道追出几十丈,距离够了,才连桶带水砸向对方。
男人骤然刹住脚步,折身撩臂一拳打烂了木桶,桶里带着冰碴子的水却尽数泼到了那张长相普通的脸上,划出几道血痕。
他猝不及防地闭上眼睛,贺今行抓住机会助跑跃起,飞出一脚踹到他背心,将人踹了个狗吃屎。
男人摔到地上就势滚了几圈,惊起一地沙尘。挺身欲起,下一脚却扫了过来,不得不再次仰倒贴地。
贺今行收腿踩住他一条手臂,一矮身,膝盖就压到了他脖颈上。
“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
“有意思。”男人很慢地呼出一口长气,抬起另一只手,把脸上混浊的血水和冰碴子都给抹掉。
借着星光,贺今行看清了对方的脸。
没有了其他东西修饰掩盖,这人的鼻型更加高挺,眼窝更加深邃,甚至睫毛都浓重了许多,再也不像关内人的面貌。年龄也变小了些,应该只有二十多岁。
他的猜测成真,“你果然是西凉人。”还是个精通大宣官话和甘沙方言的西凉人。
对方却把手摊开,让身体放松下来,“西凉人又怎样?你的同伴里不也有西凉血统吗?”
“他们和你不一样。”贺今行不欲多说,抬掌按上他的心口,稍有不对就能发力毙命,“你的身份,目的,何时潜入关内,预备何时离开?谁协助你入关,谁又在玉水接应你,还有哪些同伙,你最好全部从实招来。”
男人不说话,就静静地盯着他,两只眼珠子转来转去,嘴巴却闭得紧紧的。
贺今行皱眉道:“不要装傻充愣。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是细作,不会杀你,但会把你交给仙慈关,让他们审问。”
话音落,却听数十支号角同时响起,沉郁的角声远远荡开。
男人忽然大笑:“子时到了。”
“嘭!嘭!嘭!”
商队营地里燃起烟火,成百上千朵烟花在夜空绽放,与欢呼声一起辉映泰半高山与荒原。
除夕已过,天化十六年的互市从此刻开放。
一支支商队举起火把,离开营地,走上官道。
秦甘道的入口处也灯火通明,一名参将亲自率营镇守,守关的士兵挪开了鹿寨,摆出了两道关卡。
同一时刻,仙慈关外,也有这样的队伍从秦甘道另一头进来。贺今行在刹那间就明白了男人大笑的意图,倏地拔出匕首,俯身对准男人的眉心,刃尖几乎刺进了皮肤,“你算的就是这个时候?”
两人在距离官道较远的戈壁上,火光照不到这里来,他的心就如夜色一样冷。
“又被你猜到了?”男人刚说完,就感觉到心口和脖子上的压力忽重,压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还是笑:“你敢刺下来吗?你敢压断我的脖子,或者拍碎我的心脏吗?”
他断断续续地说:“此次西凉负责互市的是我阿布,用你们的话说就是我爹。此时有人顶着我的身份进了秦甘道,你说我要是回不去,我爹会怎么办?”
“或许只能让跟随我们的商人而来的勇士们进来找我了,你说是不是?”
互市喧嚣,不到明晚不会暂时停歇。贺今行听了一会儿,才慢慢松开他,说:“我不会给贵邦任何借题发挥的机会。”
“你没有第一时间杀我,就不可能再杀掉我。”男人一脸放松地回道:“我叫那日阿,你可以记住我的名字。”
“你非我同胞,没那个必要。”贺今行将手中匕首滑到对方脖子上,然后把人拽起来。
“好吧,但你早晚会记住的。”那日阿没有再反抗,甚至可以说是十分配合。他要高一些,起身后主动驼着背就前者的匕首,“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见人不回答,又说:“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了,也没有骗你,你应该礼尚往来。”
贺今行拖着他往关卡走,持礼回以名字:“今行。”
那日阿回想一圈:“没听说过。”
贺今行不与他多说,免得不自觉漏了什么消息出去。
走了一截,那日阿却像忍受不了周遭安静似的说:“你这样的青年,智勇皆全,不应该是无名之辈才对。”
对方不回,他丝毫不减兴头,继续说:“不如替我做事吧。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得到。”
“美酒,美食,美人;宝刀,骏马,金银。要什么有什么,绝不会亏待你。”
“而这一切,你在西北军中很难得到吧。”
“请你闭嘴,保持安静。”贺今行掀起他的衣摆,“再多说一句,我会把它塞进你的嘴里。”
那日阿识相地闭嘴。
“你爹既然就在关外,那就让你爹来和我们军师谈条件吧。看看他为了换你,又能付出多少代价。”
贺今行到了关卡,没有在意商人的议论,直接向镇守的参将说明情况,把人交给对方。自述身份,却是前来互市一观西凉风情的云织县令。
参将对此极为重视,招来手下心腹的一名守备,让其带一队士兵护送他们到仙慈关去。
士兵拿黑布蒙住了那日阿的头,那日阿依旧十分配合。当然,他反抗也不会有作用。
贺今行看着他这副态度,提议道:“本官以为,将他打昏更保险些。”
说罢就抬手一掌劈在那日阿脖颈之后,后者紧握成拳的双手随着身体缓缓瘫软,把周遭士兵和偷偷打量这边的商人都惊得一愣一愣的。
他捞住那日阿的身体,笑了笑:“走吧?”
那队士兵下意识地跟着他过了关卡,然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去抬那个西凉细作。
贺今行也自然地交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