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元年十月壬辰(初八)。
从熙河路槛送入京的青宜结鬼章,被送入汴京。
旋即安置于同文馆。
和青宜结鬼章同时入京的,还有熙河路的详细边报以及来自武威郡王、邈川大首领阿里骨的请罪书。
赵煦翻着那阿里骨的请罪书,撇了撇嘴唇,在心中做出评价:“文辞不错,用典正确。”
但,也正是因此,揭穿了阿里骨的这封请罪书的跟脚——根本不是他写的。
吐蕃人,什么时候和汉家阿舅文绉绉的说过话?
从唃厮啰到董毡,再到溪巴温、温溪心。
人家都是用吐蕃话,直白的上报的。
比如说去年阿里骨向熙河路示警:探得缅药家点集人马,告汉家边上做大准备,早奏知东京汉家阿舅。
人家都是很口语化的。
而如今的这封请罪书,却是文绉绉的。
一看就知道,完全是敷衍,根本不是阿里骨本人写的。
只是……
赵煦提起笔,在阿里骨的请罪书上批示:鬼章悖逆,与卿何干?卿于青唐,可安心戍边,朕已诏熙河,赐卿钱帛与茶若干,以赏卿忠。
虽然阿里骨这样做是很恶心。
可,政治本来就恶心。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也别和谁讲聊斋。
赵煦知道,阿里骨也知道,青唐吐蕃是有桶蘸价值的。
所以,阿里骨再怎么反复横跳,表演他那薛定谔的大宋忠臣人格。
但只要西夏还在,而阿里骨还能在表面上,维持他的大宋忠臣形象。
那么,赵煦就只能捏着鼻子,认可他的行为,并假装他真的是大宋忠臣。
地缘政治,是不能感情用事。
为政者,必须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分清楚。
在西夏未灭,而大宋的实力,不足以控制青唐地区,并将触角伸向西域的如今。
阿里骨只要存在,就能对西夏人构成掣肘。
旁的不说,青唐吐蕃若灭亡。
那么,西夏人就可以与辽人共享丝绸之路的贸易收入。
考虑到辽人想要将丝绸,运到西域,需要通过辽阔的草原,成本剧增。
而西夏控制河西走廊,可以直接和西域做生意。
一旦没有青唐吐蕃这个竞争对手,丝路的收入,大部分都得落到党项人手里。
这叫什么?
资敌!
赵佶那混账上位后放着西夏不打,跑去灭吐蕃。
就是犯下了这最严重的战略错误!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己不知彼,一胜一负,不知己不知彼,每战必殆。
赵佶那混小子,是既不知己,也不知彼。
自以为得意,却不知西夏人都快乐开花了。
其灭青唐,对西夏来说,属于是阿美莉卡冲进了伊拉克,吊死了萨达姆,伊朗人笑得合不拢嘴。
感谢我赵佶大哥送的大礼包!
西北战略毁于一旦!
典型的‘不知三军之权,而统三军之任’。
向太后在旁边,看着赵煦批示完,微笑着道:“六哥处置国事,越来越沉稳了。”
这孩子在外交军政之上,确实是很有天赋。
无论是对北虏、西贼还是吐蕃、交趾、大理,都处置的很得当。
“都是母后教导的好。”赵煦奉承着
“六哥……鬼章如何处置?”向太后提起了,那个被押送入京的青宜结鬼章的处理。
赵煦略作沉吟后,就道:“且先在同文馆中看押着吧。”
“让人去问问看,看其是否愿意协助朝廷招降其子结瓦龊,再做打算吧。”
赵煦说着,就微微吁出一口气。
他的感情,让他恨不得立刻将青宜结鬼章,送到太庙他的父皇御容前,千刀万剐,以警后来。
但他的理性,却让他无法做出这样的选择。
原因很简单。
青宜结鬼章,还有桶蘸价值!
其子结瓦龊手里,至少还有十万上下的青壮妇孺。
同时,青宜结鬼章,还是青唐吐蕃的大贵族。
贸然杀他,很容易兔死狐悲,影响将来对青唐地区的招抚、拉拢。
所以,即使青宜结鬼章拒不配合,赵煦也无法杀他。
最多将之囚禁。
而他若配合赵煦,甚至可以在汴京与其家人团聚,安享富贵。
这就是政治。
一种需要抛弃个人感情,一切依从国家利益与社会现实而规划、组织起来的国家行为。
故孙子云: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是谓縻军。
故,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
放到政治上就是,假若不是迫不得已,假若没有十全把握不要将你的对手,逼到绝地。
因为你无法预料,你的对手,在绝境中会做出怎样的行为!
在如今的局势下,杀一个青宜结鬼章容易。
但,吓坏了青唐吐蕃的贵族,就不好收场了。
赵煦在现代的留学见闻,更让他知道,不要把任何对手,当成期货死人对待。
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活生生的人?
满招损谦受益!
为君者,不要去做那些过犹不及的事情。
向太后听着,含笑道:“六哥安排,甚为妥当。”
便唤来梁从政,与他吩咐:“且将官家的御批与旨意,送去都堂。”
“诺!”
吩咐完此事,向太后就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六哥,都堂今早上报了朝官入觐的排班。”
“知登州苏轼,安排明日早朝入觐,六哥要不要见一见?”
赵煦颔首:“儿在宫中,早听过苏轼的名字了,奈何一直缘锵一面,见一见也是好的。”
“善!”向太后颔首,便又对梁从政吩咐:“且传旨都堂相公们,着相公们,将知登州苏轼入觐之地,改到集英殿,待官家下经筵后,于集英殿后小殿召见,如此或许能成为一段佳话。”
向太后自然知道,赵煦对苏轼很关照,很看重。
所以,便特意安排了这么一個时间和机会,让这对君臣单独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