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十,傍晚。
冬日天暗得早,打着金雕旗的车队堪堪赶在暮鼓响起之前抵达永定门,排队过城检。
殷侯与贺长期骑马领队,贺今行则与持鸳一道待在后面的马车上。他本是骑马骑惯了的,但他大哥不知为何,坚持要他坐马车。他不与对方拗。
“这天看着又要下雪了。”马车动得慢,持鸳就掀起车帘,看看许久未见的城池,低声说:“指不定又要下一夜,主子明儿个去见陛下,得穿一双厚厚的护膝。”
“阿已听姑姑的。”贺今行也向车窗外看去。
天寒,此时还在城外奔波的大都是没得选的人。俗谚常说“瑞雪兆丰年”,但对南方是好事,北方就未必。不知宣京今年炭价几何?
此时出入城的人流不多,殷侯的车队不需搜检便放行,马车很快驶入城门洞。
贺今行将要放下车帘之际,忽听迎面一声高喝。
“贺灵朝!”
所有人马骤然停顿,贺长期沉着脸回头,哪有非亲长的男子当街直呼女孩子闺名的?
一瞅,却是顾横之那混球弟弟。
他捏了捏拳头预备下马去揍人,贺今行先他一步下了车,对他们说:“阿爹,堂兄,你们先走,我等等就回。”
啥?贺长期不愿意对妹妹说“不准”,搬救兵似的叫了一声“大帅”。
贺易津却完全没有对上他脑里所想,只道:“那咱们先走,别耽误后头进城的人。”看他脸色不大好,又说:“放心,阿朝认得回侯府的路。”
“……”行吧,贺长期瞪了一眼那小子,跟着进城之后还频频回头。
然而顾莲子毫无所觉,一双眼睛只死死地盯着贺灵朝。
“你怎么又回来了?”他的声音甚至含着怒气。
话未说完,“咚”的一声,鼓声响彻城楼,荡向城内外。待一百零八道鼓声之后,四方城门就要关闭。
“三年期近,陛下有召,我当然要回。”贺今行说罢要进城,顾莲子却站在原地,他便回头拉起对方胳膊,“走啦。”
但对方一动不动,他又不敢太用力怕把人拉伤。僵持片刻,他叹了口气,“莲子,这回又是为什么不高兴?”
“你就不能装病?”顾莲子没头没尾地质问,几乎是吼出来:“找借口拖延,或者半道偷偷溜走?”
“你不是一直都很有办法吗,为什么不想办法留在稷州,为什么召你回来,你就一定会听话地回来?”
你为什么不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从此自由?
早在圣旨去遥陵宣旨的太监复返,嬴淳懿说贺灵朝快要回京的时候,他就在想,她为什么要回来?
明明已经去过西北,又去了稷州,最终还是要回到京城,回到这座最繁华最坚固的牢笼里。
贺今行平静地说:“我是可以想办法拖延时间,但在那之后呢?办法总有穷尽,也未必能一直不出错、被容忍。与其胆战心惊惶惶度日,不如一开始就面对。而且我要是偷偷跑了,我爹怎么办?”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放松道:“我是回来成亲的。成了亲,就能彻底离开,再也不回来啦。”
暮鼓一槌接一槌,落在顾莲子耳里,都不及这道轻柔的声音落在心里的动静震撼。
暮光飞速撤离,天幕庞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城门洞里更加晦暗。
少年不知道该怎么消磨时间的时候,就喜欢待在永定门的城楼上,看车水马龙,南来北往。有时候上不去城楼,就窝在城门洞的兵房,看官兵例询进出城的人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五湖四海,天下万方,都是他此生可望不可即之地。
他看着对方被面纱与夜色一同遮掩的脸,眼泪滑出眼眶,“贺灵朝,你真是可恨。”
恨她从前离开,恨她此时回来,又恨她终将再次离去。但又庆幸,她到底是可以走出去的。
贺今行知晓对方难过,但他此时若出言安慰,无异于是另一重伤害。他无言以对,只能递出一方手帕。
从前被送到景阳宫的三个孩子,从剑南路来的小孩儿离家最远,最年幼,也最无助。所以另外两个年长一些的对他总是有额外的包容与爱护,时至今日依旧是一样。
顾莲子不接,他便抬手想直接替他擦掉眼泪。
谁知少年脸一撇,躲开手帕。而后就这么梗着脖子,一副扎了根的架势。
鼓声不知响了多少回,最后一个进城的人也走了。官兵们收拾桌椅路障,眼瞧着就快过来赶人。
贺今行无奈道:“再不走,我要动手了啊。”
他收好手帕,开始折挽衣袖。
顾莲子最初没反应,无意中瞟到他的动作,一下转过去:“你,你,贺灵朝!”
从前他赌气不回房间的时候,嬴淳懿来找他,就直接抓着他后颈处的衣领把他提溜回去;贺灵朝温和一些,会将他抱起来或者夹在臂弯里带回去。总之都不是什么有面子的方式,他们来的时候也会遣开宫人。
但现在可是在大街上,还有这么多官兵!
“那你自己走?”贺今行趁势擦去对方眼下的泪痕。
少年僵了一瞬,然后一跺脚,气冲冲地走了。
贺今行徐徐地跟在他身后,殷侯府与公主府相距不远,正好同路。
未走出多远,就见家中的马车停在路边。持鸳替了车夫的位置,笑盈盈地向他招手。
他叫姑姑坐到里面去,自己来驾车,然后赶上前头的少年,“莲子,一起吧。”
吉祥街与永定门隔了大半座城,就这么走得到什么时候?goΠъorg
顾莲子恍若未闻,直直地往前走。夜风似有重量,吹得他双肩不时微微起伏。
贺今行落后一步,放松缰绳任马儿慢悠悠地踱步。两边就这么并行。
直到一处十字街口,顾莲子越走越慢,最后停步,转过身来。他是字面意思上的脸皮薄,从前一哭鼻子,脸颊眼周准要哭红。但此时却白着一张脸,只有眼里浮着丝丝绯红。
今日天气晴好,他的声音却像过了雪似的:“贺灵朝,你自己回去吧。”
贺今行已经下意识挪到另一边,为他让出了位置,闻言不由诧异地抬头。
“你既然找到了出路,那就好好地准备。男女有别,我不该与你同车。”顾莲子说完,便拐了方向,走向别路。
一排排灯笼亮起来,令有光处愈发明亮,光照不到之处,晦暗愈发浓重。
少年身形隐没。
持鸳挑帘出来,在贺今行肩上搭了件披风。
这件轻薄的衣物惊醒了他,“我只是想送他回去。”
“时日还长,主子总能等到机会的。”持鸳在景阳宫当过差,看着他们一起长大,明白他的心情。
贺今行平息心绪,点点头。马车重新驶动,笔直向前。
他顶着贺灵朝的名字活了十四年,这个名字几乎代表着他的过去。如今要弃名换身,与这个名字有关的所有联系也都将被斩断。
但有一些东西,他不想舍弃。
马车刚转进八宝巷,便见有人等候,却是顾横之。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青直裰,在夜里颜色近墨,但又与夜色区分开来;宽肩长臂,干净爽朗。
“你怎么在这儿?”贺今行停车跳下去,又疑惑道:“大哥怎么没请你进府?”
“我避开了。”顾横之眨了下眼睛。
城门处不便停留说话,他就到侯府这边等。但要是和贺长期说上话,他就不能再等在巷口了。
贺今行没想到这个答案,愣了一下,而后莫名生出些笑意。
他略略抬眼,便合上对方的目光,两个人慢慢地都笑了。
持鸳从马车上下来,福身一礼,也笑道:“奴婢先独自回了。”
贺今行颔首应了,又问顾横之:“你要进去坐坐吗?”
“太晚了。”
他只是想来看看。
“那我送你回驿馆。”
“好。”
然而人一时却没动,贺今行微微一笑:“你也顾忌与我同车吗?”
见对方面有怔疑惑,补充道:“我们方才从永定门入城,莲子喜欢待在那儿,就碰上了。我邀他一道回来,他不肯。”
顾横之明白了,说:“他也不愿意和我共处。”
他们兄弟只有在双方都必须要出席的场合才能见面,见了面也恍若陌生人。
“他心里苦,也不愿示人,所以要避你。但你们血脉相连,你又怎么不会难受呢?”贺今行有些后悔在他面前提起这事,低头说:“我曾想过求陛下恩典,但一直没有契机。”
这个口不能轻易开,但达到五成以上把握的条件又太过苛刻,于是一年拖一年。
顾横之:“不必求。”
面见皇帝时,除非皇帝愿意提起莲子,他甚至不能主动过问。
多言易错,错一句也是错。
这个话题三言两语就让人难过,贺今行沉默片刻,转了话头:“走吧。”
顾横之摇头,又点头,看着他难得迟疑:“我在想,坐哪里不会冒犯到你。”
他现在是贺灵朝,郡主之身,应当有顾忌。但是,他摸了摸耳垂,“坐哪里都没关系,就当提前给陛下透个风。”
反正他和他爹进京的消息,肯定已经报到了陛下那里。
顾横之便不再迟疑,登上马车,弯腰坐进车厢里,然后把车帘挂到壁钩上。
按常理,年轻男女同车,断没有女子在外驾车的。但贺今行是男扮女装,顾横之愿意把自己放到低处。
这让贺今行有一种微妙的触动。哪怕他梳女髻穿罗裙戴面纱,对方不止对他明面上的身份谨守礼节,并且清楚地知道衣裙之下的人是谁。顾横之没有参与他的过去,却又有和他的过去了微弱但难以忽视的联系。
当然,这本就是简单的事实,毕竟要“成亲”,互相交过一些底。但他心中为什么会升起几分怅然又庆幸的感触?
他在对自我的疑惑中挽起缰绳。身后不远,持鸳在角门前见车马轻快地调头,才回身上前叩门。
马车行一路行到正阳门,车上二人各自沉思,没有说过一句话。冬夜行人稀少,但一束束灯烛光从窗后门缝里透出来,令干冷的街市充满烟火气。
贺今行想到明日的事,便提声叫顾横之的名字,想同他商议。然而叫了几声,后面才有回应。
“如此出神,在想什么?”
“间关车之舝兮。”顾横之正想到这句,下意识就说出了口。
话一落,呆住的人就换成了贺今行,拉车的马儿也随之放慢步伐。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句意是写马车轮辖响动的声音,在当下说出来没什么问题。但他显然是记得全文的,还有《毛诗序》为此篇目的作的注解。宠妃无德,国君偏信,士大夫思贤女取代宠妃,是以幻想了驾着车迎娶贤女的场景写作诗歌,刺谏国君。
简言之,抛去隐喻的话,这是一首迎新婚的诗。
“横之。”千回百转的思绪隐下,他回头再次叫了一声。
“嗯?”顾横之出口就觉不妥,见他看过来,慌乱地垂下眼。若非夜色遮掩,一定能看到他耳红。
贺今行想问的话又凝在了舌尖。
他虽偶然在书上见识过分桃断袖之癖,但还从未在身边遇到或是听人说起过。
那句是《车舝》的开头不假,然而横之只说了那一句。原文后一句接的是“思娈季女逝兮”,思的是“德音括之”的贤女新妇,并非男人。
结谊不易,一些话自然该谨慎出口。若不是,岂非羞得他自个儿无地自容,明年一年都不好意思与对方通信了。
“抱歉。”顾横之见他不作声,主动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有将你当作女子。”
正处于问与不问两难之间的贺今行闻言,当即松了口气,“没事。”
他转回去时,顾横之轻声说:“就算是,现在驾车的也是你呀。”
他只当对方自损来安抚他,便在扬鞭时也开了个玩笑:“好,我迎你。”
马车重新疾驰起来,将长风分做两股,袍袖与面纱一道飞扬。
风里响起一声短促的笑,随即传来顾横之的问:“明日何时进宫?”
贺今行道:“辰时,你可要一起?”
“嗯。”
马车行至琉璃街,二人先后下车,站在驿馆前面对面,但都不知该先说什么。
好一会儿,贺今行忍不住,垂首笑了一下,然后仰头说:“那就明天见?”
一队五城兵马司的巡逻兵迎面经过,见两人要走不走要留不留很是可疑,便斥问是何人在鬼鬼祟祟。
贺今行将腰牌递出去,领队的小旗一看,竟是长安郡主。这位郡主与寻常贵女不同,在陛下面前也是能说上话的。他当即奉回腰牌,行礼请罪。
“无妨。”他一眼扫过去,发现一队有十二人之多,奇道:“我记得以前是八人一队,现在规制变了吗?”
那小旗答:“回郡主话,近日有盗贼在西城流窜,已于夜间行窃好几起,所以侯爷命我等加强夜巡兵力,一旦发现贼人踪迹,就地缉捕。”
“原来如此。”贺今行不再多疑,“诸位辛苦,预祝早日擒住贼子。”
对方只道“不敢当”,拜谢告退,领着手下兵丁继续巡逻。
驿馆前再度安静,话题便又续了回来。顾横之抿着笑,也说:“明早见。”
二人道过别,皆背过身欲走。
恰此时,巡逻队离开的方向上走过来三个人。身形未近,酒气先扑了过来。
贺今行看过去,却是两个裹紧头脸的人左右架扶着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这醉鬼一身似官服的锦绸,戴着形制与大宣不同的纱帽,大半身体都靠在左边那人身上。
“南越使臣。”顾横之说。
三人略过他俩。若非冲鼻酒气,就好似抬了具尸体般,死气沉沉地进了驿馆,
“哎哟,大人怎么醉成这样!”一名驿吏从大堂经过,看到他们,当即迎出来。
贺今行的视线转过去,恰看到他将手里帕子一扔,殷勤地冲到使臣身边欲帮把手。左边搀扶的那人没动,他便又转到右边,右边那人顺势撒了抓在使臣臂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