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晏泠的脸像是泼了一层墨汁,染黑了每一个有棱有角的五官。
绯雪其实心知肚明晏泠并不想提被灭族后那段流离失所的日子。
他与晏泠好不容易有了此时此刻的患难与共,提这些事不过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是,绯雪好奇。
绯雪想知道。
他想了解他不在晏泠身边时的晏泠的过去。
尤其是,晏澄了解并且经历而他却连旁观都办不到的那段过去。
如果不是眼下他重伤生病,他想他或许还不会如此任性吧!
漫长的沉默像冰,冻结了屋子里的空气。
绯雪等了良久,在他误以为晏泠不会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时候,晏泠低沉的嗓音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能够活下来……”
回首往事,历历在目,晏泠的手不禁握拳。
他当时被赐鸩酒,七窍流血,以为自己死定了。
最先听见的,是滂沱大雨的声音。
很大、很清晰的雨声,哗啦啦的,惹人不快。
明明已经被毒死了,却还能听见雨声,晏泠总觉得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可是,死人会有幻觉吗?
不如说,死人怎么还能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直到睁开双眼,看到破破烂烂的屋顶,晏泠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他没死。
他竟然活了下来。
破庙里四下漏风,深秋的雨冷得像利器,划破肌肤和血肉,直入骨髓。
晏泠打了个哆嗦,发觉自己的身旁有熊熊燃烧的火堆。
火堆旁有个人——
是晏澄。
当看到晏澄还活着,晏泠有一瞬的错愕,怀疑是否是自己与晏澄在死后的世界相见了。
但后来他还是明白过来,是他与晏澄都没死。
晏澄告诉他,他也不懂为何他们兄弟二人活了下来。
“阿澄说他在乱葬岗醒来,本想把本王的尸体葬了,结果却发现本王的手指在动,于是他将本王背起来,冒着瓢泼大雨,一路背到了最近的一间破庙……”
那时的晏澄,确实很狼狈,从头到脚都湿透了,鞋子也沾满污泥,巴掌大的小脸惨白如纸,楚楚可怜。
那时的晏泠,很感动,也很心疼晏澄。
而且晏澄怕他冷,把他身上的湿衣服拿去烤干,而将自己那身已经烤干的衣服盖在他身上,宁可自己挨冻,也要为他取暖。
“若非阿澄……本王那一夜恐怕已经死在乱葬岗之上了……”
晏泠的字里行间充斥着对晏澄的感激,绯雪脸色煞白,握着拳,指甲狠狠掐进手心的肉里。
他感到自己的胸口像是被几只手肆意撕扯着,连皮带肉,血肉模糊。
这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远胜伤病带来的折磨。
“后来,为了混出城,本王和阿澄钻进拉尸体的板车里,那些尸体全都是染上瘟疫而死……如果可能的话,本王也不想藏在那些尸体里面,但是没办法……那个时候,那是本王与阿澄唯一的活路。结果顺利出城后,本王就染上了瘟疫。”
听到这里,绯雪心脏一紧,鼻尖不由发酸。
然而晏泠的声音十分平静,神情也是,仿佛在说一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事。
“本王与阿澄那时候流离失所,无依无靠,身无分文……阿澄为了给本王换些草药治病,甚至想将自己卖给一名好男色的药商,幸得本王发现的早,及时阻止……后来,他只能去深山里采药,一采就是一天一夜,回来时遍体鳞伤,却还是硬撑着给本王煎药……”
回想起当初与晏澄相依为命、同甘共苦的那些日子,晏泠感到难受的同时也觉得感动。
“就这样,阿澄不眠不休,悉心照料了本王足足两个月,本王的病才好。本王好歹有武功傍身,从给富贵人家打杂,到做镖师,银子越赚越多……然而……还不够……”
晏泠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冷,绯雪身体一颤。
他意识到,晏泠口中的“不够”,指的并非银子。
“本王要的不是寻常百姓安逸的生活……本王要报仇。”
最后几个字,晏泠咬牙切齿。
被晏泠搂在怀中的绯雪,脸上不禁浮现出五味杂陈的苦笑。
晏泠要报仇的对象……
是他。
然而此时此刻,他这个仇人却正依偎在晏泠怀中,贪婪地享受着晏泠的体温。
好讽刺……
“安稳日子没过多久,有人怀疑起本王和阿澄的身份,于是本王与阿澄连夜逃出荣国,逃到誉国。”
“誉国当时刚好在征兵,阿澄不顾本王阻拦,陪本王一起入伍,不仅在战场上与本王形影不离,从不贪生怕死,回营后还照顾本王的饮食起居,任劳任怨,阿澄他真的……”
“够了,我不想再听了。”
绯雪打断了晏泠的话。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晏泠看不到绯雪的表情,但正是因为黑,才令视觉以外的其他感官变得尤为敏锐。
晏泠感觉到——
绯雪在生气。
“你吃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