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淮中学的晚自习下课时间按照年级划分,错峰出行。每个年级间间隔半小时,高一年级九点半放学,高二年级十点,高三年级十点半。
过去在建陵一中,只有住校生才要上晚自习,费遐周走读,每天下午五点半就拎着书包去社团参加活动,八点回到家写两个小时的作业,十点就可以洗澡准备睡觉了。而育淮的晚自习六点半就开始,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漫长。
下课铃刚响,费遐周头一个收拾好书包,最先从后门溜了。
一场雨将暑气驱散了大半,晚风凉爽,舒服地萦绕在脖间和脚踝。
放学时的校园才最充满生机。学生们叽叽喳喳地说着晚自习没讲完的话,或三五成群或追逐嬉戏;校外的小吃摊排起了长队,烤冷面、烤面筋、拌凉皮,人手一杯五毛钱的酸梅汁,风里都混着孜然和辣椒粉的雾气。
快走出校门时,费遐周在人堆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人个头很高,站在人堆里也很扎眼。深蓝色的短袖,背后印着白色的英文字母,到膝盖以上的黑色短裤,粗糙的针线在两侧大大的工装口袋绣着盗版的奢侈品标志。
他双手插兜,耳朵里塞着红色的耳机,皱皱巴巴的线绳连着口袋里的MP3。校门口又被接孩子的家长们堵住了,水泄不通,人群前进的速度很慢,他却并不着急,有节奏地晃着脑袋,时不时唱几句歌词,十分投入。
戴上耳机就能藏进自己的世界,这就是聂瑜。
费遐周看了眼手表,却有些困惑。
现在依然是高三的晚自习时间,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聂瑜果然藏着事。
费遐周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明明也没想同这个人打招呼,却做不到置之不理。隔着四五米的距离,一路跟着对方从教学区走到校门口。
一出大门就是个三岔路口,聂瑜混在高二学生里偷溜出来,径直向北拐去——那并不是回家的方向。
在聂瑜的背影融进人潮之前,费遐周咬了咬牙,奔着他的方向跟了过去。
晚上十点多的襄津,大部分的商铺都已打烊,而大大小小的餐饮店依旧热火朝天。
正是吃夜宵的好时候,夏夜凉爽,各家大排档都在马路牙子上摆上了桌子和塑料凳子,坐满了吹着夜风、喝酒吃肉的男男女女。烧烤摊也摆在室外,夜幕降临就升腾起炊烟,一派烟火气。
也不知聂瑜这家伙到底要去哪里,七拐八拐地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费遐周脑子聪明但四肢不发达,没走一会儿就累了,索性停了步子,倚着大树猛喘气。
好在聂瑜没有再乱跑,他穿过人行道走到了对街,停在了一家已经熄灯关门的五金店门口。仿佛不知道人家已经打烊了一般,他的拳头在卷帘门上狠狠敲了几下,哐哐作响,噪声隔着马路都能听见。
没多一会儿,卷帘门内透出一抹亮光,一个穿着背心的中年男人骂骂咧咧地开了门,冲着聂瑜就是一通大吼。
聂瑜厚着脸皮笑了笑,用本地方言说了些什么。那男人折回店里,很快取出一个脏兮兮的背包。
他掏出了钱包像是要付钱,那男人不肯收,不停地摆手赶他走。聂瑜也不白要人家的东西,浮夸地鞠了个躬,像谢幕的马戏团小丑。灯光又暗了下去,他终于走下舞台。
取了这包东西后,聂瑜没再去其他地方,朝着回家的路走去。一路不停,拐进了家属区。
费遐周担心就这样紧跟着回去会暴露自己跟踪的事实,思索片刻后进了路边的一家小卖部,随手买了硬纸袋包装的麦香牛奶,磨磨蹭蹭几分钟,这才叼着牛奶袋回家去。
家属区的路灯并不明亮,昏暗的暖黄色灯光照着狭小的一隅,能见度极低。即使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许多遍,费遐周在深夜独自行走仍避免不了心中忐忑,脚步迈得飞快,生怕下一个拐弯就撞上不干净的东西。
可老话说得好,怕什么来什么。
离家门只剩一条巷子时,岔路口突然蹿过一个面目模糊的黑色身影,“唰”地飞过巷口,犹如鬼魅。
费遐周无声惊呼,恐惧中闭上双眼,拳头无意识地攥紧,握在手里的牛奶袋被挤扁,牛奶“噗”地喷了出去。
世界突然安静了。
几秒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畔爆了句粗口。
缩成一团的费遐周挣扎着睁开眼,黑暗中正对上一双幽深的下垂眼,男生愠怒地瞪着他,好似一条发怒的哈士奇。
是聂瑜。
乳白色的牛奶从他的头顶浇了下来,滴答滴答,落在了石板路上。费遐周看看手里挤空了的牛奶袋,再看看聂瑜,喉咙噎了一下,过了好半晌才开口,十分不讲理:“你……你干吗突然吓我?神经病啊。”
“你这死孩子。”聂瑜抹了把脸,咬牙切齿,“谁让你一直跟着我的,我还以为仇家上门讨债呢。”
“谁跟着你了?无凭无据别瞎说话。”费遐周是属鸭子的,嘴最硬,矢口否认。
“嘁。”聂瑜掀起衣角擦了擦脸,暧昧的光线里露出平坦而结实的小腹,隐隐还能瞧见肌肉的线条。
费遐周咽了咽口水。
聂瑜不爱同小孩争对错,瞪够了,转身便走,那方向却与回家的路正相反。
费遐周忍不住问:“你去哪儿啊?”
“关你什么事,不准跟着。”聂瑜头也不回。
“你不让我跟着,我还偏要跟着呢。”
他还挺叛逆的,小细腿迈得飞快,几大步就跟上了前方散发着麦香味的人。
聂瑜要去的地方并不远,仍在家属区内,只是越靠近,越有股难闻的气息飘至鼻尖。
“怎么这么臭啊?”费遐周伸长脖子张望了一下,“你到底要去哪儿啊,前面可就是垃圾场了。”
“就是这儿了。”聂瑜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费遐周一头撞在他后背上,气急败坏地捂住了鼻子。
“喵!”聂瑜蓦地叫唤了一声,捏着嗓子学猫叫。
费遐周后退三步,惊恐地看着他:“你干吗?大晚上的装什么可爱啊。”
“滚……”
聂瑜真是被这小子的脑回路气得没脾气了,指了指墙角,一只三色小花猫从垃圾桶旁的杂物堆里跳了出来。它大部分的毛是白色的,脸上夹杂着黑色和橘色的斑点,尾巴也是黑色的。
“喵喵喵……”这回是正牌猫叫。
小花猫亲昵地蹭了蹭聂瑜的脚,绕着他不停地打转。
“哎哟,瞧你急得,聂哥我这不就来了吗?”聂瑜从宽大的裤兜里掏出一包腌鱼干,拆开塑料包装袋倒在了地上。
小花猫咂巴咂巴嚼了两口,突然又停了下来,跑回了杂物堆,没多会儿再折回来时,身后跟了四只迷你版的三花猫,每只只有人的巴掌那么大,其中两只走路还颤颤巍巍的,总被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绊倒。
五只猫在小鱼干周围围成了圈,专心享用晚餐。
费遐周没想到这猫竟然拖家带口,慌忙后退几步,扯住聂瑜的衣袖躲在了他的身后。
聂瑜嘲笑他:“你怎么连猫也怕啊?”
“我……不怕……”他探出一个脑袋来,观察着三花猫一家,“就是……就是没想到这里还养了猫。你养的吗?”
聂瑜摇摇头:“翠花是流浪猫,之前有位老人家住在这附近,每天给它喂食。去年老人家离世了,它没了主人,基本靠吃垃圾过活。”
费遐周愣了愣,问:“翠花……是猫妈妈的名字?”
“猫妈妈”,上一次听见这三个字还是在幼儿童话故事书里。
聂瑜忍住笑,手握成拳抵在嘴边,点了点头。
费遐周吐槽:“你取名字的水平,真的……一如既往的烂。”
“我觉得很好听啊,翠花,多清纯多可爱。我爷爷说过,以前在老家村头,村里最好看的姑娘就叫翠花。”他蹲下去,摸了摸翠花的脑袋,柔声说,“我们翠花也是家属区最好看的姑娘。”
费遐周无奈地摇了摇头。
隔壁巷口姓杨那家的漂亮孙女要是听见了,非被你气死不可。
众所周知,撸猫会上瘾。眼见着聂瑜蹲下去就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仗着给了点腌鱼干,给人家翠花一家五口揩油揩了个遍,迟迟不肯撒手。
费遐周看不过眼,踢了他一脚,问:“你大晚上跑这儿来就是为了喂猫?”
聂瑜猛地拍了拍脑袋:“差点忘了,今天有正经事要做。”
他将肩上的黑色包取了下来,拉开拉链,里头装满了各种木工器材。他就着路灯的光找出螺丝和小锤子,走到了杂物堆旁。
这块地方是家属区的垃圾站,除了些日常生活垃圾扔进大铁皮垃圾桶外,也有些老旧的家具和损坏的电器扔在外面,久而久之就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原先,翠花就睡在杂物堆的破被褥里。
聂瑜说:“我是来给翠花修房子的。”
费遐周捏着鼻子走近,瞧见角落深处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窝。
这窝是用废弃的木材建成的,坑坑洼洼钉了好多钉子,外形上毫无欣赏价值。窝里用旧衣服和广告纸铺着,塞了几个别人不要的动物玩偶。小窝门口还挂了个木牌,用黑色马克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ぼ翠花の鎵ゆ。
咳,那什么,还挺有童心的。
费遐周捂着嘴乐了,问:“你说实话,这是不是你初中最爱写的火星文?”
聂瑜咳了两声,四十五度角仰天做忧伤状:“每个男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过去。”
昨晚雨骤风狂,垃圾场的脏东西飘得满小区都是,中午聂奶奶抱怨这件事时,聂瑜就在担心翠花,不知它的窝有没有被吹垮。
这小窝是几年前他和隔壁养鸟的大爷一起瞎琢磨搭起来的,虽然不专业,但多少还能遮风挡雨,总比睡杂物堆里强。但毕竟有些年头了,木材开裂,雨水从缝隙里渗进去,就算翠花能撑得住,四只猫崽子未必能。
聂瑜将这事记在心里,便计划着晚上来修理一番。
夜早已深了,围墙外的天透着朦胧的暗红色,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没有建筑物遮挡的半轮月亮遥遥挂着,银色生辉。垃圾场离附近的路灯有些远,只有两个手电筒架在一个破旧的书架上,好似两束追光灯聚焦在他们的身上。
“砰!砰!砰!”
不知是谁家废弃的画板扔在了杂物堆里,聂瑜废物利用,将画板盖在小窝顶上,添上一层天花板。用钉子将四个角钉住,聂瑜手中的锤子“砰砰砰”地砸下来。费遐周扶着木板窝,小脸皱成了一团,生怕这个三脚猫的木匠把自己的手给砸烂。
“为什么这么晚来修?白天不是更方便吗?”费遐周问。
聂瑜叹气:“我也想啊,但是刘女士不喜欢猫,说猫不吉利。哎,封建迷信害死猫啊。”
费遐周语意不明地回了句:“你还挺好心的。”
“这话怎么听着像讽刺我呢?”聂瑜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又问,“你小时候不是怕猫吗,怎么还留在这儿?”
“也不是不喜欢猫。”费遐周摸了摸鼻子,“谁让你以前老拿猫来吓我来着。”
小时候家属区闹过耗子,聂瑜不知从哪儿抓来了一只流浪猫,献宝似的抱到费遐周的面前。这猫性子野,张牙舞爪的,一不留神就在费遐周的手上抓了一条长长的疤痕,小学生当场就吓哭了,被大人着急忙慌地送去打了狂犬疫苗。
想起这事,聂瑜还有点不好意思,嘴上仍是调侃:“你不会是对以前的事有心理阴影吧?”
费遐周点头:“嗯,对你有阴影。”
完工回家之前,聂瑜对费遐周再三叮嘱。
他说:“你回去可千万别说漏嘴了,奶奶不准我在外面养猫。”
费遐周不解:“为什么会不喜欢猫呢?”
“就是啊!”聂瑜愤愤不平,“猫多可爱啊。”
“明明你比猫邪门多了。”
“就是啊,明明……”聂瑜附和了一半才意识过来,急忙改口,“呸,你才邪门呢。大半夜跑我屋里抢被子,你还没把这事解释清楚呢。”
费遐周抬头看天,言语含糊:“我吧……也不是故意的……”
聂瑜双手抱肩看向他,收起了嬉笑,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喂。”他说,“我再问你一次,你最近到底怎么了?搬过来住得不习惯吗?”
“我……”费遐周看着月亮,眼睛发酸,“用不着你管。”
谁还没个脾气,费遐周说不用聂瑜管,他当真就不管。
为了防止这小子晚上再来打扰自己,聂瑜特地将房门插销给插上了,杜绝一切隐患。
可他起夜已经成了习惯,破晓时分自己开了门去上厕所,路过客厅时,看见沙发上躺着一个人。费遐周抱着一条毯子缩在角落里,眉头紧皱,像是在做一个并不愉悦的梦。
“这死小孩……”
聂瑜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转过身,将自己屋内的蚊香盘拿了出来,搁在了沙发座下。
费遐周被蚊子骚扰了一晚,睡得很不安宁。
天亮时他醒来了一次,趁着聂奶奶还没起床,抱着毯子回了房间,装作从未来过。
聂瑜今天特地早起,想在上学前再给翠花送点屯粮,出门前却被奶奶提着衣领给拽回来了。
“那什么,我能先去上学吗?真的要迟到了。”他摸了摸兜里藏着的小鱼干,有些担忧。
“你等等!小费还没起床呢,你等他一起去学校。”碗里的粥已经凉了,聂奶奶捧着碗送进微波炉里加热。
聂瑜便摇头叹气:“现在的小孩子哦,一点儿也不懂事。你看我,虽然成绩一般,但是从不迟到。”
聂奶奶举着平底锅拍他脑袋,啐道:“你还好意思说!”
祖孙俩正闹着,费遐周背着书包冲进了厨房。
“哟,起得够早的啊。”聂瑜抬手打招呼。
费遐周没理他,从桌上抓起一个水煮蛋塞兜里,嘴上叼了一片吐司就往门外冲。
“把粥喝了吧!这点儿怎么吃得饱啊?”聂奶奶还在身后喊,可那人已经跑得没影了。
聂瑜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笑吟吟地说:“我想吃!”
聂奶奶瞪他:“都几点了还不去上学?吃什么吃!”
聂瑜腹诽:刘女士你老实交代,到底谁才是你的亲孙子?
喂完翠花走到家属区门口,聂瑜又遇到了霸天。
霸天正趴在地上晒太阳,嘴里叼着一块吐司,是上周费遐周吵着说非全麦不吃的那款。
“你怎么还跟人抢食呢?”聂瑜拍了拍它软软的脑袋,“咱打个商量行不行?以后我给你带火腿肠,你别跟他抢吃的了。那小孩每天吃得跟鸟一样少,可喂不饱你。”
霸天站起来摇了摇尾巴,蹭了蹭他的腿。
“那我就当你答应喽。”聂瑜扔给它一根小香肠,抬头看着三岔路口,又问,“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汪!”霸天朝着北边叫了一声。
聂瑜挠了挠它的下巴:“谢啦。”
去学校的路不少,费遐周走的是上次聂瑜领着他走的大路。
大路平坦,却也绕了不少路,上次时间充裕便选了这条路线,但眼看着迟到在即,费遐周的这个选择可不算明智。
聂瑜个高腿长,一路小跑着往前,很快就追上了对方。
清晨天气晴朗,费遐周靠右走在街边,踩着凸起的黄色盲道往前走着。阳光穿过葱茏的枝叶,斑驳的树影投映着他的白色衣裳,像幅洇开的水墨画。
“你这么走下去铁定要迟到的。”
费遐周从悠然的步伐中转过头,聂瑜迎着晨风来到了他的身边。
“反正也赶不上了。”他看了眼手表,还剩六分钟就到了关校门的时间。
聂瑜挑挑眉,问:“如果我说抄小路五分钟就可以到呢?”
“不可能。”费遐周不信,“就算是按直线距离,步行也不止五分钟。”
“赌一包跳跳糖。”
聂瑜一把握住费遐周的手腕,逆着光的脸庞胜券在握。
“不是,谁答应跟你赌……喂!你跑什么!”
起跑毫无征兆,聂瑜像一支飞射出去的箭,拉着茫然的费遐周“咻”地冲了出去。聂瑜巨大的手劲儿沿着脉搏向心脏传递,费遐周双腿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步伐行进,毫无招架之力。
没跑两步,聂瑜突然拐弯,费遐周本想叫嚷着这里根本没有路可走,一抬头,“城东菜市场”五个大字跃入眼中。
实不相瞒,费遐周出生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进过菜市场。
小时候他妈妈从不让他靠近灶台,后来搬去了建陵,他也只去过超市,买分装打包好的那种生鲜蔬菜,连上秤都不用。
他一直误以为,菜市场就是只卖蔬菜的生鲜超市。
但这两者当然不一样。
聂瑜拉着费遐周,冲进了热火朝天的菜市场。
头发烫成波浪的大妈和手握着蒲扇的大爷在摊位前讨价还价,年轻的母亲们将孩子送去了学校,结伴讨论着吃什么长身体、怎么做菜孩子才更有胃口。
被拴着一只脚的公鸡扑腾着翅膀乱撞,养在水里的鱼一扫尾巴溅起好大的水花,新鲜的蔬菜上还沾着泥土,卖肉的屠夫一刀砍下去,猪肋骨嘎吱断裂。
不知谁倒了一盆脏水,险些泼脏了费遐周的小白鞋,聂瑜转过头喊了一声:“大爷,您可看着点人嘞!”
大爷叉着腰大吼一声:“兔崽子,大早上瞎冲军(冲军:江淮方言,指无目的地乱走)!”
聂瑜又拉了一把,靠得费遐周更近了些。
他问:“你还跑得动吗?”
费遐周在心里嘀咕:这就是你说的抄小路?
可他喘得说不出话,只好点了点头。
费遐周从没见过这样的早晨。
最后一丝阴霾也被驱散,辽阔的天空万里无云,吵闹的麻雀站在菜市场的屋顶上叽叽喳喳,砍价时的争论、剁肉时的刀与砧板的碰撞,无数声音混杂在同一个大染缸里,搅拌成了襄津无数个平凡的早晨之一。
费遐周跟随着聂瑜的步伐,踩着地上的烂菜叶和混着鸡血的脏水,越过男女老少和鸡鸭鱼鹅,一路狂奔。
向前,再向前。
耳边的风呼呼作响,忽然一个瞬间,他再也听不见身旁嘈杂的声音,目之所及是前方牵着他奔跑的人。
熹微的晨光照耀在聂瑜宽阔的肩上,青色的短发贴着头皮生长,皱褶下垂的衣领露出颈后一颗圆圆的小痣。聂瑜的手掌将他的手腕整个包裹住,那样用力,令他的五指都发麻了。
费遐周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未这样认真注视过聂瑜。
费遐周上一次这样急速奔跑或许还是中考体测的时候,错乱的呼吸很快带来了不适。喉咙连通胸腔发烫,像灌了一腔灼烧的热油,烧得心口也在疼痛。奔跑的双腿受到惯性驱使,无法停下,也不想停下。
大脑芯片融化当机,心跳却快速到不合理。
说来都怪肾上腺,他才会烧红了脸、烫坏耳尖。
学校大门关闭前几秒,聂瑜和费遐周从夹缝中冲了进去。
“聂瑜,又是你!”
王大海早就记住了聂瑜的这张脸,跺着脚大喊。
聂瑜抬起手挥了挥,炫耀踩线进学校的胜利。
到了教学楼楼下,他们才停下了脚步。
“呼——”聂瑜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什么东西拽了拽他的手,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仍抓着费遐周的手未放,慌忙松开了手。
但他的力气实在太大了,在人家的手臂上留下了肉眼可见的五指痕迹和一大片红斑。
费遐周甩了甩发麻的手,将手臂藏在了身后。
“对……对不起啊。”聂瑜抱歉。
费遐周咳了两声,难得地没有怼回去。
学生们的读书声从身后的教室传了出来,聂瑜嘴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开口,费遐周已抢先发声。
“聂瑜,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他垂眼看着地上。
“帮忙?”聂瑜挑眉,“雇用劳动力得付钱的,知不知道?”
他原本只想开个玩笑,下一秒却后悔了。
他听见费遐周问:“我以后能不能,睡在你屋里?”
高三(19)班是文科班里的普通班,大家对学习的态度没那么严肃,总是因为太闹腾而被王大海臭骂。聂瑜今早踏进教室时,吵闹的教室骤然安静了几秒,大家看清来人不是老师,当即松了口气。
黄子健抱怨:“你吓死我了。我正抄着作业呢。”
聂瑜给了黄子健一个脑瓜嘣儿,回了自己位置。
他个儿高,理应坐后排,又因为经常闯祸,被班主任塞进了角落的位置,没有同桌,终日和扫帚、簸箕做伴,倒也乐得清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