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彦博在冯景的引领下,走入这福宁殿东阁的书房。
一进门,他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油墨味道。
他微微抬头,便看到了一个穿着褚黄色常服的身影,正站在这书房的墙壁前,看着什么东西。
“老臣彦博……”文彦博微微躬身:“恭问陛下圣躬万福!”
“太师来了!”赵煦回头,看向文彦博,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招呼着冯景:“冯景,快给太师搬条椅子,再准备些茶水点心,太师难得入宫,朕得好好与太师说说话。”
冯景立刻带着人,将一条椅子搬到文彦博身后,然后小心翼翼的搀扶着他坐下来。
又有女官,奉来煮好的茶汤与做好的点心。
文彦博坐下来后,先是谢恩。
然后,他就看到了,赵煦身前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张巨大的图表。
可惜,他年纪大了,眼睛不大好,再不能和当年一样,看清楚墙上的东西。
他也不敢问,只能是努力看向那图表。
图表这东西,如今是汴京城中当官的必备技能。
因为天子都在用,都在看这东西。
你不用,你不看,那就不仅仅跟不上潮流,更是政治不正确——怎么?不想跟天子一条心?
而像文彦博这样的老臣,更是突击学习、补强了相关知识。
所以,他勉强能看到,那图表上写着人名,在人名旁边,则是一组组数字。
赵煦见此,便问道:“太师对朕的这个图标有兴趣?”
文彦博连忙道:“老臣岂敢窥伺?”
赵煦呵呵一笑,解释道:“不瞒太师,此表是朕给御史台的御史以及谏院的言官们做的一个打分表!”
“依其上书频率、次数,所言可靠、真实来打分……”
“……”文彦博咽了咽口水,连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汤,借此掩饰自己的惊愕。
虽然说,他不知道,天子打分的标准和评定的标准。
但,仅仅是透露出来的内容,就已经足够惊悚了。
因为,天子金口玉言,说了——这是给御史台御史和谏院的言官们的打分表。
依其上书频率、次数,以及上书内容、质量打分。
听着是很合理对吧?
但作为一个老官僚,文彦博可太清楚,类似的东西,发展到最后会变成什么?
一定会演变成一个靠堆数量来博出位的制度!
道理是简单的。
皇帝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也没办法,更没有那个耐心,将所有弹章都看一遍。
这个时候,聪明的御史言官,想出位的话,只要拼数量就够了。
毕竟勤勉王事,总不会有错的!
赵煦看出了文彦博的担心,他微微一笑,来到文彦博面前三步左右的地方。
冯景立刻搬来一条特别给他打制的,符合他身高的椅子。
赵煦坐下来,与文彦博面对面的坐着。
自古以来,君臣就是这样谈话的。
在宋以前,哪怕在朝堂上,宰相、大将,也是可以坐着和皇帝老子对话。
他看着文彦博脸上的老人斑和那双依旧充满着精明的眼睛。
文彦博当即受宠若惊的低下头去。
“太师是不是在担心,御史言官们会用大水漫灌的方式,来朕这里博出位?”赵煦问道。
文彦博拱手:“圣明无过陛下!”
文彦博和包拯是好友,而在文彦博的记忆中,即使是包拯在世的时候,也会千方百计的利用制度里的漏洞,给自己创造机会。
所以,在官场上,利用制度本身的漏洞给自己牟利是人性!
无分贤愚、贵贱、正邪。
“这是朕故意的!”赵煦微笑着回答。
“太师以为,当有一人,长时间的不断上各种言之无物的奏疏后,朕还会看他的奏疏吗?”
所以,这是钓鱼执法!
文彦博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在心中冒出了这个念头。
这很赵官家!
因为历代赵官家,总是在想方设法的,测试他的臣子,并PUA他们,将他们规训成皇权的形状。
虽然很多人都曾试图抗争。
比如说,当年的范文正公。
然而,自庆历新政后,范文正公再也没有回到过朝堂,再也没有进入两府!
这个事实,让很多人瞬间清醒。
想进两府,想秉国政,想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就必须跪着!
不想跪,想站着进两府?
没门!
至少,在一个成熟的赵官家面前是没有这个可能的。
所以,这就是王安石二次罢相后,只能隐居江宁的缘故。
他竟想站着辅政?甚至以师臣自居!
元祐以来,倒是出现了不少站着进两府的例子。
甚至有了廷推,推选执政的制度。
这让中外士大夫欢喜鼓舞,都认为是好时代来了,大家要过好日子了。
但如今看来……
随着少主年岁渐长,那独属于赵官家们的特点,也开始觉醒了。
文彦博只能道:“圣明无过陛下……只是这样一来,难免错失大臣。”
赵煦点头:“所以,朕也没有强求御史言官们每一本劄子,都必须言之有物啊!”
“三本言事劄子,起码得有一本,让朕看得下去,提得起兴趣吧?”
“陛下……”文彦博犹豫了一会后,还是选择了开口问道:“您春秋正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老臣冒死进言……”
“陛下若每本奏疏都看……恐怕有伤圣体!”
赵煦点头,道:“多谢太师关心。”
“不过,太师恐怕不知,朕其实很少看具体的弹章。”
“只有那些被挑选过、言之有物的劄子,才会送到朕这里来……”
文彦博忍不住又喝了一口茶汤。
他听出来了,在这皇城之中,存在着一个专门给天子阅读御史台弹章的机构。
只是……
文彦博忍不住皱眉,心道:“老夫怎没听过风声?”
“难道是内臣?”他的眼睛,在赵煦身边的冯景身上扫了扫。
旋即他就否了这个可能性。
内臣,在大宋的体制内,根本不可能也不敢做这个事情。
一旦被发现,必是朝野群起而攻之。
而且,以当今天子的城府和性子,也不可能让内臣沾染这个权柄——谁不知道,当今天子好史?
每次集英殿经筵,都会和经筵官讨论史书故事。
而史书上,白纸黑字,可是将汉唐宦官们,是怎么窃弄权柄,又是如何凭侍威灵,乃至于以奴欺主,写的明明白白。
等等……
集英殿!
文彦博猛然惊醒!
是啊……
集英殿的经筵,有多久没有传出过消息了?
特别是今年正月过后,就取消了宰执元老,每月初一十五赴集英殿经筵的制度。
这是天子已经可以独立听政的先声。
而从那以后,集英殿上的事情,就再没有外泄过。
没有人知道,在那经筵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外界只能通过起居郎的记载,窥知一二。
而起居郎,只会记录经筵本身的内容。
无非是今天经筵官是谁?讲了什么?
而从当今天子赴经筵以来,经筵后都会有一个时辰甚至更久的讨论时间。
这种讨论,从最开始的针对经义,慢慢发展到国事、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