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此理,他们单方面撕毁十六年前定下的盟约,是想要和我们开战不成?”
“南越人固然卑鄙无耻,但剑门关易守难攻,此战损失却如此惨重,守将必须负责!”
“战后擅自坑杀俘虏,不请不问,简直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
南越突袭剑门关的战报半夜送到,第二日早朝,满堂震惊之后,吵作一团。
明德帝近年越发浅眠,昨晚好不容易入睡,没半个时辰就被惊醒,现下头正疼得厉害。他帕子捂着咳嗽一声,顺喜便尖着嗓子叫诸官“肃静”。
禁军已经带着一个人候在殿外。大殿暂时安静下来,太监们高声传宣。
此人进殿就被门槛绊了一下,摔了个五体投地,来不及扶正歪斜的纶巾,就连滚带爬到御前,大哭道:“陛下,一定是误会!我父亲对大宣推崇备至,怎么会出兵攻打大宣的边防要塞呢!一定是那些大贵族,他们平常就对我父亲阳奉阴违,心里多有不满,所以现在瞒着我父亲干下这种大逆不道之事!”gonЬ
他口中的父亲正是南越在任的交禹王。他是他父亲的第十九个儿子,在父亲继任王位时被送到了宣京。
哭哭啼啼半晌,被叫抬头时,脸上涕泗横流,犹存茫然与恐惧。
这失态的模样毫无半点皇族风范可言,不由引起一阵嘲笑。
待笑声低下去,位列在右班右首的忠义侯开口道:“陛下,南越人突袭剑门关必然是有备而来。但南越距离宣京不止千里,这等军事机密,想必不会特意告诉沙思古王子。”
这对沙思古来说,简直就是天籁之音。莫说有人特意来给他通气,从被送来大宣之后,就无人在意他的死活。这十几年来他爹不知道又添了多少个儿子,能不能记得他的名字都得打个问号。
他疯狂点头附和,就差把眼泪抹上御阶。
明德帝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声音尚且算平静:“你父亲能把你送来,足以证明他不是个愚蠢的人。朕愿意相信你和你的父亲。重阳将至,不妨送些节礼给你父亲,问候一番。”
得知自己不会被迁怒的沙思古含泪谢恩,如释重负地躬着腰退出大殿。
话题又回到战事本身。只是这回没人轻易发声,嘴巴都闭得紧。
但皇帝的耐心是有限的,王正玄与本部堂官对过眼神,率先持笏出列道:“陛下,我朝与南越十几年未动刀兵,承平日久,这些南越人就忘记了当初是怎样向我们投降求饶,再一次生出非分之想。臣认为这一次必须给足教训,好教他们知晓强弱从属。”
第二个出列的却是不常有的刑部尚书贺鸿锦,他站的位置比王正玄要靠前一步,也就没把后者放在眼里,只抬头注视着皇帝,说:“陛下,臣以为,南越区区弹丸小国,所谓‘贵族’也不过都是些未开化的蛮夷。此次突袭剑门关,就是妄图以蚍蜉撼树,可见他们不自量力、愚蠢至极。凭这一点,南越人就不足为惧,待南越的使臣到来,好好论一论赔偿才是要紧事。”
“但剑门关遭此重创,损失那么多将士,绝不能轻轻放过。”与他同排的傅禹成惊讶地看他一眼,立刻反驳他,眼睛随即向上盯着皇帝,“陛下您看,这守关的,杀俘的,都是顾家人。大意轻敌,目无君上,全犯遍了,不知这顾穰生怎么带的兵,简直越老越活回去了。陛下,您可得好好问他的责、治他一治,免得日后又发生这样的事儿。”
明德帝揉着太阳穴,缓解头疼。
这底下三个臣子,一人一个意思,显然还没吵出共识。
崔连壁瞄了两眼,就说:“战火一起就难免伤亡,未丢关弃守,有什么可指责的,不怕人心寒?南越人的损失比我们只会重不会轻,至于他们留下的伤兵,不处理了,难不成还得好好地治伤供起来?”
他顿了顿,眼风扫过去,“当然,傅大人要是愿意把你自个儿的身家拿出来养俘,也不是不能商量。”
傅禹成先是哼了一声,然后端着袖子接了话:“我倒不知,崔大人什么时候和顾穰生关系这么好了,我这才说一句,就要出言维护。”
若是往常,崔连壁定有反话怼回去,但今日他不想在这事上与人争太多口舌。反正话都不是说给彼此听的,说出来就行了。
“崔大人言之有理。”裴孟檀微微叹道:“杀俘不祥,有伤天和人理,但木已成舟。我们牺牲将士如此多,更要厚恤优待。”
抚恤是应该的,无人反对,或者说有意见也不会在此时提出。至于负责拨款的户部尚书,依旧脊背微佝,八风不动。他上朝一贯如此,非点名到他,甭想听到他一句话。
明德帝重重敲了一下额角,语气变得危险起来,“裴卿说得对,就先这么办吧。”
他给顺喜递了个眼神。大太监即刻高宣退朝,不给群臣出言挽留的机会,仪仗便动作起来。
朝臣们争论在意的点都没个结果,多少都觉得这朝会开得有些虎头蛇尾。但陛下今年以来频频如此,底下各种猜测不少,众臣也习惯了。
不少人注意着秦相爷自上朝以来也没怎么开过口,一散朝就围上去,问相爷怎么看。
“事情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其他的,等南越使臣来了再说不迟。”
秦毓章平平地回答,目视前方大步离开。众人云里雾里地想要再问清楚些,但还没有谁敢没眼色到挡他的路。
一片朱紫袍服如云流动,迎着风怪冷的,都把手揣进袖里。
皇城已进入深秋。
这厢顺喜扶着明德帝回崇华殿,低声道:“奴婢已将小李太医召来,陛下再忍一忍。”
身穿太医院服的女医候在殿内,药童提着药箱站在她身后。两人来得急,虽擦掉了脸上汗水,身上仍冒着热气。
明德帝略略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顺喜和小太监先一步布置好炕榻,皇帝被伺候着倚上榻,就靠着迎枕闭了眼。
青姜一看,先叫顺喜为陛下敷了块冰帕在额上;内侍送上预备好的清水和药酒,药童铺开针包,她净了手就取针淬火。
整座内殿都静悄悄的,殿外有鸟雀飞来也被及时赶走。
直到青姜从皇帝额头上取出最后一枚金针,结束此次施针,满殿伺候的人才仿佛活过来一般,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呼吸。
女医一来就命人熬下的药,此时正好端上来。
明德帝喝尽一碗,漱了口,脸色已经十分和缓,问:“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他的头疾自开年以来越发厉害,贬斥了几名太医,又砍了几个进献丹方秘术的道士以后,院正李太医推举了他的徒弟上来。
这名唤青姜的女医,本是负责为后宫娘娘们请脉。但她一手金针刺穴配以独门药方,不仅能立时遏制皇帝的头疼,还能延缓下一次发作的时间。皇帝就把人叫过来听用。
青姜跪地谢恩,然后说:“不敢欺瞒陛下,这方子并非我一人所制。多亏了傅二小姐无私相助,才能调配出。”
“傅二?”明德帝微微偏头。
顺喜一面为他擦手,一面低声解释:“就是傅尚书府上的嫡小姐,名唤傅景书,和秦相爷的公子结亲的那位。”
“秦毓章眼光倒是不错。不过傅禹成那脑满肠肥的,还能有个这么聪明的姑娘?”明德帝倒是头一回听说,来了点兴趣:“她这名字也有意思,可是日悬上京之‘景’?”
“正是。”青姜回道:“二小姐医术不在臣之下,只因身有腿疾,才多受掣肘。若能得陛下恩赏肯定,她一定很开心。”
傅二小姐帮她许多,是很好的人,她不想埋没她的功劳。
“腿疾?那可惜了。”然而皇帝却只是摇头惋惜,叫顺喜备了些金银玉器赐下。
青姜有心为傅景书请赏,但帝王威严在上,她犹豫片刻,大总管就明示她领赏退下。
人走了,明德帝才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头,“多亏有这女医,朕才勉强觉得自己还能多活几年。”
顺喜正捧一盘点心过来,闻言“嗳”了声,“您可别这么说,您是万岁爷,要活万万岁的。等奴婢投胎转世了,还来伺候您。”
“你这老货,这辈子还没累够?下辈子投个好胎,做个闲散富家翁罢。”明德帝拈了块点心,“想来女医立足不易,叫李院正多关照些。那些脑子不在正事的,直接申斥,贬了也行。”
“是。”顺喜放下瓷盘时顺势揩了下眼角,“陛下仁心,要奴婢说,您身边儿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去处。”
皇帝哈哈大笑,笑够了说:“好了好了,去叫崔连壁过来。”
顺喜也跟着不好意思似的抿抿嘴,转身示意自己的徒弟去请崔大人。
外头太阳偏移中天,昭示着现下过了午。
命令传到陆双楼手里的时候,他刚刚回到驻地,交了一卷脸皮上去。把它们动手剥下来的还是黎肆,但后面查验真伪得由他担责。
漆吾卫传令都是用特制的皮纸,不同质地花纹只代表紧急程度,没有级别之分。
在他手中的这张鹿皮,不是最急的。但就浸了黄酒之后露出的寥寥几行字来看,这事儿时间跨度不会短,越早办越好。
“今年的活也太多了些。”上一趟走遂州走得不容易,手下的弟兄看到皮纸就头大。
“这是你能抱怨的吗?”黎肆扔了个板栗打过去,也凑过来看,一看就吓一跳。接着皱眉道:“杀人还行,这种案子怎么也让我们来。这种脑袋别裤腰的人都狡猾得很,不好对付啊。”
“难道我们还能拒绝?反正到最后也没什么区别。”陆双楼把鹿皮纸叠起来揣好,环视他的小队,“休整一天,明天午时吃过饭就开始行动。”
入了漆吾卫,此身不由己。一应六个人都点头道是。
但再短暂的假期都是要过的,众人各自散了,陆双楼也打道回家。
秋栗子成熟,宣京街头很多混着铁砂炒来卖的,香气随风飘荡诱人得紧。黎肆上一袋给大家分完了,又买了一袋,一边剥壳一边跟他拉家常似的叨叨:“我还打算这次回来买个小院子,现在看房的时间肯定是不够了。”
他们为皇帝出生入死,拿到手的钱也不少,端看有没有命花。
然而陆双楼没这种烦恼,走到目的地便停。临街的屋子,次间窗开半扇,一盆油绿的沙蒿独坐窗台,他从花盆底下摸出钥匙,回头开门。
黎肆很好奇对方的心思,“你在紫衣巷不是还有套院子么,何必住这么逼仄的地方?”
“你要喜欢那院子,送你也行。”陆双楼活动了一下肩颈,打着呵欠迈进屋里,顺手关上门。
“……那还是别,无功不受禄。”门外的黎肆耸耸肩,把那袋炒栗子从窗户放进去,“专门孝敬你的,明儿见啊头儿。”
难得好天气,他决定好好逛一逛,到琉璃街淘些新鲜玩意儿。
路过鸿胪寺,大门外停着排场不小的车架。
他习惯性地多瞟了两眼,却发现车厢上面烙的是乐阳公主府的徽记。公主府和鸿胪寺,能联系起来的场合不多见,他不由停下脚步,转向街对面的铺子。
鸿胪寺专门接待外邦宾客,从南越来的沙思古就住在这里。
不管在南越还是在宣京,他本一直是无人注意的透明角色,但今早却被恍惚从睡梦中拖到了皇城大殿上。当时吓得他几要魂飞魄散,被领路的太监提点了两句,才镇定许多。
好不容易撑到回来,他还没来得及庆幸“逃过一劫”,忠义侯就到了。
嬴淳懿没有挨这人让出的椅子,开门见山地问:“沙思谷王子想不想回南越?”
沙思谷也不敢坐下,手足难安地摇头。很快又觉得不对,转作点头。
南越又湿又热,除了他不能住的宫殿,其他地方都破落得很,哪有宣京繁华?他回去了,说不定还不如在这里过得好。
但他身为南越人,若是不想回去,会不会被认为是在撒谎?
不对,他说思念故土想回去,万一被认为是有异心,对宣朝不满呢?会不会被借口发作?
这人胡思乱想一通,自己把自己吓得一脸菜色。
“乐不思蜀。”嬴淳懿替他做了结论,负手道:“不过没关系,你想留还是想走都不碍事。”
沙思谷壮着胆子问:“……侯爷的意思是?”
“你还算有几分眼色。按本侯说的做,你就可以继续留在宣京,并且比从前过得更加安稳富贵。”
“这……”沙思谷茫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疑,但又下意识环望了一眼守在屋中四处的黑甲卫士。他吞了吞口水,试图交涉:“侯爷能否容在下考虑一两日,不,一两个时辰!”
嬴淳懿垂下眼,盯着他,勾唇道:“你觉得本侯有时间在这里等你算计吗?”
两名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将平案搬到他面前,公主府新换的中年长史将纸张铺在上面,然后捏着笔送到他眼下。
“王子请提笔。”
沙思谷腿一软,跪坐到地上,那支笔随之降低了位置,仍然停在他视线正前方。他不得不伸出手,颤抖着接过。
长史收回手,依旧俯着身道:“我说,您写。您请听好了。”
这封用南越古文写的信很快被装进信封,却并未跟着盖泥戳,只由长史亲自捧着。
嬴淳懿从始至终都没看那信一眼,出了鸿胪寺,琉璃街依旧熙熙攘攘,不少人好奇地将目光投向他这边。
他毫不在意,命长史一同登上马车。
“去礼部。”
车轮辚辚碾碎月影,驶入傅府宅门。
满身酒臭混脂粉气的傅大老爷被搀扶着回正院,门房之一就寻了个三急的理由,奔往偏院。
侍女匆匆走进花厅,附耳将消息告知正在修剪花枝的傅景书。
后者微微颔首,牵唇道:“人回来了,姨娘注意时间。”
坐在对面的丽娘攥紧手帕,只描眉点唇的脸上依然是带着娇弱的无辜,心里却不停打鼓。
她自小受□□,一举一动都风情万千,从江南到宣京,所见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惜这院里唯一的男人她接触不到,剩下的女人都是瞎子!
她早就想见傅景书,但直到入夜,对方才肯见她。是她有求于人,容不得她迟疑推却,必须来这一趟。
然而才来一盏茶的功夫,傅禹成就回来了。这老东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唤她去伺候,她必须尽快回去。
她心中发寒,知道不能再犹豫,干脆豁出去了,“二小姐,您厉害!妾身就直说了罢,只要您能帮妾身保下这一胎,您要妾身干什么都行!”
她好不容易怀上,往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指望着肚子里这一胎。但姓傅的屋里人可不少,她发现自己胎象不大对,就赶紧想法子,最后求到了这里。
傅景书并不意外,漫不经心地问:“傅禹成有六七个适龄的儿子,姨娘挑的哪一个?”
这话问得突然,丽娘如遭雷亟,差点从凳子上滑下去,半晌才抓着桌角问:“二小姐怎么会、怎么知道的?”
傅景书将目光从桌上的腊梅盆里抽出来,落到女子身上。
她面色极白,瞳色又极浅,直勾勾盯着丽娘,吓得后者想避视但又不敢移开眼。
就在丽娘快要忍不住的时候,她开口道:“傅禹成近来进账颇丰,你和我这位堂兄一起,把来路打探出来。只要事成,你家老爷的后院就由你做主。”
“什、什么?”丽娘愣了一会儿,才艰难消化对方的话。不明来路的钱,肯定是那个老东西收授的贿赂;而能让傅景书注意到的,数目肯定不小。若她能掌管中馈……不,轮不到她。
她只要这辈子锦衣玉食,就足够了。
她思来想去,定了心,忽地抚上肚腹,“那我这个孩子呢?”
“你想留就留。”傅景书嗓音淡淡,注意力已经不在她身上。
直到丽娘起身告退,婀娜走远,花厅另一边才响起虚浮的脚步,“又在熬夜,伤神。”
“拿捏一个烟柳出身的妾室罢了,不费心神。”傅景书放下花剪,示意侍女将盆栽端走。
裴皇后喜欢腊梅,她这一盆是为了等着冬至投其所好,但没必要让她兄长知道。
侍女将丽姨娘坐过的圆凳搬走,换上新的茶具,健壮的仆妇扶着傅谨观过来坐下。
傅景书让明岄把她推到他身边,为他披上薄披风,“夜深风露重,哥哥身体才好一些,万不可受寒。”
傅谨观却按住她的手背,问:“既不是为这女子费神,那是在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