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嘉芋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烟圈在眼前缭绕,像重重迷雾。
她决定将事情和盘托出。
“许鹿曾经亲眼撞见受害人的母亲坠楼,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
“其实,那件事跟她真没什么关系,但受害人的母亲不信,偏执地认为是她将稿子发出去的。”
“后来,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非要用这种伤害自己的方法,去报复许鹿”
陈念沂将车停在路边。
孙嘉芋发过来的那篇帖子,他已一字不漏地看完。关上网页后,他靠在椅背上,浑身冷汗涔涔。
胸腔里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惊愕,有自责,有心疼,但更多的是酸楚
不知为何,脑子里蓦地浮现大学时,初见她的场景。
那是大一上学期,某节百无聊赖的声乐选修课。
老师播完一首爵士乐,让大家围绕歌曲各抒己见,旋律,情感,唱法
一群年轻气盛的同学,针尖对麦芒,很快便脱离了主题,扯到对音乐本身的见解上。
众人争论得不可开交。
有人站了起来,走到讲台上,拿起话筒发言,说他认为歌唱中技巧的展现是最重要的。
倏然间,阶梯教室鸦雀无声。
其余同学虽窃窃私语,心怀不满,却没人敢举手反驳。
因为那人是学生会会长,向来盛气凌人,睚眦必报,得罪了他没什么好下场。
陈念沂和室友坐在最后一排,一边捣鼓着镜头里的照片,一边嗤笑着,像看戏一样,眼神淡漠,充满不屑和鄙夷。
下一刻,就见前排的一个女同学站了起来,语气温和,不卑不亢,却掷地有声——
“我觉得呢,音乐中最重要的,是感情的传达,所有的技巧都应该为情感服务。”
“照你这么说,五音不全的人,只要感情充沛也可以当歌手咯?”会长不满地质疑道。
“会长,五音不全和只注重技巧,那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喔。”
许鹿笑笑,言辞温和,并无任何攻击性,“不过,我倒是想问一句,按照你的说法,那唱歌岂不是跟练声没什么区别了?”
陈念沂停下手上的动作,饶有兴致地朝那人望过去,正好看见许鹿的侧脸。
她个子不高,皮肤白皙,脸很小,但有点婴儿肥,扎着个高马尾,乖巧得像个中学生。
后排的同学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扭过头,整张脸都落入了陈念沂的视线。
眉眼弯弯,梨涡缀了蜜糖般,整个人灵气满满,像一只奔跑在林间的精灵。
那一瞬间,陈念沂在她身上察觉到了某种让人蠢蠢欲动的东西。
大概是他一直渴望的,聚光石一般,积极而乐观的能量。
可是后来,他亲眼目睹她家庭的变故,亲人的逝去,远渡重洋,历经风霜
他曾有幸被她拉出黑暗的深渊,却在她坠入地狱时,只能黯然旁观。
他口中所谓的爱,是否太轻,轻到让他陡然生出一丝羞愧。
陈念沂痛苦地闭上眼睛,一颗心在慢慢往下沉,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因为太过用力,而青筋毕露。
他不是没有揣测过许鹿曾经的遭遇,只是没想到,真相竟然比他料想的,更严重百倍,千倍。
而自己竟以“不够信任”为由,去追问,去逼她揭开伤疤。
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爱”并不能代替“理解”。
他终究,还是不够懂她。
回家后,许鹿将自己关在卧室里,门反锁,窗帘严丝合缝拉上。
接着,她靠在床头,抱着膝盖,将自己整个缩进了黑暗里。
就好像,在静静等候着,一场早已预知的风暴。
万籁俱静,黑夜却比风暴提前降临。
她最不想看见的那通电话,恰好在这个时候进来了。
来电一个接着一个,手机不知疲惫轰炸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如海上风浪,又急又猛。
在空荡寂静的房间里,撞击着,振颤着,带着毁灭性的力量。
许鹿几度伸手,又收回。
她用力捂住耳朵,但声音却无孔不入。
最终,在摇摇欲坠的心被惊涛骇浪淹没前,她深吸口气,拿起手机,摁下了接听键。
陈念沂动了动唇,几秒后,才艰难开口:“你晚上想吃点什么,我回来给你做。”
他尽量避开任何跟新闻有关的话题。
但许鹿还是从他小心翼翼的语气里,听出了他的意图,淡笑说:“我没事,你忙你的,不用担心我。”
电话那头,却沉默了下来。
“真的,我没那么脆弱。”许鹿又补充道。
她语气平静,如涟漪微拂的湖面。但湖水底下酝酿的,翻腾的东西,却让她焦躁得想立刻掐断电话。
这句欲盖弥彰的话,是陈念沂第二次从许鹿口中听到。
“我没什么可忙的,就想见见你。”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而自然,“可以吗?”
“你别过来,真的,如果为我好,就千万别来!”许鹿突然有了一丝慌张。
“别怕,我就是想看看你。”陈念沂重复着,但声音越发轻了,生怕触碰到什么禁忌。
“别!”尖锐的嗓音,划过陈念沂心间。
他心底猛地一颤,仿佛看见那只躲起来独自舔舐伤口的小鹿,生怕被人撞见了受伤的地方。
接着,许鹿几乎带着哭腔的声音,在他耳畔祈求道:“求求你了,别过来”
车窗外,一片树叶飘落,坠在车前。
陈念沂的心脏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痛。
“好,我不过来。”
他的声音如同眼前的落叶,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却是和心里的风暴对抗后的结果。
许鹿靠在床头,终于松了口气。
几乎同一时刻,身体里那只怪兽,终于蠢蠢欲动,再次苏醒。
某种从胃里涌出的空虚,替代了惶恐,穿透她瘦削的身体,遍布四肢百骸。
强撑了几分钟,许鹿就缴械投降。
她打开卧室房门,冲向厨房,将冰箱里的食物一股脑拿出来,砸在餐桌上。
然后,她颤抖着双手,将食物一个一个,机械化地塞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