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贺今行放下笔,将签好的证明文书递给衷州府的胥吏,又接受了一些问询,那一批带着纯硝的货物便得已继续发往云织。
离开府衙的时候,雨还没停,但小了许多,轻飘飘地洒着。
他却没有跟着商队回去,也没有去找脚店留宿;而是骑着马,打着油纸伞,出了北城门,向距此最大的草甸而去。
按时间,西北军送马的队伍应当今天就能到达衷州。
他特意算好今日过来,就是想顺道见一见他大哥。冬天的时候想着除夕就能见面,所以没有写信,却意外错过了。
然而当他走了一下午,到达王义先所说的那片大草甸边缘,却并没有看到一个人一匹马的影子。
这边植被多沙尘轻,就连空气都清透许多。他心中却升起不好的预感,往前再走了几里,依旧不见人烟。
两边山峦变得低矮,起伏缓慢许多,村居和百姓踩出的土路也渐渐消失。
贺今行便知道从这里开始就有潜沼存在,不敢再随意骑马乱走,下马折了两根长树枝绑在一起。戳过了是结实的土地,才牵着马往前走。
不知何时,烟雨散去。夕阳迟挂天边,一片稀薄的霞光洒在无边的青草地上,亦真似幻。
贺今行忽然看见前方有旗帜飘扬的时候,还揉了下眼睛,确定没有看错。他飞快地接近,看清那是一面玄底白边的白虎旗。
南方军的人都到了,为什么大哥他们还没到?
旗下有一小股约摸百十来人的队伍,马匹都放在一边,着藤甲的军士们背朝他排成了几排,似乎在做什么。只听一声齐喝,所有人都倒退一步,气氛肉眼可见地松散下来。
很快一名放哨的军士也发现了他,大声汇报有一个人牵马接近。
其他军士们排排地转过身来,让到两边,露出最后一排的人。
什么人独自到这荒野来?顾横之刚刚救出两个陷进潜沼的部下,微微皱眉,回身看去,却骤然愣住。
他身旁的游击将军还在粗着嗓门指挥:“愣着干啥,不晓得接着怎么办咋地?赶紧把他俩衣裳扒了,换干的啊!还是咱们这藤甲厉害,在西北这个鸟地方都能发挥作用,二公子你说对吧?噫,这谁,西北军?不可能一个人吧?不像啊。”
“啊。”顾横之简单地应了声,又补充上一句:“是我朋友。”
“啊?”游击将军稀奇地仔细看向来人,二公子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能遇到朋友?
就见来人一身短打,一手牵着马,一手攥着根拼接的长棍。速度不慢,脚上靴帮却没沾多少水露草屑,是个惯走野外的练家子。这是他的第一印象,所以他才以为对方是西北军的人。然而再一细看,这年轻人面相挺俊,气度平和,通身不见丝毫杀伐之气,不像从军之人,更像是一个柔弱书生。奇也怪哉。
他疑惑间,他家二公子已经高高举起手臂,一边挥手一边迎上去:“今行!”
“横之?”贺今行亦惊喜非常,牵着马快步走过去,拍了一下对方的手掌,意外地说:“竟然能在这里见到你。”
顾横之抿唇笑了笑,没有说为什么,转身向大家介绍,“小西山同窗,贺今行。”
刚走过来的游击将军本习惯性地准备替他当传话筒,结果还没张嘴,话就被抢了,顿时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贺今行抱拳对他们和左右军士解释:“在下时任净州云织县令,因公务到衷州,才路过此地。不知诸位这是发生了何事?”
还真是个书生。游击将军先瞅了一眼顾横之,见他没打算开口,又根据他这态度估摸着此人应该是可以信任的,才说:“问题不大,咱们两个人不小心掉水沼了,现在已经被捞了起来。”
“嗯,这一片有潜沼分布,但不多,也不大,基本都在低洼处。你们不知道才中招,知道了应该很好防备。”南疆的地形最为复杂,沼泽之类的小块水域比西北多得多,看他们身上能浮水又透气的藤甲就知道,这片藏着潜沼的草甸对他们并不会有多大影响。
贺今行又问:“那你们接下来的打算是?”
游击将军又瞅向顾横之,后者微微点头;他心道,您和这位同窗关系这么好的吗?嘴上同时说:“我们也是在任务途中,但还没对接上,要去找任务目标。”
他只说了个大概,顾横之直接道:“我们与西北军约定今日在此交付马匹,但贺长期迟到了。”
游击将军傻眼了,行军任务的具体内容岂是能轻易告诉不相干的人的?
但他二公子不可能不知轻重,更不会随意地泄露军机,于是他颇觉古怪地顺着随口说:“西北军那边是步兵,步兵嘛,就是慢得要死。”
“不可能。”贺今行立即反驳:“我大哥他们行军严密,纪律第一,若非意外,绝无延误可能。”
看着周遭除了顾横之都不掩惊讶的众军士,他跟着解释:“我大哥就是贺长期。”
游击将军想到对方也姓“贺”,顿时明白了,“怪不得,你也是贺大帅的子侄,一家人呢。”南北三方边军,统帅互有交情,底下互相看不起。对于南方军的人来说,西北军值得尊重就贺大帅一个人。但贺长期因为在摧山营里待过,年末大比和顾横之一起助摧山营夺魁,站在这里的人都是知道的。贺长期是条汉子,那他的兄弟想必也不孬,众军士便对贺今行天然升起些好感。
贺今行闻言,微微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这游击将军再看自家二公子眼皮都不带掀一下的模样,显然是早就知道。他琢磨了一下,刨开都是同窗不说,他想到刚一见面,那贺今行说的“竟然在这儿见到你”,是“你”而不是“你们”。也就是说,他知道他们南方军会出现在这里,只是不知道二公子也来啊!
那人家都知道的事确实没什么好瞒的,他咳嗽了两声来掩饰尴尬。但随即又想,和他二公子关系好就是和他们关系好,都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有什么好尴尬的!但顾及到这是位书生县令,还是尽量斯文道:“那小贺大人是觉得出了什么问题?”
“能让他们延误的,无外乎天灾人祸。这个时间从大遂滩下来,可能遭遇的大一些的天灾只有凌汛。但不管是什么,我今日在衷州府办事,特意打听了一下,未听只言片语提及哪里遭了灾。”贺今行隐隐蹙着眉道:“我怀疑他们遭人拦截了。”
顾横之显然也有此看法,目光从他眉心上扬到天空,下令道:“救援宜早不宜迟。稍作休整,连夜行进。”
“是!”众军士齐声应道,轮流饮水吃干粮,又喂马刷马。
游击将军则拿出一张舆图,摊开来,正是脚下的甘中路地形图。但绘制简易,只有大概的山脉河流与城镇。
顾横之看了片刻,在衷州到苍州的山水脉络之间接连点出好几个位置,“埋伏点。”
山谷密林河湾,都是适合伏击的地方。
“苍州卫大营,菅州卫大营。”他又点了点舆图上两个没有任何标记的地方。
这张舆图没有标记,但他家中的山河图上有。而图上的山河、城池、关隘,兵营,皆在他心中。
贺今行明白他的意思,是将距离两座州卫大营较近的埋伏点排除,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两个区域。
“疲兵易挫。”顾横之的指尖接着从菅州腹地划到衷州腹地。
兵家常言“疲兵莫用”,用一支疲劳的军队执行军务,效果会大打折扣。但相应地,在地方军队因行军疲惫不堪的时候进行突袭,就很容易打败对方。如果是他拦截西北军的人,一定会选择在对方行军进程大半人马疲累的时候出手。
游击将军跟着二公子的思路走,下意识想说那就只剩三个埋伏点了。
却听身边另一位青年先一步说:“但他们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多半是被包了饺子,一个也突围不了。按照惯例,白日行进有前哨探路,我相信他们绝不会被包圆,因此,我倾向于对方是夜里动的手。”
得,他这废话不说也罢。他又往肚腹里搜刮了一下,想说那不是只要找到这支西北军夜里扎营的地方就行。
又听顾横之开口道:“可知脚程?”
“新马钉掌不宜多走,一日大约百里左右。”贺今行也养过马,大略知道一些。说完看着舆图,用目光划出无形的路线,然后在尾端指出两个地方,“他们近两日应该就在这附近扎营宿夜。”
顾横之轻轻颔首,目光安静地落在他身上,“先找近的。”
“这片草甸的大概范围。”贺今行在舆图上画了一个大圈,圈中一条河流蜿蜒横斜,正经过他先前指过的一个宿营地范围。他指尖点上那一点,“歇马要水要草,就是这里。”
顾横之对游击将军道:“整装,准备出发。”
却见对方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盯着他俩,他微微偏头表示不解:“嗯?”
“没事儿没事儿,末将这就传令。”游击将军终于有开口的机会,赶忙说道,仿佛为证明自己还有用处一般,说完就去办。
而后一边叫人一边心道,大帅看自己经验老道才叫自己一起来,说是路上照看着些。但这一路他能照看个啥?二公子一应判断老辣得不比他差,好在话少些,他还能当个捧哏。现在再加个新来的小贺大人,他接话的余地都没了。
还是早点办完事回横海吧。
不过在此之前,得把那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他们南方军要的东西动手的孙子给解决了,然后再把那些竟遭宵小暗算的西北土兵嘲笑一番。
众军士很快整装完毕。先前四散开的十多名军士,抓了好几只旱獭、野獾、野鸡之类的野物回来,用长长的一截绳子绑住它们的身体或爪子。
贺今行看到两名军士骑上马过来,各牵了几只在手里,先行起步。才恍然大悟,他们是要用这些野兽探路,避开潜沼。
野兽本就比他们熟悉地形。几只野兽一起,有一定重量,不会出现野兽能过,人马却陷进去的情况。就算出现问题,两段距离也足够他们反应。
“走。”顾横之驱马到他旁边。
“好。”贺今行也翻身上马,拆了拼接的长棍,没急着扔,顺手插到了背后的马褡子里。
斥候开道,众军士在其后沿路快行,无一人发出多余的声音。入夜后,亦只有打先锋的两名斥候才甩燃了火把。
南方军人马皆是轻装,马匹踏在青草地上,松软的泥土吸收了大部分的声音,近听才有沙沙声。
贺今行与顾横之并肩而行,既为他大哥与众同袍忧心,注意着前路与两边景象,也观察着这些南方军士们。
虽然西北与南疆地域天差地别,但任何优秀的地方,都值得学习并借鉴。
顾横之也注意着他,但并非像他一样正大光明,而是悄无声息地,用眼角余光笼罩着他。
星斗指引方向,夜风穿梭过肩膀,这一片天地静谧得恰到好处,令他心底也生出像银河一样清浅的欢喜。
而在他们行进的终点,几十里外的山坳,被围困了一整日的西北军情况却并不乐观。
军人的耐性让他们依旧坚守着曲阵,但只要是人,就都由血肉铸成。一个日夜没有进食已让他们饥肠辘辘,长时间高强度的保持戒备让他们的精神十分疲劳,身体尚未受到伤害,脑子已经突突地发疼。
最严重的则是孤身与狼群作战之后的贺长期。
他卸掉了右臂护甲,衣裳也撕掉了。因为整条手臂都肿起来,涨了好几圈,青紫暗红交错,十分骇人。而他一双手,手心手背都皮开肉绽,稀烂一片。
还好白日里下了一场时间不短的雨,不至于没水喝。但也正是这场雨,帮贺长期熬过手臂胸腔的灼烧之后,雨一停,却让他的身体变得更加滚烫。
贺平又找了个接满雨水的水囊递给他,然后把手贴上他的额头,一下就被烫得缩了回去。和日落时相比,他发烧更加严重了。在初春天寒地冻的夜里,却像一尊烧得极旺的火炉。
贺长期一直坐在曲阵中心,升起的几个火堆都离他远远的。他左手接了水囊就送到嘴里灌,手上那些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痛楚。
贺平不知该怎么办,急得手足无措。他就是个武夫,治病救人是一点也不会,只能拍脑门儿说:“要不你把胸甲也脱了算了。”
贺长期仰着脖子灌水,除了喉结耸动,就像一座雕塑。
“别犟了,脱了甲好散散热气,小心烧成个二傻子。”贺平越说越觉得对,干脆上手帮他脱。
他挣扎了一下,但因大半个身子都不好动弹,自然是挣不过对方的。
贺平也顾忌着他身上的伤,怕自己手重,但还没怎么弄,那一副胸甲就忽然裂开,七零八碎地滚落一地。
一些甲片上还有爪痕——原来早就被狼爪子抓烂了。
贺平的眼睛忽然就酸了,使劲眨巴两下,又狠狠吸了下鼻子,才止住。
懦夫才流马尿,而西北军没有懦夫。
贺长期灌完一整囊的水,才感觉嗓子里的火稍微灭了些。他看到贺平的反应,叹了口气,再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他的嗓子大概烧坏了,说不出话。
对面的马匪在白日就扎起了帐篷,一副要困死他们,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
此时忽然起了响动,却是牧野镰从他的大帐篷里出来了。他那些拜把子兄弟都睡了,没一个像他这么精神的。
“小贺将军!你怎么样了?”他声音依旧洪亮,语调游刃有余甚至有些高兴,手搭凉棚试图看清他们这边的景象。
但因为贺长期身边没有篝火,坐在一片黑暗中,这么远的距离只靠星光是看不清的,顿时有些讪讪。
贺平大骂了一句,“贼狗攮的□□脸,要你假惺惺,滚!”
“怎么是你这老牛皮骂我呢?”牧野镰听了,不高兴地问:“小贺将军人呢!”
对面却不回话了。他抱着双臂,又眺了两眼,琢磨着贺长期肯定不太好,就转身把秀才叫出来,低声道:“去把我收的那堆药都拿出来。”
秀才大惊失色:“啊?大王你要救那个当兵的啊?”
“他要是死了,那老子还围他干什么?”牧野镰看傻子地看着他,见他没反应过来,一巴掌招呼上去,“不然以后是你替我打仗呢,还是你能让他的尸体像他白天一样勇猛?”
秀才被打懵了,好一会儿才疯狂点头:“大王高见,打仗肯定得当兵的去,小的明白了,小的这就去。”
他钻进帐篷里,很快抱着一大包药瓶药罐出来。
牧野镰翻来翻去地挑挑拣拣出几瓶,又撕了一大块包袱皮,把这几瓶药包了几层系好。
秀才忍不住好奇道:“大王您还懂玄黄之术?”
“什么术?”牧野镰瞥他一眼,转身又去叫小贺将军。
他挑的药瓶都是看起来就贵的,送人东西可不就得送贵的?至于里面的药粉,应该都差不多吧?反正他看那些郎中上药也都是随便拿个瓶子倒。
“小贺将军!我看你这状况不太好啊,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儿,那兄弟我可得难受死了!”牧野镰试着向对面多走了两步,喊道:“兄弟特意给你找了些药来,你先用着,可别嫌弃!不够还有!”
他说完,用力将手中那一包药抛过去。
“你别怪我之前反悔啊,我是马匪嘛。马匪不无耻,那还怎么做马匪?是不是?你我日后做了兄弟,你就知道当马匪不容易,咱们得互相理解是不是?”
贺平看着那包药落在不远处,实在忍不住了,对贺长期说:“这畜牲脑子有病吧?”
后者没法儿接他话,他盯着那包药,犹豫好久,跑过去捡了回来。然后打开包袱,药瓶上都没写名字,就扯了瓶塞一个个地闻。
他跟贺冬搭档多年,终于体现出了一点好处,至少闻得出常用的几种伤药气味。
他挑了一瓶止血化瘀的药,凑到贺长期身边,“我给你试试。”
贺长期挥开他的手臂,好在他瓶子捏得紧,没有被打落。
“我也不想用他的东西。”鼻子又开始发酸,贺平忍着说:“但你这手都要保不住了,别犟啊。”
贺长期摇头,侧身躲开他倒的药,药粉都洒到他破烂的衣裳上。
“不用了。”他费力地牵动喉咙,声音喑哑犹如石块相磨,“若是这一回走不了,匪徒与废人,我宁愿做废人。”
贺平听到了,在原地躬着背站了片刻,回头把药瓶丢到包袱里,卷起包袱又扔了回去,“去你爹的你爹不要!!”
然后,他走回来背着贺长期坐下,拿手抹了几回眼睛。他白日为了张帐篷让马群躲雨,费了不少力气,也十分疲倦。好一会儿,他才萎顿地说:“大不了就是一死,咱们还能死在一起。这也算牺牲吧?不窝囊。”
贺长期往后挪了挪,贴上对方的后背,互相依靠。
最后向所有同袍说:“大家放松休息吧,撑到哪儿算哪儿。”
所有军士都原地坐下,将身体放松,武器仍然握在手里。
贺长期听着盔甲兵器响动了一阵,又归于安静。他的心也变得十分平静,望着夜色深处,视线渐渐模糊。
贺平说得对,一死而已,这是天底下所有人的归宿。他们身负军人的荣耀而死,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但他,和他们这么坚持着,还在等什么呢?为什么要等呢?
三里之外,先行赶到的两名斥候熄灭了火把,将兽绳挂到马鞍上,结伴摸黑前进。
距他们二十丈之后的队伍也齐刷刷驻马。
一刻之后,斥候回来复命:“前方有大规模帐篷呈围状聚集,基本都是小帐,至少八十顶。帐间升有篝火,未见火盆。有两队岗哨,各四人,两队外围巡逻,各十人,皆穿麻衣配土矛。岗哨玩忽职守严重,多在瞌睡。属下猜测是土匪一类。但没敢进去,不知被围困的是谁,怎么样。”
众人望向前方。
今夜无月,没了引路的火把占住视线,稀薄的星光下,草甸尽头竖有一条重重叠叠的黑影,隐约可见其间有微小的火光闪烁。
但只要这些人还在就是好事,说明被围困的一方还在抵抗挣扎。
游击将军说:“还能有谁,肯定是贺长期他们呗。只是,土匪也能把一支正规军困住?这些个西北军,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