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坐在桌前，看着从窗户外透进来的日光，由明亮逐渐转为暗淡。屋子里将黑未黑的黯黪，恰如她此刻的心境，迷蒙又凄清。

        昨日与凌云御剑回白水村的诛妖之旅，让阿英回想起自己在白水村的生活，虽然清苦，但很踏实。那是一种人生几乎能一眼望到头的踏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夏收，夏种秋收。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与之相比，仙府的生活显得极其梦幻，又极其无常。温良的长生大哥，一眨眼就变成了疯狂的刺客。健硕的仙师，一眨眼就变成了孱弱的病人。情深意笃、甜如蜜糖的冲灵子和忘忧子二人，一眨眼就变成了情难相守、爱而不得的痴男怨女。还有凌云，一眨眼就从古灵精怪的少年郎，变成了威严肃穆的上古神。

        现在，记忆里稻花的香气、桑叶的嫩绿和江风的轻柔，离阿英越来越远了。阿英也因此变得越来越不安、越来越困惑，不知该怎样筹划今后的生活，也不知该如何应对身边复杂的人和事。

        鱼妖已经除掉，那自己来仙府最初的目的，也就已经达到。

        那之后呢？之后，就是去找答应张叔要为其去找的六色芝。

        那找到六色芝之后呢？是回白水村，还是留在仙府？

        仙府虽然金碧辉煌、花团锦簇，但真是自己能够安身立命之所吗？人际纷繁、皇恩威重，执掌仙府真是自己能力所及吗？妖魔凶恶、鬼神莫测，降妖伏魔真是自己心之所向吗？答案，好像都是否定的。

        还有仙府里的人，冲灵子会结业回家，仙师会老会死，凌云会回天宫，长生大哥不知会被仙师如何处置，但想来今后也不会再在仙府……果然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阿英思及此处，已经下定决心，等去黑竹沟找到六色芝，将其带回交予张叔和仙师，自己就立刻辞别仙府，回白水村生活。不过，在此之前，或许可以冒险求一求仙师放过长生大哥，尽力劝一劝长生大哥放下心中仇怨。

        与阿英此刻心境相仿的还有凌云。

        因前夜诛杀鱼妖，凌云和阿英都有些疲惫，今夜便并未相约修炼。

        待得月悬中天，凌云便一个飞身，跃上清虚阁的房顶，枕臂卧瓦，沐浴月光。他早已换回素锦霓裳，如今月光照在他身上，彷如柔纱弄影、雾霭绕身，白玉摇光。

        该不该贪念将阿英带回天宫，凌云对此，一度极为矛盾、纠结和迷茫。直到昨天，凌云似乎才终于找到答案。

        他以往在天宫看月亮，从未见月亮如此远小，不及盈盈一握。想到不久之后，再也见不到这样袖珍遥远的月亮，不由想多看几眼。

        凌云滞留凡间，得不到天上龙脊凤髓、琼浆玉液的补养，受不到天上日照月浸、云环雨沐的滋润，元神已经越发衰弱。加之，被帝旺打中雷神咒，被鱼咬偷袭咬断手臂，都需消耗元神修复躯魄，因此，元神的损耗极为严重。倘若不及早返回天宫，他自己的万万年元神也会化为轻烟，消散三界。

        何况，他虽已设下混元囚龙阵将玉帝、王母等一众神仙困于阵中，但阵法的灵力有穷竭，最多只能撑到年关。年关一过，众神挣脱束缚，必然下来找他算账。到时，十万天兵，黑云压境，天罗地网，战鼓雷鸣，必引人间祸事。

        凌云不由望月长叹。

        可惜，就算千方百计地找到了阿英，也始终无法带她返回天庭。虽然这段日子的修炼，让阿英体内已经结出金丹。她现下已能御剑高飞，也能用柔羽纱打出破魔咒，但仅靠这些，去走历劫路，还是九死一生。

        况且，诛杀鱼妖，自己尚能尾随庇佑，都已是险象环生。那历劫路真神不入，自己无法随行庇护，让阿英一人独行勇闯，岂不是让她去送死？再则，转生之后，阿英的心思早已不在自己身上，长生似乎也真能依其所言，善待阿英。

        也许，相比让阿英冒险闯入历劫路、经历妖魔鬼怪的攻击杀戮，不如让她留在凡间，与长生长相厮守，安安稳稳、简简单单地过点太平日子更好。

        凌云念及此处，已经下定决心，等陪着阿英去黑竹沟找到六色芝，将其带回交予张叔和仙师，自己就立刻辞别仙府，返回天宫。

        这一夜，长生呆在丹房的牢房里，靠墙而坐，看着从气窗投下来的淡淡月光，也终于理出了些许思绪。

        复仇的狂暴已经慢慢平息，错杀的内疚却还在缓缓蔓延。还有他对阿英的情，一开始是如此纯粹和炽热，到后来却夹杂了利用与隔阂。

        这样残破的自己，这样变质的爱意，似乎真的已经配不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