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在仙慈关逗留了一整天的贺今行出发回云织县,骑马沿着错金山脉走了一遭。到达神救口,特地悄悄爬上山岗,摸了一遍关口。
神救口的地势说是天险也不为过。一个人要躲过巡哨不难,但一群人绝无可能。
西凉人到底从哪里进来的?
不管是偷渡神救口还是翻越业余山,都说明原有的关防或许已经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找到了缺漏,仙慈关已经下令查漏补缺重新排布防线。
但这也是一个需要时间来检验的过程,他因此忧心无比,却又无可奈何。
初三傍晚,贺今行回到云织县衙。
十五过后才开衙,此时冷清但也没有杂事打扰,正适合他处理需要伏案的公务。遇到需要传唤某人时,就专门累到一天,一件事一件事地一家一家地亲自去找人。找到人后,该惩罚的按律处罚,该嘉奖的给予奖赏。
汤县丞在他回来后,时不时地过来陪他,跟他一起到处跑。周碾和几个兄弟也主动提前复职,却被他劝回,他说一两个人足够,让大家好好过节。若真人手不足,他自会叫他们。衙役们知道他不说客套话,也就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在十五之前,他们终于将所有积压的公务都处理干净,还去净州将胡大和另外两个养得差不多的伤患接回来。
胡大才能走动不久,到家后,硬是让妻儿扶着自己跪下给他磕了个头,“当初是草民有眼无珠,冲撞县尊,蒙县尊不弃,反而处处救护我们。我这几个月心里难受,今日终于能给您磕头赔礼了。”
贺今行扶他起来,作揖回礼,笑道:“你们都能康复就好。我初来乍到,你不了解我,有防备不是错。以后有什么事勿要以争斗解决,好好商量,若还是不行,来找官府也是可以的。”
他驾着马车预备回城,碰到前来看望胡大的刘二等人,纷纷亲切地和他打招呼。
等人走了,一个村民有些艳羡地说:“胡大命真好,人都养胖了,县尊还亲自送他回来,我都想去医馆躺一躺了。”
“躺个屁,马上开春,你那地不种啦?”刘二给了他一下,哼道:“县尊是咱们云织县所有人的县尊,又不是胡大他一个人的,有什么好羡慕的?老子才不羡慕。”
然后眼巴巴地看着马车驶远。
马车上,汤县丞没有进车厢,而是挨着贺今行坐。他看着熟稔地握着缰绳的县尊,道:“大人真是,属下都不知该说什么来形容。其实完全不必您亲自走这一趟,让周碾或者我去就行。您和百姓走得太过亲近,未必是好事。万一有人不知数,想要您给他走后门办事,您不办,记恨上您怎么办?”
须知升米恩,斗米仇啊。
“我所作所为皆不超过律法。若是有人想要求我越过律法与人伦为他牟利,我也必然会严词拒绝。我光明正大,坦荡行事,孰是孰非,大家自会明白。”贺今行心情很好地笑着说。
他们驰行在戈壁上,日头很暖,喧嚣的风儿都甚是可爱。
“我知道你想劝我什么。治理一县百姓,固然可以利相诱,以威相逼,以恩相挟,在履历上留下漂亮的一笔,运气好还能得到一些人交口称颂。但人不是器物,不论大字不识还是满腹诗书,都是有血有肉的,能感受到冷暖,也能感受到真心与伪意。我想让大家过上更好的生活,富足的、被尊重的生活,所以要从自己做起,不把大家都当成工具、看作棋子。我也相信只要让大家明白,官府让大家做的事都是有好处的,大家不会都无理取闹。至于名声,乃是身外之物,有固然好,没有也无妨。”
汤县丞知道他所说皆发自肺腑,颇为动容,但仍然再劝道:“可您再怎么也是一县长官,未免把自己放得太低了些。”
贺今行向后靠上车厢,屈膝踩上踏板,望着远处道:“上位者常说‘驭下之道’,‘驭’之一字,控制之意也。可为什么是‘驭’?孟夫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在民之下,奉君为主的天下众臣不更应该在民之下吗?我选择做官,难道不就应该把自己摆到这样的位置上吗?”
辽阔的戈壁上,云织县参差不齐的城墙是如此之矮,在城池上方的苍蓝天空是如此壮观。
汤县丞陡然听到这样的话,原有的上下阶层观念仿佛不慎掉落到地上的瓷盏,“啪叽”一下碎了个稀巴烂。
他全身抖了半晌,许久才挤出一句:“这世上总有恶人,要做刁民。”
“固然人心里有坏的一面,但也有好的一面。身为父母官,要做的就是帮助他们压制恶意,发扬善意。只有如此,才能和谐长久。如果吃饱穿暖还要作恶,那就让律法惩处他们。律法不完备,那就再完善律法。”
贺今行感受着拂面的轻风,悠然道:“其实我亲自去,主要是因为周碾他们在休沐呢。年前大家都忙了那么久,我是真想让他们趁着过节好好休息。不过这点对你不作数,这里得给你说声抱歉。”
他偏头看着汤县丞,“老汤,我任期满了之后,举荐你继任,你愿不愿意?”
“啊?”汤县丞懵了。他当然不是没听明白话,只是,他只是个末位录上的举人,还是在净州考的,做到县丞就很满意了,从没想过再往上升。巨大的惊喜令他好一会儿才消化掉,磕磕绊绊地说:“这,这能行吗?属下自然是愿意的。”
“当然能行,我说话算数。”贺今行开怀而笑,扬起马鞭,“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坐稳抓紧!”
马车很快加速,迎面狂风呼啸,吹得汤县丞帽子差点飞走。他按着帽子,心中却激动不已,仿佛也回到了少年时代。
是啊,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但男儿至死心如铁,如何不能再试手,补天裂?
十五元宵那日,贺今行收到了一盏灯。百姓们知道他不收礼,就一家一户出了一片绢纸,做成了一盏千瓣莲花灯,一起送给他。
他感激地把花灯挂到了县衙大门外,许多百姓也提着灯前来观看。一晚上,整个县城都充满欢声笑语,喜庆又热闹,甚至有人对着莲花灯许愿,满怀希冀。
元宵过去,春耕即将开始。
但今年野外的冰雪化得慢一些,百姓们也只能跟着天候晚一些下地动土。
正月十九,夏青稞和夏满再次来到云织县,不止带来了井渠图纸,还带来了几名擅长打井开渠的匠人。他们的意思是,先帮云织县修好水利,到夏天没那么冷了,再上山帮他们修路。
天河高原只有夏日才适合动工动土。
贺今行没有异议,让他们休息一日之后,便正式开始率领众人挖掘井渠,所需的石料木料等一应物料只要报上,他确认没有作假,官府就会一一采买来。
云织县里的泥匠瓦匠木匠等等工匠和闲汉都被召集来,官府管饭还给工钱,尚不能垦地的百姓们也纷纷参与。尤其是挨着自家的井渠,更加积极,一些人甚至吊在井里吃饭,吃完又继续。
贺今行某回巡视时吓得胆战心惊,但不好打击大家的热情,光说他们也不听,只能勒令他们下井时做好井壁支撑防护,以免井壁垮塌下来把自己给埋了。
打井十分顺利,挖渠却遇到了一些问题。因为某些地方石层太厚,很难挖开,但绕道又太远了些。
县衙聚会商议时,贺今行说:“如果用炸药炸开呢?”
“能炸开当然好,还省时省力。”夏青稞提出疑问:“但我们能弄到炸药吗?”
炸药是朝廷明令禁止普通百姓使用的禁物,不管是火药还是火器的成品保存发放都有严格的规定,且只有专门的工匠在获得工部批准的情况下才能进行生产。
“成药不好弄,但我们可以自己做□□,《纪效新书》《武略神机火药》一类的兵书里都有记载配方。”贺今行大致算了一下,绕道所需要的人力物力比配置炸药的花费还要多一些,便决定道:“你们先挖掘其他的渠段,我想办法弄原料。”
大宣的火药主要用于军需,西北军自然有储备,但他不能挪用军需。
他先给知州写了封陈情的文书递上去,炸一小块地用不到多少火药,知州很快允准,并因他们兴修水利而赞扬了一句官府勤勉。除此之外,没有下达任何实惠。
但有州府背书就足够了,他再写信给王玡天,请对方帮忙弄一批制好的纯硝送来。至于硫磺和炭,在西北就能轻易找到。
他在年前就给王玡天去过信,王大公子此前也给他回了信。此人毫不掩饰自己放长线钓大鱼的态度,对他很有信心,甚至不在乎银货两讫,而坚信投入的每一笔都能得到回报。
世家大族之间的做派,总是人情叠人情,利益套利益。王玡天敢赌,贺今行便也不客气。此事就这么定下,他的信很快被送了出去。
时间来到正月末,天河开化,因为冬天的暴雪严寒,中下游甚至起了规模巨大的凌汛。
但下游的水患影响不到上游的云织县,田地里的冰雪化尽,百姓们开始耕田翻土,准备播种。
贺今行早有准备,云织县衙开衙之后,他给下属们下达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让大家行动起来,去确认各家各户的耕种预备情况。他特地到净州购买了一批种子回来,若是种子不够的,可以到官府凭户籍立字据无息租借。
杉杉谷那边,胡刘两村的壮丁已经划了田亩,在开垦土地。他过去查看,和他们商议把谷外的部分土地也给利用起来。经此启发,又在全县辖境内勘察适宜耕种的土地,然后鼓励百姓垦荒,多加栽种粮食。并许诺新垦出的田地上的作物都只收原定税利的六成。
以往地少,是因为水源的限制,以后有了井渠,能够耕种的范围就大大扩展。
百姓们转去春耕,挖井渠的人就少了很多。但官府提前去周边县镇招募了许多工匠和没有田地可耕的闲人来,及时补上,没有落下一天的进度。
这些人干了几天了解过后,有不少人羡慕云织县的政令。贺今行便又颁布了一道命令,准许户口不在本地的人租赁荒地进行开垦,头三年不收租子,但新地只能种官府规定的几种主粮和杂粮,税利也由本地人的六成提高到八成。
然而这已经足够令他们感恩戴德。他们白天在河渠上做工,晚上就回去垦自己租来的地,累极了才裹衣裳就地睡下。
流入云织县来的人更多了,甚至有一小撮在附近县城里流窜的盗匪偷偷跑来租地。
他们都是黑户,贺今行毫不费力地识破了他们,把人抓住审问过后,没有犯下大罪,便判他们做苦役去挖井渠,每天只给饭不给工钱,晚上继续蹲大牢。工期没结束,也不能到官府租赁荒地。
谁知这几个匪盗的兄弟们竟闻风而来,主动投狱。
贺今行来者不拒,只是另外颁布了更加详细的治安条例。
而县衙为加强治安,也不得不招募了一批衙役。周碾升做了班头,接了刘县尉的班,每天雄赳赳气昂昂地领着两班步快四处巡逻,哪里有打架斗殴,就把人通通抓来做劳力。
前头买种子的时候,商行送了贺今行两大袋草籽,他把这些草籽都洒在了挖出的河渠两岸翻起的泥土里。
二月春风一吹,便莹莹一片新绿,令过路的人都温柔许多,怕踩坏了它们。
又有一些百姓四处搜罗了许多杨柳枝来插上,河渠虽然还未挖通,但已然可以预见夏日垂柳拂水的景象。
春分过后,难得真能休沐的一天。贺今行把县衙后院里埋着的葡萄藤起出来,移到架子下,刚培好土,就收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他托王玡天送的那批纯硝,被混在王家送往净州的货物里一起送过来,却在衷州被扣下了。
“谁扣的?官府,还是地方哪家豪强?”goΠъorg
拿着信物来送信的人答:“衷州知州。”
“衷州的知州敢扣王氏的货?”贺今行着实惊讶了一回。
西北天高皇帝远,但除了秦、甘两地的总督府,州府与州卫因军政分权,尚没有听说过哪地知州发出过特别大的声音。
他想了想,说:“知州不可能姓陆吧?”有任职回避在,衷州陆氏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让本地知州位子上坐自家的族人。
信使摇头,说这位知州姓杜。
他又问:“那真是奇了,用什么理由扣的?”
信使再答:“未给出明确的告书,只说是有禁物,要拿这批货的人亲自去领。”
贺今行不由发出一声笑,思虑一番,还是决定走一趟。
那批纯硝,有本州知州的许可在,不算什么大事。但既然有人想要让他过去,那这次不去,下次还不知又会搞出什么幺蛾子。他没这么多时间一次次来处理这些多余的事。
整个云织县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中,他把县衙的事情交给汤县丞,托夏青稞盯着井渠,再安排好其他人,便独自跟着信使出发前往衷州。
衷州在甘中路,往上挨着秦甘路的银州,往下则紧邻甘中路治银州。
它和银州的地形合在一起就像是个沙漏,葫芦体两边皆是高原山脉,中间那一小截水口就是中原与西北来往最为便捷的通道。
所以大宣人口头定义中的“西北”,是不包括银州在内的秦、甘两路其他州县与边陲。
时间倒回到二月中旬。
雨水连带惊蛰终于过去,业余山下开始放晴,草场翻绿,顺便抖掉了凝在草叶上的一颗颗水珠。
新马提前小半月出栏,在马场上放肆地奔跑。
贺长期与一干下属等它们跑舒服了,钉上马蹄铁,给它们最后喂一回大遂滩的草料,就得赶着它们南下。
马监在他们出发之前,特地把账本拿出来大声念了一遍,然后交到为首的贺长期手里,“军师说了,要是那边钱没给够,你们就直接把这些崽子给送回来。都懂吧?”
贺长期嘴角抽了抽,不是因为军师抠搜,而是那账目大得超出他想象。他经过前些日子养马,知道一匹战马从出生到上战场,养育所耗费的精力与心血是巨大的,但也没想到能花这么多钱!
在他未送饷银到西北之前,对钱财没有太大的概念。自小他要什么就直接掏钱买,价钱都不问,反正他爹娘绝不会短他花用。到了西北之后,在军营里也是基本没有开销的。
但自从他悄悄去打听了神仙营那个星央的一身装备,得知光是那匹叫“金刚轮”的坐骑连带一身马鞍甲子铁掌,都得几千两银子之后,再看自己的钱袋,就迅速体会到“惨淡”二字的含义。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然这么穷!
于是他保证道:“末将明白,南方军的人要是不识货,就绝不能让他们糟践了好马!”
马监满意地拍拍他的铠甲,“小贺将军明白人,去吧,路上小心些,别让这些宝贝掉一点儿膘。”
杨语咸也来送别,“小贺将军与诸位将士一路顺风!”
拱手祝罢,右手便落下来,扶到他那条三指宽的腰带上。
贺长期向马监一抱拳,走到杨语咸跟前回礼,同时低声说:“先生等我消息。”
杨语咸只是笑,然后轻微地小幅度摇头。
贺长期没有多想,戴上头盔,抬手下令,与众军士齐齐上马。
两百匹马,百名军士相送,一人骑一匹牵一匹,中途一日一换骑。
从苍州入甘中路,过菅州,再进入衷州,寻片草场停下来等待南方军前来交付接应的人。
路程不算长,千里而已,大遂马全力奔袭只需三日不到。
但为了保护还未经磨炼的马匹,贺长期下令一日只行进百里。
对于从云织出发的贺今行二人来说,则没有太多的顾忌。净州与衷州本就离得近,他们花了两个日夜便到达了衷州的州城。
贺今行没急着上州府去递名帖求见杜知州,而是等着带他来的这位信使再带他去见要见他的某个人。
一切如他所料,他跟着信使来到衷州城里一座偏僻的宅邸。
宅门外没有石狮镇门,没有楹联,只有一块匾,写着普普通通的“黄宅”二字。
这是一座甘中常见的寻常宅邸,过了门厅,没有迂回曲折的廊桥和开得别趣横生的窗扇,没有曲水池塘,也没有盆景摆设,一眼就能望到头。
简单而落拓的院子里只有一株老迈的榆树,树下桌椅齐备,坐着一位身穿棉绸形容斯文的中年男子。
他面朝大门方向,掖着大袖抬手相请。
“贺公子,现在应该叫小贺大人,嗯,难得一见呐。”
带路的人已经退下,贺今行看着他,第一眼所带来的的惊讶渐渐消散。既然已经想过会是陆氏动的手,那么见到这个人,也就不值得多惊讶。
“陆大人,不,现在应该称呼你为陆老丈。”他走过去,提起袍摆端正坐下,“若我的记忆没有出错,你因重明湖赈灾银被贪墨一案,于十四年冬被判流放,不应该如此好整以暇地出现在这样整洁的宅子里才对。”
陆潜辛面前摆着一方棋盘,他拈起一粒白子落下。但整个棋盘上都是白子,分不出胜负。
“陆氏,还没有倒。”他悠闲地说道,就如同一个普通的富家翁,“老夫当然能好好地活着,还能活得很好。”
贺今行沉默地注视着这些棋子。
面对陆潜辛如此直白的宣言,不,仅仅只是对方坐在这里的事实,就足够令他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