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更大的力气张了张口,转动眼珠:“照壁留影了,让我看看。”
清虚真君笑着摆手:“为师不小心挡了下。不过没关系,他的脸没变过呢,照不照都一样。”
洛洛踉跄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他。
他笑眯眯看着她。
到了近前,洛洛抬起手,一寸寸探向他的脸。
清虚真君不躲,眸中笑意更深了些。
此刻旁边忽然响起不合时宜的咳嗽声,“李照夜”挣扎着站起来,那眼神既像是要杀她,又像是要吃了她:“我必将你……”
清虚真君与洛洛同时摆头:“你闭嘴。”
“李照夜”:……
真是倒反天罡!
洛洛抬起手,覆向师父的脸,横过手掌,遮住他的眉眼以及高挺的鼻梁。
她颤抖着笑了起来。
她就说嘛,覆眼少年清丽秀美的嘴唇和下巴,隐隐有几分眼熟呢。
“师父。”她哀求他,“你重新说一遍,他不是李照夜,对吧?”
眼前这道唇微微弯起,像极了立在桃花雨之上,俯视众生时。
他道:“可他就是啊,往后都是。”
轻柔的嗓音,说着似真似假的话。
洛洛感觉自己正在溺水,胸口剧痛窒息,再怎么用力呼吸也吸不到一丝空气。
“好多疑点的,但我没有怀疑过,一次也没有。”她发出濒死般的声音,“我怎么会怀疑师父。”
海滩上战得那么惨烈,凶手怎可能不留一丝气息?
他留了啊,他亲自掘地三尺,把方圆百里掀了个底朝天。
洛洛惨笑出声。
还有那个辟寒丹。
用宗主师伯的话来说,像清虚真君这样的化神大修士,旁人无声放个屁都能熏着他。
他能不知道“李照夜”把辟寒丹换成了祛热丹?
洛洛只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师父不曾防备李照夜啊。
她笑得微微弯下腰。
阴府里,本该随手杀了她以绝后患,可是斗篷人放过了她,他说“没人会信她的话”。
可不是么,除了师父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会信她。
洛洛笑得更大声。
“师父。”她问他,“你的眼睛不会难受了吗?”
她听到那些寻欢客说,白绫用了秘法,嵌着眼窝。
清虚真君微笑:“化神之后就不会了。肉身成圣,为师教过你的。”
“那就好。”洛洛点头。
“真是关心师父呢。”在她手掌下,那张好看的嘴轻声说话,“不敢问他最后时刻怎么样,嗯?”
洛洛第一次知道,原来心脏真的会在胸腔里颤抖。
颤得那么痛。
李照夜。李照夜。
她得知真相都这么痛,那他呢。
眼前这张微笑的嘴告诉她:“那小子好斗,从前也无人能陪他战到那个程度。碎骨还恩,我看他倒是挺痛快。”
洛洛颤声:“李照夜是个硬骨头。”
他笑容感慨:“不错,是硬气。至死也没哼一声。”
“他真厉害。”
“真厉害。”
沉默片刻。
洛洛问:“东鱼一别,后来师父怎么又拜入了陈玄一门下?”
他答:“那是个很长的故事了,日后再讲。”
洛洛自嘲地笑:“我还能有日后?”
“当然有。”他的微笑有恃无恐,“只不过出了今日这事,为师也保不住你。下了药也没能挽回李照夜,是该断情了。解掉心缘契,从此便在镜双峰禁足,哪里都不要再去。”
他早已放走了刑律长老,算算时间,也该把死道姑带过来了。
洛洛的嗓子哑得近乎失声:“……为什么?”
多年师徒,他自然知道她想知道什么。
他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笑。不同于往日浮于表面的贱嗖嗖的笑,他此刻的微笑傲慢而悲悯。
他道:“我养了一只献鸡,准备过年杀。有一天呢,献鸡去了树林,带回一只小山鸡,毛色鲜亮活泼。两个养在一起,打打闹闹的,我看着也高兴。但是到了过年,难道我就不杀这只献鸡了吗?”
洛洛吃力地摇了下头。
他又道:“你想问,我为什么不把小山鸡也顺手杀了。杀她做什么,我重新带一只献鸡回来,看着小山鸡疑惑、迷茫,觉得献鸡不是原本那只,不停地怀疑试探……难道不是很有趣吗?”
黄昏的光线渐渐向西沉落。
“小山鸡。”他冲她笑,“养久了是有感情的,好好活着吧。”
又是黄昏。
这一次,洛洛连“愚蠢”地大喊大叫着扑上去报仇的力气都没有了。
魂魄抽离,她变成了一具任人摆布的行尸。
合道道君她都不怕,可竟是他。她反抗这个人,任何人都只会觉得她是失心疯。
“不对,师父。”洛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你说错了一样。”
“哦?”
她的这一点小小的、最后的报复显得那么可笑,但她还是要说:“献鸡是阉掉的公鸡。李照夜不是献鸡,他才是。”
她指着假李照夜,“他才是个阉鸡,用了欲浮生,他都不硬气!”
她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会如何对她,她一点儿都不在意了,她的心已经堕入永夜。
清虚也不恼。
他只笑笑:“死道姑,怎么还不来。”
解决这堆闲事,还得帮助被小山鸡啄了眼的那位稳道心。
上次才笑话过他,堂堂道君能被洛洛捅了腰子,真是越活越回去。
*
说道姑,道姑到。
泠雪真君的脸色比想象中还要更难看。
来的不仅是她和刑律堂的人,还有另一行高髻广袖的宫装客。
神宫两位圣女长老亲至,伴着一乘十六台大轿。
红帐垂落,金铃叮叮。
泠雪真君脸色极其难看,遥遥便用眼刀杀向贼人清虚。
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两位圣女长老也不敢明言,只知道大约可能好像是那位暴戾疯魔的神主……发.情.了。
早没事,晚没事,偏偏今日清虚偷了欲浮生。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追得回来。
视线相对,眼神交流。
泠雪:吃了?
清虚:吃了。
泠雪:还能抠吐出来吗?
清虚:怕是不行了呵呵呵。
泠雪真君闭目,深深吸气,转向两位神宫圣女长老:“二位圣者,宗门出了点状况,可否……”
忽闻一声诡秘而轻脆的铃响。
只见那乘十六台大銮轿垂落的红幡被人拨开,其间探出一只手来。
苍白如石膏。
旋即掉出半截广袖。
纯黑的衣袍,其上密密覆着金色与红色的纹理,乍看像是繁复精美的刺绣,细看,却尽是气息可怕的封印,一道道咒纹由袖口蔓延至手背,深嵌血肉。
密密麻麻的咒印遏制“祂”、封印“祂”。
红幔下,露出一张脸。
第一次看见这张脸,任何人都会不自觉忽略相貌,脑海只有一个字——邪。
“祂”的皮肤颜色苍冷,瞳眸深黑,双眼正中各垂下一道红痕,像两枚倒垂的血色细棱,刻在惨白的面颊上。
左边那道红痕有指甲盖长短,右边那道一寸多。
乍看像两条细细的血泪,看清了,却不是什么泪,就是很邪的刻痕。
邪气之下,是盛极的容颜。
只见这个从来没有神智的“东西”斜坐在王座般的轿椅上,双腿微敞,一手掀帘,另一手撑着膝。
压迫感顷刻四溢,无人能呼吸。
“祂”无论是出手杀人或吃人,抑或灭世,仿佛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周遭一片死寂。
直到这位神主皱起眉头,发出很不高兴的声音:“让不让睡觉,大半夜的哭什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