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训导致修士伤亡惨重一事掀起了滔天巨浪后,皇帝虽未勒令仙府停止收徒办学,但很多修士要么因为受伤被家中接回休养,未言归期;要么因为家人担忧其安危,直接退了学;要么因为修士自己内心恐惧,放弃了修道。总之,仙府的大半以上修士,在半个月内纷纷弃仙府而去。
最终,只剩下忘忧子、青空子、冲灵子、碧桐子、镜涵子、抱山子、琨霜子、瑶岑子、梅轩子、冥海子和春华子,这十一位修士选择继续留在仙府修道。
仙府虽然还像往日一般开课,但一下少掉了接近三分之二的修士,学堂空落落的,平白多出许多座椅板凳来。寂寞凝滞的空气让朝晖楼也失去了往日的活力。而即便是依旧留下修炼的修士们,心情也十分沉重、士气颇为低迷。
仙府的门庭一下冷落许多,平日迎来送往、车水马龙的场面再也不见。众多达官贵人、豪绅巨贾再不登门。堆山填海的礼物馈赠、金珰玉瓦的供奉香油再未曾有。
高朋贵客不再登门,修士弃学逃离仙府,加之皇帝下令削减仙府用度,都导致仙府不再需要大量奴仆伺候和不得不大幅缩减开支,于是仙府随后便变卖、裁撤掉了一半以上奴仆。
如此一来,顿时人丁稀少,仙府更显冷清萧瑟,正应了肃杀凋零、梧桐寂雨的晚秋景象。
被朝野弹劾、皇帝降罪之后,精神上的折磨和打击,让仙师本就没有痊愈的身体,越发衰弱。而应对完外界的风雨波涛、纷纷扰扰,再回过头来在仙府内追查调换签文之事,却一直毫无进展。因此,皇帝也更加深信,所谓签文被换,只不过是仙师大意失策的托辞。
对于签文调换之事,连凌云都觉得不可思议,仙府本就规矩森严,在仙师被长生刺杀之后,对人员进出的管控更是极为严格,到底是谁能在自己和仙师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偷梁换柱呢?
阿英经历了仙府从鼎盛走向衰落,又见证了冲灵子和忘忧子从情浓走到决裂,不禁深感落寞凄凉。无论是在藏经阁看书理书,还是去后山与凌云演武修炼,阿英都心不在焉、兴致恹恹。
凌云见阿英郁郁寡欢,心中十分担忧,平日想尽办法与她玩笑打闹,却不见阿英再像往日一般,活力十足地与他计较。这让凌云忽然觉得,哪怕阿英能有精神头儿打自己一耳光,踹自己两脚,也是极好。
这天夜里,阿英又拒了凌云一同练剑的邀约,在房里看了一回《道德经》和《云笈七签》,给要死不活的柳妖精魄浇完水,然后便早早洗漱,上床安歇了。
乾元观这处院落,如今只剩阿英一人还在内居住。阿英的房内一吹灯,整栋乾元观便归入黑暗和冷沉寂。
冷月清光当空抛洒,让阿英房里的茜纱窗上,映出院外的梧桐疏影。那疏淡的梧桐树影,被料峭的秋风一吹,沙沙作响、轻轻摇曳,又掉下几片枯叶来,更见稀疏憔悴。
阿英见此,不由得闭上了双眼。
然而,闭上双眼之后,听觉却又更敏锐了。
阿英躺在床上,却好像能听见太虚园里所有来往的脚步,又轻又少。
阿英忍不住想起,往日自己带在房中,总能隔墙听到从静香子、明珠子、含虚子三位女修房里传来的清脆悦耳的说笑。她与那三位女修虽不相熟,但总觉得看见她们天真无邪、亲昵无间的模样,特别美好。即便自己不得与之亲近,但那像墙上所挂的《簪花仕女图》一般婀娜生姿的美人美景,还是让自己心旷神怡,为之陶醉。今后,再也听不到了。
阿英平躺在床上,想着想着,忽然从眼角处流下一行清泪来。
她在这一瞬间忽然明白,人生中最寂寞的不是未曾见过繁华,而是见过最鼎盛的繁华,又看见这繁华像秋天的落叶一般,没入尘土,归于寂寥。
“阿英。”
阿英听见凌云在耳边轻声呼唤自己名字,不由得睁开了双眼。一睁眼才发现,自己身处百花谷中,而凌云像以前那样,正坐在身旁,端详她的睡颜。
阿英坐起身来,懵懂地看着凌云道:“我睡着了?你又在梦里,把我带到了百花谷?”
凌云粲然一笑道:“是的,傻瓜。怎么担心仙府,担心成这个样子?刚才做梦都还在流眼泪!”
阿英感伤道:“仙府的人一下少了一半多。我自小没经历过这样大的起落,如今亲身经历了,只觉得又害怕又难受。其实,我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没有回过神来。”
凌云用手指在阿英的鼻梁上轻轻一勾,安慰道:“傻瓜,人生在世,本来就盛衰无常。所以才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一说。”
阿英道:“我好像终于知道,为何人们会想修炼成仙了。一旦做了神仙,就不用再面对世事无常的痛苦和生老病死的烦恼,难怪会有这么多人痴迷于求仙问道。”
凌云迫切道:“那你呢?你想修炼成仙吗?”
阿英低头不语,半晌轻声道:“我不知道。”忽而又抬头问道:“凌云,你们做神仙的,会有痛苦和烦恼吗?”
凌云沉思片刻,道:“遇到你以前,我觉得没有。遇到你以后,我觉得有,而且比凡人更甚。”
阿英道:“遇到我?”
凌云道:“又忘了。不是你,是九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