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她才猛然反应过来不妥,今晚的乌烟瘴气,不都出自于那位看似儒雅的陈叔。
陈念沂却不以为意,眼神里浮现某种鄙夷的味道。
“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者,在家里是没有话语权的。”
更何况,被烟草公司裁员后,陈光华的人生似乎也跟着泥沙俱下。成日里被陆珧英指着鼻子骂没出息,心里憋屈,便开始酗酒,打牌,得过且过混日子。
印象中那个风度翩翩的父亲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将十岁的他反锁在家里,差点因煤气中毒而丧命的混蛋。
是喝酒了便砸开他的书房,半夜也会将他从被窝里拎起来,对他拳打脚踢,耍酒疯的悍匪。
那些晦暗的事,陆珧英从不知道。
陈光华总是挑陆珧英值班的时候对他动手,而他也不敢让母亲知道,哪怕被父亲失手打得头破血流,也一个人咬着牙,自己给自己包扎——
仅仅只是为了维持这个家,风雨飘摇中最后的平静。
但他清楚记得,第一次反抗,是初三那年的暑假。
他将陈光华手里的酒瓶子抢过来,砸碎。然后疯了似的,又把家里所有的酒拿出来,当着他的面,一瓶接着一瓶,摔得稀碎。
他踩在一地酒精中,冷笑着,欣赏着陈光华痛失所爱的扭曲和愤怒。
接着,用看路边草芥的眼神,看着眼前自诩为父亲的人,语气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冷静。
“这是你第十八次对我动拳脚,但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是的,每一次陈光华动手,他都会在心里记上一笔,一个孩童十八岁成年,他被打了十八次,也够了。
“爸,别把你人生的失败归咎在我身上,我也不是你发泄的垃圾桶。”
“失败”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仿佛故意要刺激那个中年失意的,一败涂地的父亲。
从那个时候起,陈念沂便清楚地知晓,被同学崇拜的那个他,被老师寄予厚望的那个他,都不是最真实的他。
真正的陈念沂,心里住了个魔。
不过,也是那一次的分崩离析,终于让陆珧英知道,这些年儿子遭的罪,当即便歇斯底里,要和陈光华离婚。
也许是没有一个父亲能够忍受被儿子当成垃圾,也许是陈光华想要挽回这个家,那日后,他像是醍醐灌顶般,清醒了过来。
听着陈念沂语气冷淡地讲述这些往事,许鹿的心像是被揪起来,难受至极。
原来,这才是他留在本地,选择榕大的理由。不是他恋家,而是这个家,需要他。
不知觉间,许鹿鼻头发酸,眼眶有些红了。
那颗触不可及的星星,那个闪闪发光的人,那个总是被人群簇拥着的焦点,原来也是在沼泽泥泞中,一步一步,爬出来的。
陈念沂转过头,便撞见许鹿眼里蓄满的那团莹泽,心里微微一震。
他沉默地望着她,目光越来越柔和,有什么东西哽在嗓子里,发酸发涩,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被人撞见失态的样子,许鹿扭过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哎呀风有点大,把我眼睛都吹红了。”
说罢,她揉着眼睛,起身去关窗。
陈念沂家是市中心的老房子,窗户还是旧式的那种。许鹿踮了几次脚,才抓住了窗柄,但大概是窗沿生了铁锈,有些钝,一时竟没拉过来。
她踮着脚,没多久便累了,脚掌刚落回原地,后背便撞在一个胸膛上。
陈念沂抬手,默不作声握住窗户把手,毫不费力地拉过来,扣上。
许鹿惊慌失措地转过身来,两人四目相对。
陈念沂却只是抬手,胡乱揉了下她的头发,吐槽了句,“小矮子。”便转身,离开了阳台。
如果再让他多看两眼那双澄澈的眸子,那未完待续的话,便压不住了。
可现在的他,有什么能力,又有什么资格呢。
卧室门被拉开,陈念沂脚下顿了两秒,终究还是离开了。
“砰”的关门声后,许鹿垂下眸子。
钟曼在门外叫她,她收拾好情绪,也准备出去,抬脚时忽然想起什么,又去柜子那边,将那瓶被她喝过的啤酒收走。
罐子被拿开,她看到后面有一张黑胶唱片,已经裂成了两半。
拿起来仔细打量了下,是《春日与你》的钢琴家奥斯基最后的遗作,好多年前的东西了,现在早已绝版。
许鹿想了想,摸出手机将封面拍了下来,这才迈着沉重的步子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