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金海跑去找那宝山,没见着人,女秘书说他到美国出差去了。他打那总电话,已关机。下午,八哥听说后立马赶到金海家。当晚,两人找到那宝山家里,门紧闭,金海使劲敲门,里面没人答应,金海一直不停地敲,好像一停下来,就没希望了,只有“敲”着才有望头。一会儿,引来邻居们,他俩这才听说那总的老婆、15岁的儿子一个礼拜前到美国旅游去了。“现在正是新学期开学不久,15岁的学生不上学,去美国耍?”八哥纳闷,他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不敢告诉面容憔悴的金海。
几天后,商场里到处都在传------有的说,那宝山把携巨额公款逃到美国去了;有的说,那宝山把天桥百货的银行巨额贷款转移出境后,和老婆孩子都跑到美国去了......晴天霹雳,既怒且恨、又悔又气的金海还没走出商场大门口一个趔趄、昏倒在地。
一个月后,金海接到澳门要债的电话,“利滚利共698万元人民币!”金海就是卖了四合院、全部甩货清仓,也还不起!今年又逢全球金融危机,买四合院的人少,价格肯定走低。八哥找到金海商量,他愿意拿出一百万,其他的缺口,向在北京的筠连商人募集,老乡嘛,怎么也得帮一把。金海晓得八哥也很难,一旦拿出一百万,八哥的生意没有了资金周转,就只有关门!他非常感激八哥和老乡们的关心,不过,他不想拖死八哥、连累老乡们。金海谢谢了八哥的好意,说自己再想想办法。翌日,八哥又去找金海。小芳说他一个人一大早出门去了,说是到香港去收往年的货款。八哥心里“咯噔”一下,他立马打金海手机,已关机,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金海真去了香港,他打车来到中环干诺道中5号,走进了5年前张国荣曾入住的香港文华东方酒店。他内心的草原,已被野火烧尽,只留下一片黑色的、还冒着烟的焦土。当晚18点43分,48岁的金海闭上诗词般的眼睛,凄凄去亲爱,从酒店24楼80米高的健身房露台一跃而坠,结束了他的一生。他带走了唏嘘和自己的灵魂,留下了老婆小芳和在北京读大一的、19岁的儿子金三正。他的生命是一张不成画的草图。
在老家下葬时,八哥把封皮破损的《唐诗三百首》《宋词名篇一百首》放入棺材内,棺材里按着人形撒放着金海的骨灰。办完金海后事,八哥帮着小芳卖掉北京的四合院、关掉三间商铺、清仓底货,还了一部分赌债。44岁的小芳壮着胆子对上门收赌账的说:“金海人已经死了,我只有这么多钱。我在这世上的财产就只剩下我和孩子的两条命了,要不拿去......”为了不给芳成一家惹麻烦,她回了筠连生活,开了一间名为“三正”的书店。金三正平常住校,周末、节假日到八哥家耍,他的学费、生活费都是八哥出的......
这年,“5.12”汶川大地震,八哥向四川省红十字会捐款30万元。下半年,八哥期盼北京奥运会带来希望,冲洗掉全球金融危机带来的阴郁。2008年10月15日,拥有50年历史的天桥百货商场开始集中清仓甩货,然后将进行装修改造,商场将转为经营民族特色商品、民俗工艺品、老北京特色小吃、旅游工艺品等。当天下午,处理完底货、完清手续后,八哥告别待了16年的天桥百货商场。比起别的老乡亏完,八哥还算好,他手里还攥有70多万元。
走出商场大门口,天上层层灰气不散,显得憋闷,八哥只觉得到处都晃眼,空中、楼顶上、墙壁上、地上,都白亮亮的。在这白光里,每一个颜色都刺眼,每一个声响都难听,每一种气味都混含着由地上散发出来的腥臭。街上仿佛已没了人,道路好像忽然加宽了许多,空旷而没有一点生气,白花花的令人害怕。八哥低着头,极慢地往前走,没有主意,没有目的,昏昏沉沉的,身上挂着一层黏汗,发着馊臭的味儿。几阵风过去,阳光不那么强了,一阵忽亮,一阵忽暗,仿佛有片飞沙在上面浮动似的。突然,一阵风过去,天暗起来,灰尘全飞到半空。尘土落下一些,西北面的天边见了墨似的乌云。
41岁的八哥走在皇城根儿的街上,浑身瑟缩,一路抽着烟,一路思索着,面对四起四落,他又一次面临选择。八哥全家六口人的户口在2000年就已迁入北京。如今,八哥回乡连农民也当不成。要么卖了四合院,回乡,抱着手里的钱,或存银行,或放水(民间借贷)给煤厂老板,或买几间4米开间、好出租的门面,当包租公,每月吃利息、租金,每天放放雀儿(养画眉鸟)、打打牌、喝喝茶、摆摆龙门阵,回家乡养老,过着安逸的小日子。可儿女们呢?要么继续在京打拼当一名商人?为了自己、为了儿女。八哥内心有个声音一直盘桓:“老子不成为一名商人,简直是白活!”
他抽着烟,回想着以前的一切,沉思:“自己不怕吃苦,也没有一般商人的可以原谅而不便效法的恶习,自己的聪明和努力都足以使理想成为现实。无论是干什么,老子总不会辜负了机会。我必须当一名商人,证明出我的能力与聪明。老子就是在地狱里也能作个好鬼。生长在乡间,没有父母的经济支持,19岁就拖家带口外出跑西闯东。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凡是与布匹、服装有关的事,老子几乎全都做过了。
回乡当农民,收入是有限的,更何况现在自己连农民都当不成了,回乡当包租公?难道现在这个岁数------41,就开始养老生活吗?做一名商人,多着一些变化与机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与地点就会遇到一些多于所希望的报酬。自然,老子也晓得这样的机遇不完全出于偶然,而必须人与生意都得漂亮精神,有货可卖才能遇到识货的人。”
八哥正儿八经地想了一想,他相信自己有那个资格:“我有精力,年纪才41岁,把新攒攒的车------沃尔沃 XC90 V8卖了,起码能卖个几十万,加上手里还有70多万,总共100多万,可作为本钱再做点别的生意。还有四合院,怎么也得管几百万!孩子们留学读书,还有储蓄存款抵斗(备用)。办法总比困难多,有我的身体、经验作基础,只要继续打拼一段时间,我就一定能干得有个样子,继续当一个商人。”八哥斜睨着自己的肱二头肌,他以为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是必能达到的一个愿望,绝不是做梦!快到家时,八哥已有决定,他选择继续打拼当一名商人。
吃过晚饭,天很快就黑了。八哥抽着烟,脸色如大理石般,透出冷峻、坚毅。他在躺椅上盯着天,愁思正茫茫。天阶夜色凉如水,不时有一两颗星刺入银河,或划进黑暗中,带着发红或发白的光尾,轻飘的或硬挺的,直坠或横扫着,有时也点动着、颤抖着,给天上一些光热的动荡,给黑暗一些闪烁的爆裂,就如人间狞笑的核爆。
有时一两颗星,有时好几颗,同时飞落,使静寂的秋空微颤,使众星一时迷乱起来。有时一颗单独的巨星横刺入天角,光尾极长,放射着星花,忽然发狂似的把天角照白了一条,好像刺开万恶的黑暗,透进并逗留一些乳白的光。余光散尽,黑暗似晃动了几下,如黑洞又包合起来,静静懒懒的群星又复了原位,好像乘着秋风驾着夜云正在嘲笑着八哥。
吃苦,八哥不怕,可是第五次东山再起不是随便一说就行的事,不知还得多少年的工夫!过去近23年的打拼、成功几乎算白饶,八哥得重打鼓、另开张、打头儿来!他落了泪!八哥想到商场如战场,不定哪天他会一跤跌到“山涧”里、“陷阱”中,一身“骨肉”被“野鹰”们“啄”尽。他不想成为第二个海潮、第二个金海!
过去,八哥遇到过好人、贵人,也遇到过骗子、恶人,商海里的骗招、诈术,深得“三十六计”精髓,八哥一次次遭遇陷阱、“索套”,一次次活过来。在商场摸爬滚打二十几年,他现在还活着!此刻,活着的八哥,闪现出一个念头------我不要再当好人,应该做个恶人才对,才不会吃亏!我要像一头凶恶的狮子于世间猎食。只要能捕到“猎物”,狡猾、耍阴谋,什么都行,没有什么龌龊不龌龊,对,今后我就这么干!去他妈的豪爽、脾气好、情义、耿直......
夜深了,多日的疲乏、心累,与对未知的惊惧,使八哥身心全不舒服,他渐渐的困倦起来。夜还很黑,空中有些湿冷的雾气,心中更觉得渺茫。用力看看天、瞅瞅地,四外什么也看不见,就好像全世界的黑暗都在等着八哥似的,由黑暗中迈步,再走入黑暗中。
仿佛对黑暗渐渐习惯了,几口“二锅头”下肚,八哥心中似乎停止了活动,他的眼不由地闭上了。恍惚中,好像是在梦里,八哥不知道是往前走呢,还是已经站住了,心中只觉得一浪一浪的波动,似一片波动的阴河,黑暗与心接成一气,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忽然,他心中一动,似乎想起一些什么,又似乎是听见了一些声响,说不清。可是,八哥睁开了眼,却忘了刚才是想起什么来,四外也并没有什么动静。长河渐落晓星沉,他心悸了一阵,渐渐又平静下来。八哥嘱咐自己不要再闭上眼,也不要再乱想,他特怕一闭上眼就再也醒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