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瑜掏出文具盒,将书包歪歪扭扭地挂在了书桌侧面。
他今天心情挺好,却不巧,撞上了一件蹊跷事。
语文课要默写文言文,他伸手进抽屉,掏他那本破破烂烂的语文课本。课本没找着,却摸到一包软绵绵的东西。
聂瑜将这东西取了出来,一阵端详。粉红色包装的,开了个口子,里头整整齐齐塞着方形棉质产品。他狐疑地将这包东西翻到正面,一看,“××牌卫生巾”几个大字进了视线中。
聂瑜:“……”
哪个孙子赶着往枪口上撞,敢来逗你聂爷爷?
“这是谁的东西?”
聂瑜一巴掌拍在桌上,高举着这包卫生巾,冷着脸朝全班发问。
闹哄哄的同学齐刷刷地看向了他。
前座沈淼调侃:“聂哥,原来咱俩用的是同一个牌子啊。”
聂瑜一记眼刀扫过去,沈淼咳嗽一声,不敢再说。
“是……是我的……”
蚊子哼一般的声音传了过来。
赵萌萌的脸红得像西红柿,捂着脸跑到聂瑜面前,将卫生巾一把揣进怀里,又捂着脸回了自己的座位,恨不能把脸埋进抽屉里。
全班爆发哄笑。
“赵萌萌,你干吗呀?自己的东西都不知道收好吗?”
张晓龙刚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讽刺她,又引起班上男生大笑连连。
自从赵萌萌前两天将卫生巾掉在了国旗台上,拿这事嘲笑她的男生就没消停过。文科班女生多,张晓龙平常就爱欺负女孩儿,不是揪头发就是说流氓话,把哄笑当作给自己的掌声。
今天这事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谁做的。聂瑜早就看张晓龙不爽,今儿惹到他的地界,一团火直接飙上脑门儿。
“很好笑吗?”聂瑜双手抱肩扫视全班。
他声音洪亮,一开口,全班顿时鸦雀无声。
看热闹的人纷纷转过身去,打开课本假装学习。
张晓龙眼见情况不对,赶忙认:“聂哥对不住啊,哥们儿本来只想跟你开个玩笑,你别当真啊。”
聂瑜两三步走到他面前,也不废话,抬脚踹翻他的凳子,肥大的身躯轰隆倒在了同桌的身上,紧接着哗啦啦,桌上的课本散落一地。
“你吵死了。”
沉沙般的低音,冰窖般的语气。聂瑜看着瑟瑟发抖的张晓龙,厌恶至极。
大课间,聂瑜无精打采地做着广播体操,摆臂动作宛如重伤患者做复健。
趁着班主任没盯着这儿看,枚恩凑到他身边,问:“你今儿状态不太对劲儿啊,怎么了?”
“我……遇到一件麻烦事。”聂瑜犹豫着开了口,“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我家楼上住了个特矫情的小屁孩吗?他今天提了个莫名其妙的请求。”
枚恩劝他:“你不是说人家年纪挺小的吗?那你多忍一忍呗,你小时候不也挺讨人厌的。”
“不是,他今天提的这件事情真的很奇怪,他……他要……”聂瑜有点说不出口。
“你能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
“他要和我睡一个屋!”聂瑜吼完又立马补了一句,“不是那个睡……”
隔壁黄子健听见了,搭腔道:“谁这么大胆?想和我们聂哥睡?”
聂瑜一脚踹他屁股上,将人赶走了。
枚恩莫名其妙:“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我问你,他是不是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独自住外面?”
“啊?应该是吧。”聂瑜点点头。
“那不就得了。小孩子嘛,一个人睡都有点怕,我初中住宿舍的时候,花了好长时间才适应。”枚恩拍拍他的肩,“再说了,大家都是男生,你干吗搞得这么紧张?”
“我……”
聂瑜竟然一下子被说服了。
是啊,我干吗这么紧张?这是什么大事吗?
他使劲儿地挠了挠头,烦乱的心情平复下去一半。
“可是……”他转头看向枚恩,“我已经拒绝他了。”
当天晚上。
聂瑜半夜去上厕所时,看见厨房的灯是亮着的。
冰箱门被打开,费遐周埋着脑袋翻着什么,松松垮垮的睡衣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服,短睡裤下露出一双细白的腿,不停地跺着脚赶走飞来的蚊子。
聂瑜敲了敲门,问:“你干什么呢?”
费遐周被他吓得一个激灵,手里一袋饼干应声落地,饼干屑洒得到处都是。
“你有病吧!”他不客气地骂了一句,愤怒后又呼了口气放松肩膀,可能在心里感慨还好不是妖魔鬼怪半夜敲门。
聂瑜走过去,问:“你不是吃过夜宵了吗?大晚上不睡觉又翻冰箱干吗?”
他否认:“我没偷吃。”
“嘴巴擦干净了再摇头。”
“我……”
费遐周慌张地抬手抹嘴角,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他愣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抬脚就踹。
聂瑜捂住关键部位,敏捷地躲开了。
他蹲下去,将地上的半包饼干捡起来,惊讶地说:“这饼干不是我的吗?”
费遐周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明天把钱还你。”
聂瑜看他一眼,抬手要把饼干往垃圾桶里扔。
“等等!”费遐周一把抢过,瞪他,“还没吃完呢。”
“都掉地上了。”聂瑜说。
“里面的又没脏。”
中午的剩菜到了晚上就不肯吃的费遐周,今天这是没睡醒还是魔怔了?
聂瑜撒了手,留心观察着他,说:“行,那你吃吧。”
这家伙是真的不嫌弃,两根指头捏住一块,张大了嘴巴就往里送。
在他的牙齿就快碰到饼干的时候,聂瑜突然拽住了费遐周的手腕,费遐周猝不及防地吐了出来。
“你发什么神经!”费遐周愠怒地看向眼前人。
聂瑜说:“这饼干过期了。”
费遐周皱眉看着他,分不清这话是真是假。
“真的过期了,这次没逗你。”他表情认真,伸出手掌,“现在可以给我扔掉了吗?”
费遐周不情愿地交出饼干,嘀咕:“你不早说,我都吃两块了……”
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却感觉肚子里头咕噜咕噜地翻滚,不太对劲儿。
聂瑜扔了饼干,笑话他:“得了,吃两块又死不了人。”
这傻孩子是真的饿坏了,逮着什么都往嘴里塞。
费遐周面色沮丧地揉了揉肚子。
“有这么饿吗?让你多吃点又不吃,成天计算什么卡路里,活该你现在受罪。”聂瑜噼里啪啦地喷了一堆,唾沫星子快飞到人家脸上了。
费遐周抹了把脸,难得没生气:“聂瑜,你知道吗?你有时候吧,说话口气跟我爹一模一样。”
聂瑜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受了侮辱还是占了便宜。
隔壁人家的大摆钟敲了两声——深夜两点了。
冰箱里除了蔬菜就只有冷冻的速食食品,连包方便面都没有。
“好想吃三明治啊……”费遐周叹了口气,又将冰箱从里到外扫了一遍,连面包糠都看不见。他揉了揉眼睛,想回房间了。
他刚迈了两步,听见身后人问:“你是被饿醒的,还是因为……睡不着?”
费遐周也说不清:“两者都有吧。”
聂瑜家的隔音效果并不太好,一到晚上万籁俱寂,但凡楼上有点动静,楼下的聂瑜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他是个脑袋沾上枕头就能睡着的人,这些声响并不影响自己的睡眠。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无法理解失眠者的烦恼了。
白天枚恩说的话又浮上心头,聂瑜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他问:“你想吃馄饨还是面条?”
“啊?”费遐周茫然地看他。
聂瑜将折叠桌拉开来,重复了一遍:“问你呢,吃馄饨还是面?”
费遐周说:“想吃馄饨面。”
“美得你。”聂瑜翻白眼。
馄饨是现成的,前两天奶奶包了很多,全冻在了冰箱里。煮面就更容易了,聂瑜最喜欢吃面,方便又管饱。
但费遐周还是挺惊讶的:“你还会做饭?”
说这话的时候,聂瑜刚把一锅水煮开了,散装晒干的面放进了锅里,接了一碗冷水倒了进去,盖上锅盖焖煮。
他哼了哼:“煮碗面就叫会做饭了?下面条谁不会啊。”
费遐周:“我就不会……”
您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十指不沾阳春水,不会做饭也是自然。聂瑜想了想,还是把这话咽回去了。
他从橱柜里取出碗,用勺子挖了一块猪油,接着放入酱油、醋和鸡精,等水煮开了后又倒入一勺热汤,拌了拌汤底,捞起面条放入碗里。
这就是简单朴实又好吃的阳春面的做法。
聂瑜将一大一小两个碗端上桌,递给费遐周一双筷子。
费遐周惊讶地说:“两碗?我吃不了这么多啊。”
“另一碗是我的好吧。”
聂瑜将大碗挪到自己面前,吸溜了一大口面条。
费遐周夹起几根面条,转着筷子卷了卷,小心翼翼地送进了嘴里。
还不错。
味道没什么惊喜,很平淡的家常口味,但是加作料的时候很明显照顾到了自己的口味,猪油和酱油的量都不多,他爱吃酸的,醋反而放了不少,整体清淡。
再看了看聂瑜那碗,汤面上漂着一层红油和些许葱花,两人的口味截然不同。
他挺惊讶的,聂瑜煮面条时困得直打哈欠,竟然还不忘记照顾到自己的口味。
“看什么看?不好吃吗?”对面的人吃得飞快,转眼就消灭了半碗。
“我……我在想碗里为什么没馄饨。”费遐周立马低下头吃面。
“穷讲究。”聂瑜吐槽。
听这话的意思,馄饨应该是没有了。
费遐周其实没指望聂瑜真能做出一碗馄饨面,所以现在也谈不上失望。
他安静下来,吃一筷子面,喝一口汤,饿极了也仍然细嚼慢咽。
没吃几口,筷子戳到了什么硬块,翻开面团一看,几个馄饨沉在了碗底,藏了多时。
怎么会有聂瑜这么无聊的人啊!
费遐周又好气又好笑,可嘴里塞满了食物,腾不出空来骂他。
聂瑜扬着眉毛冲费遐周挑衅,嘴边蹭了一层油光。
邻居家的大摆钟又响了一声,深夜两点半了。
费遐周打了个哈欠,吃饱喝足,有点犯困了。
“我回去睡了。谢谢你的夜宵。”
刚站起来,聂瑜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睡得着吗?”聂瑜注视着费遐周的眼睛,“说实话吧,你这几天是不是根本没睡个好觉?你这黑眼圈快拉到地上了。”
“我才没……”费遐周下意识反驳,抬头看见对方漆黑的眼眸,气势又弱了下去,“你现在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明明我早上问你的时候……”
早上,费遐周鼓足勇气提出请求时,聂瑜的拒绝毅然决然。
“不行,干吗啊?两个房间都不够你一个人睡的吗?”
这是他当时的回答。
聂瑜挠了挠脖子,改口:“其实我后来又想了想……也不是不行。”
费遐周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你……不打呼噜就行。”他咳了一声。
费遐周恼了:“我本来就不打呼!”
聂瑜的卧室是全家最小的一间。
单身大男孩的房间布置简洁,墙上贴着犬夜叉的海报,书架上都是手办和闲书,从金庸全集到韩寒的《一座城池》,中间还夹杂着一两本巴金的小说和鲁迅的杂文。书桌上的显像管电脑显示器拖着一条大尾巴,装着Windows XP系统。
费遐周抱着枕头打量了一番,这人的房间虽说算不上多规整,但起码干净,比他想象中的样子好得多。
聂瑜将扔在床上的衣物都收进了柜子,挠着头问:“你睡里边还是外边?”
他的床靠着墙,里边相对逼仄,外边又有滚下床的风险。费遐周还记得自己上次摔在地上的疼痛,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睡里边。
钟声敲了三下,一楼的灯光终于熄灭,窗外的路灯倾泻灰白的微光,黑暗拥抱着睡眠。
托费遐周的福,聂瑜也比平常晚起了十分钟。
只要不是假期打游戏打得日夜颠倒,聂瑜一般睡够了六个小时就不会赖床,但昨晚闹了一阵失眠,正经休息时间根本没多久。
跟他相反,费遐周却是难得的精神抖擞,黑眼圈消了大半,面上终于有了些活力。
他早上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抱着聂瑜的胳膊睡了一整晚,吓得赶忙撒手。
聂瑜还在睡,费遐周不想弄醒他,将毯子叠好放在了枕头上,蹑手蹑脚地站起来,想要下床。
奈何聂瑜太高了,整个横躺在床边,挡住了他的去路,绕都绕不过。
费遐周打算从他身上跨过去,抬脚踩上床沿,突然重心不稳,扑通一声,一屁股坐了下去。
聂瑜咆哮着醒了过来。
“你——”他额头青筋猛跳,咬牙切齿地看着肇事者。
“我……”
费遐周刚好摔在了对方身体最脆弱的部位,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一状况。
在对方彻底暴怒之前,他麻溜地跳下了床,先跑再说。
聂瑜抓狂地捏紧拳头,气血上涌。
昨晚半夜吃了一大碗面,一觉醒来,聂瑜的肚子仍胀着。
他耷拉着眼皮进了厨房,奶奶端上两大碗面,招呼道:“快过来吃早饭,有段时间没煮面给你吃了吧?我还在面里加了鸡蛋和青菜,你快尝尝。”
聂瑜打了个饱嗝:“嗝——”
实不相瞒,我昨晚刚吃过。
他不好明说,只能握住筷子,勉强往嘴里塞了几口。
聂奶奶在聂瑜对面坐下,问道:“刚才我看见小费从你房间里出来,怎么回事?”
“嗝。”聂瑜又打了个嗝,“他昨天找我辅导作业,讲着讲着他就睡着了,就干脆睡我屋里了。”
聂奶奶狐疑:“你辅导他功课?你确定没搞反?”
聂瑜急了:“我好歹也是学完高中三年课程的人,别这么小瞧我。”
聂奶奶哼了一声,碎碎念:“谁敢小瞧你。全家就数你和你爹主意最大了。你爹拍什么劳什子纪录片,几个月都不回家。你也是,说复读就复读,好好的大学就不肯上了。我能拿你们怎么办啊?”
同样的抱怨说了整整两个月。
好在费遐周这时候进了厨房,糟糕的对话才就此打断。
费遐周一边整理着书包,一边语速极快地说:“奶奶,我今天要迟到了,就不吃早饭了,有牛奶或煮鸡蛋吗?”
“怎么又不吃早饭啊?”聂奶奶问,“你还在长个儿呢,不吃饱怎么能行啊?”
“其实他也长不了几厘米了。”聂瑜一针见血。
对外自称172cm,实际身高未知的费遐周一记眼刀扫过他。
“开玩笑的。”
聂瑜替他挽回尊严,擦了擦嘴跟上了飞奔出门的迟到大王。
走到家属区门口的时候,霸天正趴在太阳下啃骨头,吃得可香了。
往日都是它跟费遐周讨食,费遐周再饿也得分一些早点给它,也不知道今天是谁喂了它,倒让自己讨了个清净。
聂瑜走路快,三两下就追上了费遐周,一把拽住他的书包带。
费遐周往后倒退几步,开口不饶人:“你什么臭毛病,拽什么拽!”
“吃人嘴软这个道理你懂不懂?昨天给你煮面还不如喂霸天呢。”
聂瑜瞥费遐周一眼,想到早晨的惊险一刻还心有怨念,但真想骂对方的时候,又偏偏说不出什么来了。
再浑的泼皮,在费遐周面前也是高素质好市民。
只是小了三岁而已,怎么就像只幼猫似的,除了会舞爪子,别的地方怎么看都是小孩子。聂瑜看着眼前人,不由自主地想。
费遐周个子不高、身形又瘦,虽说正符合当下流行的花美男审美,但聂瑜总担忧他营养不良,无意识地生出要把他喂胖的奇怪念头。
心中纠结了几番,聂瑜还是抛掉了要找他算账的念头,冷着脸从书包里掏出一包东西扔进了对方怀里。
“这是什么?”费遐周扑闪扑闪眼睛。
“狗粮。”他哼了哼,抬脚走了。
胡说,明明是三明治。
虽然手里这块三角形的物什长相朴素,番茄酱溢出了吐司外,夹了根没切开的火腿肠,裹得像块煎饼,但勉强还是能认出来,这玩意儿确实是块三明治。
费遐周咬了口,嗯,味道也挺像煎饼的。
所以说,三明治里为什么要抹豆瓣酱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聂瑜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
费遐周看着前方那人的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