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将至,天气理应渐渐回暖。
但从苍州南下进入菅州这一路,山峰融雪,河流化冻,又远离了业余山的庇护,气温依旧是冷的。
从大遂滩出发的百人队赶着马群沿着水源走了□□日,终于到达衷州边界,还有百十里就能到达和南方军约定交付的地方。
贺长期收起羊皮地图,眼看天色不早,便下令不再往前。
这附近方圆百里就是块大草甸,众军士赶着马儿在不远处的河流饮饱了水,就把马群圈进背风的山坳里面,人则在外围扎营。入夜后一支小队分两组轮流守夜,两人守一个方向。
贺长期自己每晚都守个半夜。今夜子时刚到,他便从帐篷里出来接替同袍,守后半夜。他坐在火堆旁边,面朝视野最开阔的原野。
一般来说,越接近任务结束的时候,人越放松。他们整支队伍着甲扛旗,训练有素,也不会有不长眼的无端来招惹他们。
但他正因如此,才反其道而行之,愈到最后,愈加倍地谨慎。这是他在来西北的路上学到的道理。
“醒得这么早。”贺平不甚惊讶地走过来,坐下烤火。
此前送饷银来的禁军们早已带着同袍的骨灰回了宣京,他却没走,跟着贺长期一起重新入了伍,吃住训练都在一块儿。
贺长期和这位大他快三十岁的老兵已经很熟,应了声,递给对方两条烤热的肉干。
守夜是很枯燥的活,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同袍起伏的呼噜声。
到平旦时分,夜色昏沉人也昏沉。贺平就找话说:“贺百总,我一直想问,你说你留在禁军直接就是千户,到西北军中,演习出色才混了个临时的百总,得的还是养马送马这种大家都不屑的任务。你现在有没有后悔?”
西北军建制,步兵十二人一队;其中队长一名,伙夫一名,□□手两名,炮手两名,□□手、刀盾兵各三名。而后三队一旗,三旗一司,一司设一百总。
按照等级换算,百总离千户差了两个大级。
但就这个百总也只是临时擢升,只在此次任务期间有效,任务结束回去还是个小队长。
“少说这些让人不痛快的,用不着这么醒神。”贺长期埋着头用木棍戳火堆。
“你就说吧,一点点。”贺平将拇指和食指捏到一起,凑到他眼前,“你就没有一点点后悔?”
贺长期仰身拉开距离,没好气地说:“有没有都不妨碍我现在坐在这里,”
贺平无声地咧开嘴,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笑意又有些慨叹似的说:“这么想就对了。”
说完又有些遗憾,此刻若是有酒,当痛饮一大碗。
但现在军纪如山不说。玉水城里不止粮价在涨,用烂米酿的鲁酒一壶也涨了几个大钱,这口头之享,不喝也罢。
贺长期把手中木棍也架到火堆里,闷声道:“禁军和边军就是不同的体系,根本没得比。”
他侧身到柴堆里拾柴,想把火烧得更旺一些,回头时却忽然定住。
视线的终点,有两颗荧绿光团,幽幽地闪烁了一下。紧接着,周遭倏地亮起十数颗光团。
他“噌”地扔了木棍拾长矛,站起来的同时一身肌肉绷起。
贺平被他惊动,一眼看去,也跟着吓得跳起来。下一刻,他便扯下挂在腰间的号角,鼓起腮帮子一吹。
急促的军号立即响彻整个山坳,营地顿时被惊醒。
一口气用完,他换气的间隙才震惊道:“贼恁娘,这里怎么会有狼群!”
扎营前才查探过,周边没有猛兽的活动痕迹。
然而此时距离营地十多丈远微微隆起的小坡上,一群半人高的大型夜月狼正盯着他们。
所有狼前后交错列成一排,在夜里近乎浓黑的皮毛蓬松着,半蹲的动作仿佛随时都能发起冲刺。
十一只狼的大狼群,先前竟毫无所觉。贺长期陡然想起在马场听说的有人可驱狼为自己所用的传闻,不由握紧长矛,死死盯着头狼。
睡梦中惊醒的军士们迅速整装集合,纷纷拿起各自的武器列阵以待。
贺平问他要不要出两个队把它们赶走。
普通商旅遇到狼群确实麻烦,但对训练有素的百人军伍来说不算什么,惊大于吓。
贺长期却伸长一臂,做了个阻拦的动作,带着他们一步步往后倒退,到合适的位置才停。然后下令盾兵与枪手间列在前,□□手与炮手在后面将帐篷快速拆掉。此次出任务没有带火炮,炮手皆如□□手一般,携带□□与小苗刀,行动十分方便。
两层疏密有致的阵型,借着山坳的夹角之势,将马群密不透风地围住。
营地外围的几个火堆还在燃烧,火苗不时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狼群没有一直待在原地,弧向地来回走动,盈着绿光的眼睛一直盯着人群。熟悉狼群习性的都知道,它们是在寻找进攻的机会。
直到帐篷拆完收起,两边依然保持着僵持。军士们只看到有狼,但头儿不叫他们驱赶也不说什么,只是保持戒备;时间久了,离得近的就忍不住问怎么了。
贺长期解释道:“这狼来得有些蹊跷。畜牲最识利害,这群狼若是一开始没看到我们有这么多人,想打人或者马的主意,在大家出来之后也该跑了。现在还在,总不能开春了都猎不到吃食,那就只能说明有别的原因。”
有军士立即产生反应:“难道有敌袭?”
又有军士说:“谁不要命了敢找我们麻烦?”
山坳里吵闹起来,被影响到的马匹也开始不安地甩蹄。贺平吼了一声,大家很快安静。然后他同贺长期商量:“我带人去试着赶一赶?”
后者拧着眉考量片刻,点了两队刀盾和□□手出来,嘱咐:“不要走太远。”
月黑风高,夜里不好视物,驱狼的过程中也不好探路。
这片草甸上又分布着潜沼,数量不多,但万一遇到了就容易要命。
“放心,就往我们来的方向赶。”贺平率领合并的小队,没有骑马,保持着盾枪的阵型,往头狼的方向慢慢接近。
身后那些马都是身价几百两的宝贝,万一被狼群咬上一嘴或者抓上几爪子,可没多的能补给南方军。
贺长期叫人取来自己的弓。那是一把十二钧的硬木大角弓,配破甲用的棱锥箭头,弓与箭都超过了他一臂长。
他快速地卸了箭头,张弓搭箭,为贺平他们压阵。哪里激烈,箭尖就对准哪里。
贺平等人提着一百个小心,真近距离面对狼群,驱赶起来却比想象中要容易得多。几乎是没怎么费力,头狼便领着狼群逃之夭夭。
他们追出五六十丈远,看不到那十来条狼的身影才回。
贺长期仍是满弓待发的状态,直到他们回到他身后,才缓缓回弦。
“可以啊,膀子不酸?”贺平反手拍了两下青年的胸膛,手背下的腱子肉十分硬挺。
他这才恍然注意到,对方已经隐约比自己要高出半寸一寸了。看这窜个头的架势,赶上他叔叔也说不定。
“还差得远。”贺长期说出这话,脸色却依旧不乐观,依旧紧盯着远处,面颊甚至倏地抽了抽。
贺平忙回头,就见那个小坡上,又冒出了一排绿眼睛。
“有点儿意思,感情是监视我们,不想让我们睡个好觉呢。”他给气笑了。
“疲兵之计。果真有人盯上咱们了。”贺长期捋了把头发,拄着矛深呼吸。
自从选择离开稷州之后,他就没怎么顺过。这让他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背着亲长一意孤行到底是不是对的。
贺平想劝两句,琢磨开口的时候,贺长期已经转身大声下令。
他沉声说,不管敌人在哪儿,他们想疲敝咱们,那咱们就不能太过紧张。大家可以交替放松,以逸待劳,准备天亮再做行动。
贺平听完,有些欣慰又有些感慨,便不算再开口了。
年轻人,无时无刻不在成长,不需太过提点。
众军士一齐耐着性子等待,随着篝火熄灭,天边泛起鱼肚白,黑暗渐渐褪去。
狼群依旧巡守在十丈开外,夜里看不清的草甸却变得明晰。
然而黎明浮现之时,一同降临的还有杀机。
起起伏伏几轮之外的山坡上,不知何时冒出一段黑色的波涛。它像是忽地披着晨光出现,又像是已经在那里等待了许久,只是此时才撤去蛰伏的外衣。
“准备战斗!”贺长期背上弓,腰侧一面挎箭囊,一面挎腰刀,握紧长矛。
所有人都随他一道亮出武器,盾牌立阵,压枪斜刺,□□上槽,羽箭在手,眨眼便列好阵型。
但当那道波涛涌过草甸,让他们看清之后,所有人都在一瞬间升起绝望。
毛色杂乱体型不一的马,穿绵穿麻新旧不同的人,手携刀锤棍棒之类乱七八糟的武器,都无不昭示着这是一群什么都要拼凑的响马。
看起来人马都不精良,但架不住数量众多。
贺长期粗略一扫,人,马,刀,都太多了。
他们是重步兵,每个小队的兵种构成与武器配备都专为克制西凉骑兵而设。寻常响马当然也不再话下,哪怕两倍三倍人数,他借这个山坳的地势都有信心一战。
但他们一没有带火器,二则面临的起码是十倍之敌!
“敌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他喃喃念道。面对滚滚而来的响马,踏起草屑尘埃乱舞,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这是汇聚了多少支马匪。不妙,大大的不妙啊。”贺平也看懵了一会儿,而后攥紧矛杆看他:“你是头儿,你说怎么办吧?”
所有军士都看向贺长期,一齐高声道:“请百总下令!”
他们大都三十多四十来岁上下,在军中待了许多年,见过许多场面,不像新兵一样容易慌乱。
这给了贺长期极大的勇气,让他能够竭力保持住镇定,举臂吼道:“两翼前张,中坚后退,列曲阵!”
军士们立即变阵。里层的□□手把所有帐篷与器具堆到一起,堆成一条矮墙,隔绝了里面的马群。而后他们傍着地形拉开,列成一道凹如圆弧、形如口袋的曲阵。
贺长期与贺平按着站在阵前,与曲阵两端连起来就犹如一道弓的弓弦。
他也想过要不要上马一搏,但他们既不擅长马战,又不熟悉地形。
他们严阵以待,响马们走到昨晚狼群所盘桓的那道山坡上,却不再往前了。
狼群亦不再盯梢,集中向领头的一匹大马,围着马转悠。
倚在马背的人打了个响指,不一会儿,有两个人扛着麻袋从后面小跑出来,协力将麻袋扔向狼群。
麻袋尚在半空中,一段带血的肉骨头就飞了出来,被头狼一跃叼住。
这人看了几息群狼吃血食,又转眼瞅向对面全力戒备的西北军众,手一张,就揪住了旁边马背上的人的耳朵,扯向自己。
“怪不得说是狗头军师呢,瞧瞧你这法子,有个鸟用。”他慢哒哒地说:“让老子的狼崽子们忙活了大半夜,这些狗日的官兵都还这么有精神,老子能捡你娘的漏?”
“狗头军师”是个瘦弱的落魄中年秀才,差点被扯下马去,立即“哎哟”叫唤着讨饶道:“大王您轻点儿,轻点儿,人家毕竟是正规官军,西北军呢,哪能像其他马匪一样好打……”
“你也是个狗日下的,不过说得还有点道理。”大王“啪”地松手,再“锵”地一声拔出大刀向前一抡。
秀才差点被削掉半边脑壳,吓得魂不附体,抱着马脖子好半天才定神。
大王洪亮的嗓门响起:“喂,你们这里的老大是哪个?我看你挺聪明的,不如跟我混吧!”
他手中的大刀在贺平与贺长期之间来回移动了两次,便指着贺长期不动。
“就是你?你也不想你这么多兄弟都死在这里对吧?”
贺长期注视着这人。应当是二十多岁的年纪,身材高大得好似随时能把□□马匹压垮,形容粗犷,右眼上一道绽开的疤痕,更衬得整个人凶恶无比。
他右手握长矛往前一送,矛尖亦直指对方,“你是何人?这么大的口气,也不怕熏死你自己。”
后者却反手将大刀扛到肩上,一撩额发,嬉笑道:“苍州牧野镰,人送外号‘小狼王’。哎,就是我。”
贺平哈哈大笑:“又带‘野’字又带‘小’字,能是什么英雄好汉?”
“我这个‘小’字,是有来头的。”牧野镰没有被轻易激怒,侃侃而谈:“你们又是谁?”
贺平看他反应,心知此次不能善了,冷笑不答。
贺长期却抱着微渺的希望自报家门:“遥陵贺长期,与众部皆为西北军中军帐下第五营所属。目前正在执行任务途中,尔等意欲何为?”
那些在来西北的路上被装进坛子里的骨灰,是他心中永远迈不过去的坎。西北军在西北就是面旗,如果用它能保住部下性命,哪怕是他在军中从不愿意主动提起的家族,此刻也毫不介意绑在一起。
对面的秀才听了,有些惊讶地对牧野镰说:“大王,遥陵贺氏是贺大帅的本家。”
牧野镰:“什么陵?什么本家?”
秀才擦了下冷汗,说:“就是这个贺长期很可能是贺大帅的亲子侄。”
“哦。”牧野镰明白了,然后反手甩了秀才一巴掌,“这么重要的消息,事先怎么不查清楚!”
他皱起眉头,刀疤裂成两条诡异的斜杠,但很快又重合成一条直线,看着贺长期大声说:“我知道你们都是西北军出身,看不起我们这些半路出家的,正常。”
他催马向前半步,“你们都是好汉,我也不想为难你们。投降吧,把那些战马都交出来,我就考虑考虑给你们留个好下场。”
果然是为那两百匹战马来的。那点微渺的希望转瞬就破灭了,贺长期怒道:“你休想!西北军没有投降的孬种!”
牧野镰对着他端详了片刻,点头道:“也是。让你们投降做俘虏,你们心里都怕被戳脊梁骨,肯定不愿意。”
他琢磨了一会儿,说:“不如加入我们得了,我再派人四处散布你们已经死了的消息,这样就不用怕被军中知晓唾骂。你们能活下来,我如虎添翼,两全其美啊!”
贺长期也止不住冷笑:“落草就是寇,我西北军人固可一死,但绝不为寇!你们想要战马,来战便是!”
身后一众军士纷纷呼喝响应,手中武器抖动,串连出齐整又雄浑的音调。山包与草甸都随之震动。
牧野镰也被震了震,但随即夸张地叹气:“这天下就要大乱了,还在乎什么兵啊寇的?我看你们眼界才是小了。”
贺长期喝道:“天下大局,岂是你小小马匪可以妄议的!”
“大局小局的,老子确实不懂。”牧野镰放下手臂,大刀垂在身侧,抬着下巴说:“但去年冬天,北域那么大的雪,人和牛羊那都是成片成片的冻死。我这些做马匪的兄弟都打劫不到粮食,只能来投奔老子,更何况那些普通人呢。”
他本是苍州数十支马匪中较大的一支,但因为手腕狠辣,又因机缘巧合屯了不少粮食。去年冬天仅仅三四个月的时间,便迅速壮大,将整个苍州连带菅州的马匪都收拢到麾下。
若是平常,他想兼并其他山头,少不了一番血拼。但去年北域的雪实在太大了,与冻死鬼饿死鬼相比,做他的手下可太有福了。
但饿痨鬼收编得太多也会拖后腿。就比如这次行动,他本想半夜偷袭,但手底下不少人有雀蒙眼,夜间就是个半瞎子,才不得不想法子拖到天明。
若是他的部下也如眼前这些西北军一般,有勇武有智谋,还全副武装。那别说苍州菅州,拿下西北所有响马,整编成一支杂牌军,也不成问题。
至于会不会开罪西北军,他无所谓。因为他知道西北军囤兵仙慈关,轻易不能离开,只要他别想不开凑上去找打,那西北其他地方还不是想怎么逍遥就怎么逍遥。
“兔子逼急了会咬人,狼饿急了可以像狗一样跪着舔剩饭,人饿急了自然也可以杀人、吃人。”
牧野镰张开双臂示意贺长期看自己身后那么多的兄弟。秀才再次抱住马脖子躲他的大刀。
“你看这么多人饿得要死了,只能做马匪,那是不是说明这世道不行?世道好的时候,马匪少,做马匪也没前途。但现在世道不好,那机会可不就来了?”
他抑扬顿挫地劝说起来:“小贺将军,你看你手底下才这么点儿人,还被派来做送马这种粗活,没被重用吧?我都替你可惜啊。”
“你这又有武力又有脑子,若是加入我麾下,我肯定让你当二把手。手下这几千弟兄,都可以听你随意调遣,不比现在的窝囊样要强出几里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