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骆清寒笑道,“这只是朕心里猜疑的。他明日就要回南边,恋家恋主也是常情。”
骆清寒一怔,随即笑道,“这倒不必多虑。李承晚是个正直君子,世代忠良,和宏嘉逸、乔阎良那干子人不一样。”
皇后方欲说话,侍立在旁的李俊伟忽然笑道:“万岁爷方才问主子娘娘的事儿,奴才倒知道一点过节儿呢!”
“嗯?你知道什么?”“李大人府上前些日子跑进一只老虎去——”
“胡说!如今又不是开国之初,京师还有老虎?”
“真的。李大人家住在太皇庙那边,偏僻得很。听说当地的猎户们前几日在西山掏了一窝子虎崽儿。
母老虎发了疯,白日黑夜下山找事。不想就窜到李大人家花园里,咬死范大人家一匹马,叫家丁们围住打死了。
“他就为这个不高兴吗?”骆清寒的脸色有点不高兴了。
李俊伟却没发现,还接着往下说:“后来,李家老太太请水月和尚算了一卦,那和尚只说了一句话:山中大虫任打,门内大虫休惹——李大人回来,必是知道了这事儿,才不高兴的。”
“什么叫‘门内大虫’?”皇后问道。“听说福建叫‘闽’,这闽字是门内一个虫子,可不是个门内大虫——李大人又正是去福建当差……”
话没说完,骆清寒猛地一转身,“啪”地一声照着个李俊伟的脸打了一巴掌!把李俊伟打了一个趔趄,踉跄后退几步,噗通一声双膝跪倒,连连磕头。
皇后和周围的太监宫女们都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看到骆清寒发怒,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脸色发白。
“混账东西!哪里学来的这些贱话?”
“是,奴才混账王八!”李俊伟半边脸己涨得通红,浑身颤抖着,“奴才犯贱。不过奴才说的是实话!”
骆清寒冷笑一声说道:“李承晚前来陛辞,恋恩不舍,面带愁容。朕不过与皇后随便说说,你就说了这么一大套!你这叫内监议政,诬蔑大臣知道吗?李大人人还没上路,你这奴才就敢诽谤他,嗯?”
“奴才不敢说李大人的坏话。实实在在是那水月和尚说的话呀!”
骆清寒气得两手都是抖的,对皇后说:“你听听,这是什么规矩!朕与皇后说话,你为什么要来插嘴,来人!拖出去,抽他一百鞭子,看他还敢再顶嘴!”
骆清寒见侍卫们站着不动,更生气,“还愣着干什么?拖出去!”
这下,侍卫在门口的太监们再不敢怠慢,将泪眼汪汪的李俊伟架起就走。李俊伟满脸委屈地看一眼挨着皇后站着的吴全夫。吴全夫不觉心里一软,便躬身笑道:“万岁,奴才前去掌刑可好?”
“不用你去——打量朕不知道你们太监们的那些个把戏?太祖太宗早就订下家法,朕和皇后的事情多,没顾着治理,你们便上头上脸地越来越加放肆了!再这么下去如何了得,——传旨给慎刑司,把太祖皇帝关于“内监宫嫔人等干与朝政者斩’的诏旨做成牌子,竖在各宫廊下!”
众人才知道骆清寒今日是拿个李俊伟作法的,一个个心惊胆战。
这时外头已经动刑,鞭响声人嚎声都传了进来。李俊伟一边叫疼,一边号啕大哭,夹着求救声:
“主子爷,主子娘娘啊——哎哟,奴才再不敢了!哎哟!”
皇后听着不忍心,一边给骆清寒添菜,一边陪笑道:“万岁爷说的是,教训得也对。
不过这李俊伟素来当差勤谨,念这点情份,教训几鞭子便算了。再说,今儿个不大不小的也是个节气,皇上气着了倒值得多了。”
“那好吧,瞧着你的面子上减他三十鞭!叫他从庆阳殿回御茶房侍候——吴全夫,你可瞧见了?这就是样子,叫太监们一个个地都仔细了。妄议朝政,泄露宫廷机密的,朕要像对小毛子这样处置!决不轻饶。说完站起身来,也不和皇后打招呼,抬脚去了。
当夜二更天,骆清寒批完奏折回到庆阳殿殿,吴全夫默默为骆清寒卸了朝珠,除了袍褂,伏侍他半躺在炕上,小心翼翼躬身欲退时,骆清寒却叫住了他:
“吴全夫,你听说过‘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么?”
见骆清寒话语不善,张万强以为又要寻自己的事,慌乱地不知怎么好,说话也结巴了:“哪里,哪里,不不,李俊伟是自己不长进,惹万岁爷生气,没打死他就是主子的恩典了。”
骆清寒看看左右没人,忽然开心地笑起来:“哈,吴全夫,你就吓成这样了?朕是龙,不是虎!”
“万岁爷的意思是……?”“朕的意思是,你弄点金疮药,悄悄给李俊伟送去。看他能不能来,要是能来呢,带他来见朕。不过不要叫别人瞧见。”
吴全夫惊讶得张大了嘴,过了好大一会才试探着说:“万岁圣明,今儿个打得狠了,李俊伟来怕是不能来。就是能来,别处好瞒,庆阳殿殿的人怎么也瞒不了!”
“唔,你说得对。那么,你带朕去一趟吧!”
“啊?”吴全夫又吃一惊,看着骆清寒满脸正色,不像说笑话,忙又说声:“是——”。
骆清寒站起身来走出殿门,大声说道:“吴全夫,朕心里烦,带着朕在大内里随便走走!”
此时,三更刚至,半个月亮悬在中空,在疾飞的暗云中颤抖着时隐时现,禁城也是一片沉寂。
转过几个黑黑的巷道,远远见一排低矮房子,也听到了李俊伟时断时续的呻吟声。骆清寒停住了脚,问吴全夫:“这里不会有外人吧?”
回主子,他今日刚挨的打,谁肯沾惹他呢?万岁放心!”说着便上前轻叩窗棂,低声叫道:“李俊伟,李俊伟,李俊伟”
李俊伟挨了七十皮鞭,背上被打得皮开肉绽。他是红极一时的人,如今挨了打趁愿的多,心疼的少。
今日这场飞来的横祸,把他的面子一扫而尽,身上疼痛又不敢埋怨,只好一步一瘸回到御茶房自己原来的住处,听见外头叫他,两只胳膊支起来,抬头问道:“是吴公公么?门没上闩,一推就开。您自个请进来吧——哎哟!”
骆清寒听里头没人,示意吴全夫在外头望风,自己拿了金疮药,轻轻把门推开。
孤灯之下,李俊伟侧身闭目半趴在床上,眼睛红肿,脸色焦黄。李俊伟眼也不睁,用手拍拍床沿道:“公公请坐。您要嫌脏,那边还有张凳子。哎,这儿哪里比得上庆阳殿殿——啊,皇上!”他一下子瞪大了眼,僵在床上不动了。
骆清寒夜访御茶房,探视挨了打的李俊伟。李俊伟一见皇上亲临,又惊又喜,又委屈,又惭愧,愣在床上不知说什么好了。
“是朕来瞧你。别动,你就躺着,打疼了吧?”
李俊伟眼里放出光来。他是何等机灵的人,见骆清寒亲自来探视,心知今天挨的这顿打,其中必有缘故,就是疼也不能嚷疼!
李俊伟便咬着牙坐了起来:“不要紧,我知道万岁爷心里待我好,教训我也是为我好。主子这么恩典,李俊伟死了也是情愿的!”
“朕有件“朕有件要差要交给你,不这样不成。你挨了打,却没有怨言,可算得上忠臣!”
李俊伟不由得一阵激动:“奴才知道了,这是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嘛。可是主子先告诉奴才一声儿,奴才心里不也好过些?”
“嗯,你很聪明。不打黄盖,曹操能信他?这件事三个月前朕就想办,又怕太急,引人疑心,才拖到今天而且不能先告诉你——你要心里好过,戏就演不像了。李俊伟一想:嗯,必定为山清镇宁寺那事:啊——主子爷,奴才知道了,您想让奴才找出泄露机密的人。其实,奴才心里亮着哪,一定是,黄纪中……他们!”
“单为他们几个,朕岂肯叫你受这样的罪?他们顶多算个蒋干!朕有意让你投奔他们,抓出那个曹操来,这个差使你干么?”
“主子相信我、差遣我。奴才死了也干!”
“好!李俊伟,朕知道你哥不成材,你又是个太监,很是可怜。
不过,你只管办好这个差,别的事不用操心。你母亲那边,朕指派人常常接济着点。事成之后,从你侄儿里头挑一个过继给你,你妈呢,朕再赏她个诰命。”李俊伟最孝敬母亲,当初就是因为给母亲看病没钱,才净身为奴的。
听骆清寒肯施这样大恩,在床上连连叩头,他想不出什么好词儿谢恩,“呜”地一声哭了,伤肝动肠,十分凄惶。
骆清寒正待抚慰,吴全夫从外头一步跨进屋来,急掩了门道:
“万岁爷,有人来了!”李俊伟一惊,随即哭声更高,一边哭,一边用手抓挠被子又扑又打,还用头拱枕头。
哭声中夹带着小声窃语:“万岁,钥匙就在板凳上……呜——可别弄出了声儿……”吴全夫不等他说完,一把扯了骆清寒,钻进漆黑的茶具库里。
来人正是阿景和黄纪中。他们俩,一个提了盏灯笼,一个揣了包棒疮药进来。见李俊伟趴在床上哭得浑身是汗。黄纪中便凑到床沿上劝慰:“哎!也难怪你伤心呐。今儿后晌我去瞧你母亲,可怜她还不知道,想着明儿你生日让你回去过呢?”
一提到母亲,更触动了李俊伟的疼处,本来假嚎变成了真哭:“四哥、三哥,别人见我遭了事,躲还躲不及呢,你们倒来瞧我——这人的交情是怎么说的呢?
阿景笑得两眼挤成了缝:“兄弟,这叫乱世见忠臣,板荡识英雄!李俊伟,自打那回以来,哥哥仔细瞧你,真是个有良心的,要不我才不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