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当日。
京城内外文武百官、世家权贵纷纷前来,在皇家御苑融春园门口,轿马盈门,热闹非凡。放眼望去,到处绮罗锦绣,宝气珠光,一片片照目辉煌。
贵族少女们聚在杏花林中,她们正是韶华豆蔻的年华,谁不是蝉鬓轻云,粉面桃腮,好似百花争妍,看得对面的少年郎们尽是春心荡漾,难以自持,渴望得到其中某位的芳心。
怀雍刚刚才摆脱了尚书令家的二公子——亦是他国子监的同窗——喋喋不休的问询,没走出两步,又叫宁朔侯家的世子给逮住,满面怀春地问他那边穿石榴红月华裙的小娘子是谁家的姑娘。
光知道名字还不成,最好告诉他,对方家族三代内可有哪些有头有脸的任务,官衔如何,爵位又如何,等等等等。
怀雍不胜其烦。
这些家伙还要拿同窗之谊“要挟他”,装得正人君子、一丝不苟的模样,却在跟他耍赖,说些什么一生幸福都维系在他身上的胡话。
怀雍心下焦急,急着找卢敬锡在哪。
奇怪了,他怎么没看到卢敬锡呢?
卢敬锡没看到,倒是看到了赫连夜。
目光稍一触碰,怀雍便不自在地扭过头去。
“赫连公子,好久不见。”
“何时回来的?改日上我家坐坐。”
“你这一身,着实是威武不凡。”
怀雍听见身边人与赫连夜打招呼的声音,听声音并听不出他有沮丧。心痒,忍不住瞄了一眼赫连夜的衣裳,倒不似昨日那样孔雀开屏,换了一身重青近玄的深衣,广袖长袍,头戴金玉琥珀的武官,系绛色缨绳。
赫连夜从小就比同龄人要更加身材高大,眼下更是鹤立鸡群一般。
本来今儿到场的少年郎们大多都还未入仕途,戴不得公卿之冠,但也大多都是斯文儒冠,唯恐惊扰了荏弱美人,还要配上各种小饰物,在细节处显现自家家底,少有人用金,怕显得俗不可耐。
谁跟赫连夜似的,一身煞气,偏生这金冠戴在他头上却一点也不显得俗,反倒衬得他眉如墨画,鬓若刀裁,英俊迫人。
怀雍依旧没抬头,只听从侧边头上飘来赫连夜深蕴笑意的声音,极是明爽:“今儿是雍公子的好日子,我与他竹马情深,总不能不来捧场。”
闻言众人笑愉,道:“你这话说的,倒好似雍公子要成亲了。”
赫连夜一只手佯作无意地搭上怀雍肩膀,倚近了问:“雍公子可已有中意的小娘子?”
怀雍还没回答,旁边的人先笑起来,劝阻赫连夜说:“可别再问了,怀雍生性腼腆,一心圣贤,你看看,他耳朵都红了,你行行好吧,别再逼他了。”
他们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其他混不吝的私下说两嘴就算了,可这是能跟怀雍随便问的吗?
赫连夜在发什么疯?他们是很惜命的。
于是为怀雍解围。
怀雍匆忙说:“我还有事要忙,先失陪了,等会儿谒者会来引你们入座。”
说罢,便匆匆离去,到后殿去了。
春宴的一应事项俱已安排稳妥,实则他在与不在都无妨碍。
很快,怀雍发现赫连夜也跟来,索性边上来来往往还有许多宫人,倒也不算他们在独处,让他稍作安心。
他方才脸红了吗?
等等!——他现在是在躲避赫连夜吗?
怀雍意识到。
荒谬。
怀雍停下脚步,想,他怎么可能怕了赫连夜?
如此想着,怀雍故作镇定地叫住一个路过的宫人,随意交代了两件事,期间任由赫连夜走到自己的身边,安静等了片刻。
宫人一离开,赫连夜立即开口:“你说某人是不是真的是金身玉心的姑射仙子下凡?忒的凉薄,昨个才和我说了那么多狠心的话,还能睡个好觉,今儿一见毫无憔悴,依然漂亮的让我挪不开眼睛。”
怀雍反诘:“某人却很让我佩服,还以为要气急败坏,躲上几日才能消怒。”
此言一出,赫连夜笑意更深,像是抓住猫尾巴,乐呵呵地说:“也不知是谁说权当没听见,说出的话也不算话,也并没有呢。”
怀雍猛然抬头看想去。
打一照面对上赫连夜的笑脸,这才反应过来不小心踩中了赫连夜的圈套。
赫连夜目光灼灼,一日不见,战意不减,反而更盛。
怀雍只觉自己像是被他盯中的猎物,一待擒住,便要将他拆吞入腹,生死难测,委实让他觉得胆战心惊,不可不防备。
更是难以理解。
赫连夜是一点不怕死的吗?
今天这么多人在,况且父皇是真的会来啊!
赫连夜:“你都不忘,那我也不要忘。”
怀雍:“既然无缘,又何必不忘呢?”
赫连夜又笑起来:“只是无缘吗?只是无缘,那就不是没有不喜欢;既然喜欢,我便要争取。”
怀雍:“……”
从哪学来的这样无赖!
先前赫连夜还要点脸,但从昨日说开以后,怀雍觉得这人不光没有收敛,甚至是彻底不要脸了。
而他要体面,所以不免落于下风。
赫连夜又问他:“方才问你的还没有答我呢。可有喜欢的小娘子。”
怀雍想躲开,忍住,反问:“你问这作什么?”
赫连夜恬不知耻,森森然道:“你喜欢哪个,我就把哪个抢走。”
饶是善于忍耐如怀雍,此时也怒意上涌,对他针尖对锋芒似的对望一眼,冷下脸来,说:“昨日我是看来我们还有几分旧情的份上才劝你一番。我仁至义尽,言尽于此,你再继续如此狂浪恣肆,以后哪一天要是惹来杀身之祸,我绝不救你。”
赫连夜轻嗤一声,不以为信。
怀雍不知道他是不信会有一天大祸临头,还是不信自己一定不会救他。
正这时,不远处传来个怯生生的呼唤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雍公子,原来你在这啊。”
怀雍和赫连夜齐齐转过头去,面容上还没有收敛起来的凶气似乎吓怀了小画师。
怀雍脸色变得快如翻书,换了个温和的笑,问:“碧城,怎么了?有什么要紧事找我吗?”
尹碧城胆怯地觑了一眼他身边的赫连夜,多害怕似的,连忙说:“倒、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倘若雍公子没空便算了……”
怀雍却似松了口气般,快步走上前去,说:“无妨,尽可以跟我说,我来帮你。”
尹碧城退开半步,深深作揖:“不敢劳驾雍公子,小人先退下了。”
说罢,逃也似的走了。
怀雍来不及叫住他:“诶!”
赫连夜不知何时,再次走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望着相同方向,说:“我就说呢,怎么卢敬锡那家伙突然又与你亲近了。原来是发现了还有个比他更像的。”
怀雍懒得和他再说话,咂舌一声,甩袖就要走。
赫连夜伸手抓住他的袍角,皱眉正色说:“你听我把话说完,跟你说正经的。”
怀雍用“你以为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一样的当吗?”的眼神看他。
赫连夜无奈地抿下嘴角,简而言之地说:“怀雍,你要记得你是做主子的,没有查清底细的人不能随便放在身边。那个像极了尹兰褰的小画师,还是仔细查一查先吧。”
怀雍:“要查我也先查你。”
赫连夜立刻不正经起来,放狠话道:“怎么查?要剖心看吗?也不是不行?我现在去找把刀!”
怀雍忙不迭抽回袖子,心有余悸地说:“疯子。”
他头也不回头地走了。
可即便没有回头也能感觉到赫连夜的目光如影随形地黏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