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戴口罩的男人,刚才随手掏出支票,眼睛都不眨的样子,一看就是有钱人。但这些年,他从未见过他姐身边有什么有钱的朋友。
“嗯。”陈念沂环视屋子一圈,随手拎了张木凳子坐下,问任平,“你姐,她为什么不当记者了?”
任平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句:“她那个工作,赚不了多少钱”
“是不够给你填窟窿吧。”顾昀靠在门边,抱着胳膊,毫不留情地拆穿任平。
任平脸憋得通红,嗫嚅着,不知如何反驳。他平时也算是个口齿伶俐的人,但一面对这两位气场强大的男人,竟变得口吃了。
还好,这个时候任燃回来了。
她推开门,见屋里的几个人,愣了几秒,在听弟弟解释了一番后,神色淡然地道了谢,又将任平支开,这才认真打量起两个相貌英俊,气质不凡的男人。
“还记得许鹿吗?”顾昀率先开口。
“原来是为了她。”任燃苦涩一笑,“我还以为我爸又在哪儿给我弄了俩弟弟,还是挺有钱的那种。”
“既然你还记得,那咱们就开门见山吧。”陈念沂淡淡瞥了她一眼,也不兜圈子了,径直将来访目的道出。
任燃手中的水杯轰然砸在地上,脸色顿时惨白。她咬着唇,在原地僵了几秒,才到门外拿工具,将残局收拾好。
将垃圾倒进门口的铁皮桶里后,她又在走廊静立片刻,这才重新回到屋子里。
在众人审判的目光中,任燃缓缓开口道:“没错,那篇文章是我发出去的。”
那天,许鹿采访完那桩校园猥亵的事件回来后,将情况告诉了实习记者任燃。
因为顾忌当事人洛洛母亲的情绪,她打算让事情就此止息,不再报道任何与此相关的新闻。
后来,许鹿身体不舒服,便将剩下的收尾工作交给任燃,自己请假去了医院。
可任燃那会儿是半路转行的记者,进了新闻社,发现许多比她年纪小的记者,都已在圈子里小有名气。
她急于出头,功力熏心,便瞒着许鹿,将录音笔里的内容成了稿,发了出去。
校园欺凌、猥亵,这两个话题果然如预料中一样,引发了舆论的山呼海啸,给任燃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她很快转正,拿到了梦寐以求的职位。
但稿子虽是任燃发出去的,却署了她和许鹿两个人的名字。
三天后,社里收到消息,说当事人的母亲看到新闻后,情绪激动,有跳楼的倾向。
许鹿在第一时间便赶了过去,正好目睹了洛母坠下的那个场景。
洛母命大,只摔断了腿,捡回了条命。但许鹿却因此患上了严重的心理问题。
后来,洛母的事被另一家新闻社恶意炒作。许鹿作为负责人,成了众矢之的,背上了吃人血馒头的污名,遭受了很长时间的网暴。
而真正的始作俑者任燃,却因为助理的身份,侥幸逃脱了那场风暴。
再后来,许鹿消失了好几个月,听说是病了。
任燃打听过她的住处,却始终没敢去。等许鹿再回社里的时候,她已经跳槽去了另外家薪水更高的电视台。
从那以后,那句一直没说出口的抱歉,就始终梗在她心头。
“你们知道吗?最让我无法接受的,是许鹿她从头到尾都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
任燃自嘲地笑了,“她总是装作一副好人的模样,那样才显得我更恶毒。”
而此后的这些年,良心的谴责,便像一道枷锁,将她困在了那场事故里。
“所以,你是愿意帮我们澄清这件旧事的,对吗?”从任燃的神色里,陈念沂多少揣摩到了她想要赎罪的态度。
任燃点头,脸上浮现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我早就脱离了那个行业,什么网暴不网暴的,我也不在乎了。”
她知道,真相一旦被说出,许鹿会获得迟来的公道,她也会相应遭受迟来的讨伐。
办完正事后,从狭窄逼仄的老房子里出来,陈念沂皱着眉,打量着周遭鱼龙混杂的环境。
一想起许鹿也曾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心头不免有些发堵。
片刻后,他收了情绪,对顾昀道:“我想见个人,能麻烦你帮我约一下吗?”
一切尘埃落定。
机场大厅外。
顾昀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从此处接的人,又将人送回了此处。
他没想到,自己这一路能和陈念沂和平相处,甚至相谈甚欢。
这个当年在榕大礼堂外,使出苦肉计,让许鹿抛他而去的男孩,早已蜕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
他更没想到,许鹿用了五年时间清理过去的一切,最后却还是为了他,重回故土。
然而,两人成熟男人在互相揣摩对方的心思后,骨子里那种较劲的意味,仍旧改不了。
“其实你不用亲自过来,我完全可以帮小鹿搞定这些事。”顾昀明明是来送人,嘴上却还是忍不住挑衅道。
“许鹿是我女朋友。”陈念沂盯着他,眼神锐利,似是要把人洞穿,“我替她做这些事,是应该的。”
顾昀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叹口气道:“如果在法国的那些年,我哪怕一次,把该说的话说出口,现在你也不会有机会,在这里对我宣示主权了。”
陈念沂扫了眼登机信息,视线不知落在哪里,勾了勾唇角,又转过头对顾昀道:“放心,永远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
顾昀看了眼旁边自信满满的人,也笑了。
这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
他的确不可能开口,因为,他很清楚许鹿的心,他怕有些话一旦说出口,连朋友也没得做。
“对了——”
离开前,陈念沂用某种警告的意味,拍了拍顾昀的肩头,“以后少给我女朋友打电话。”
“当然,如果是什么非说不可的大事,我很乐意替你转告。”
陈念沂转身朝登机口走去,他背对着顾昀挥了挥手,挺拔的身影,很快没入人潮。
望着陈念沂渐渐模糊的背影,顾昀脑子里,忽然浮现出那个小跟屁虫,粉嫩嫩的身影。
那个总是用软糯糯的声音,问他吃不吃糖果的女孩,那个被钟曼凶了就躲在他身后的女孩
以后,大概是山水不相逢了。
他将手头的咖啡杯扔进垃圾桶,戴上墨镜,走出了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