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瑜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屁股:“是我!”
没等费遐周的大脑辨认出这个“我”到底是谁,手里的字典抢先一步飞了出去。
“咣当”一声,正中聂瑜的眉心。
几分钟后,聂瑜裹着毯子坐在沙发上,额头肿起了好大一个包。
“不……不好意思哈。”费遐周吐出一个不情愿的道歉,想了想,又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谁让你翻墙来着,不能走正门吗?”
“我敲了那么久的门,你有应吗?”聂瑜的眉毛拧成了倒八字,像一只愠怒的哈士奇。
费遐周抬头看吊灯,嘀咕:“那可能是我睡着了没听见……”
他这人看着细胳膊细腿没什么力气,抓贼倒是下了狠心,聂瑜印堂赤红,活似戏曲频道的红脸关公。
费遐周也不是真那么没心肝,去冰箱取了几块冰用毛巾包起来,坐在聂瑜身边亲手给他举着,冰敷消肿。
下午只有费遐周一个人在家,他坐在客厅里一直在写作业,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醒来时正看见自家墙头挂着个人影,当下第一反应就是进了贼,抄起手边的字典就冲过去了。
谁能料到是这种乌龙。
冷静下来后,费遐周渐渐找回状态,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你身上……是不是有烟味儿?”他拽起聂瑜的背心领子凑到鼻尖嗅了嗅,“对,就是香烟味,我没闻错。”
毛茸茸的小脑袋突然凑到胸口,聂瑜吓了一跳,当即推开他:“你干吗呢!”
这反应落在费遐周眼里就是实实在在的心虚,他眯了眯眼,问:“你抽烟了?”
“鬼扯。”聂瑜否认,“我多好一孩子啊能抽烟吗?”
“那你身上的烟味儿哪儿来的?”
聂瑜哑了哑,老实交代:“我去了趟游戏厅。”
黄子健的表哥开了家游戏厅,他平时放假就去打工挣零花钱,常趁老板不在请朋友们来玩,游戏币无限量使用,足够消磨一整个下午。
聂瑜想起来什么,将鼓鼓囊囊的裤兜拉开,两个玩偶弹了出来。他一手握起一个,问对面人:“挑吧,要哪一个?”
费遐周皱起眉头,一个也不想要。他吐槽:“为什么哆啦A梦的脑袋是方的,而海绵宝宝却是圆的?”
“盗版的娃娃,都长这样喽。”聂瑜耸肩。
别人去游戏厅喜欢打枪,只有聂瑜喜欢跟娃娃机较劲儿。黄子健常吐槽他,花在娃娃机上的钱都够买一床正版玩偶了,何苦挑这种针线都不平整的劣质娃娃。
费遐周说:“冷知识,娃娃机都是骗钱的,抓得再精准也没有用。想要玩偶不如直接花钱买。”
聂瑜将哆啦A梦硬塞进了费遐周的外套口袋里,哼了哼:“你不懂,重要的不是娃娃,是抓到娃娃的那一瞬间。那种成就感,啧。”
费遐周对这个畸形的哆啦A梦并不感兴趣,伸出手指戳了戳口袋,却也没有要还回去的意思。
“你奶奶还在病床上躺着呢,你竟然跑去了游戏厅?”他毫不掩饰话里的鄙夷。
“心里烦,不知道去哪儿。就算回了家,家里也没人。”
聂瑜无意识的话惹来对面人的一声嘲讽:“哦,知道了,我反正不算个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时他再想解释,却已经来不及。
费遐周当即撒了手,冰袋“咕咚”一声掉落在沙发上。他冷着脸站起来,谱子摆得极大,还没迈开腿,“咕噜”一声,是他肚子发出的哀号。
“饿了?”聂瑜抬眼看他。
费遐周不吱声。
“你的肚子都比你这张嘴诚实。”
聂瑜将冰袋搁在茶几上,起身去了厨房。
冰箱里一片狼藉,估摸是费遐周中午找东西吃而留下的残骸。
聂奶奶很少买速冻食品,馄饨、水饺之类的都喜欢自己擀皮剁馅儿。聂瑜搜刮了一番,还有鸡蛋、火腿肠和昨天的剩饭,做顿蛋炒饭不成问题。
他的厨艺也不算多精,只不过从小给奶奶打下手,家常菜无非那么几种做法,做起来也并不费力。火腿肠切成丁,鸡蛋打散倒进热油锅,出锅前撒上葱花,再配上点酸黄瓜一起吃,简单但能填饱肚子。
只吃饭未免有些干。紫菜用完了,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其他的汤,聂瑜挖了一大块猪油,说要做碗“神仙汤”。
所谓的神仙汤和将军楼一样名不副实,至多算是民间智慧创造的低配替代品。神仙汤并没有多神仙,按喜欢的口味随意加点佐料,盐、味精、醋、酱油,一股脑儿地倒进碗里,最后加上猪油注入灵魂,热水冲泡,便成了一碗汤。
费遐周自然不会对这种汤有什么好脸色,举着勺子在碗里一阵寻觅,当真只有汤,其他什么东西也没有。他当即发出质疑:“这东西能喝吗?”
“怎么不能?”聂瑜舀了一勺汤,咂巴咂巴嘴感叹,“一勺猪油堪比一碗高汤,懂不懂?”
净扯淡。
费遐周皱着眉头,满腹狐疑地尝了一口。
还成吧。虽然远没有聂瑜夸赞得那样过分,但作为方便速食,确实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他尝了一勺,没品出滋味,接二连三地又喝了几口,又酸又鲜,就跟吃完方便面不忘喝汤一样,明知道没什么营养,但就是很容易上了人工添加剂的当。
估计费遐周中午在家没怎么好好吃饭,饿得狼吞虎咽,什么架子也不管了,一口饭一口汤,跟饿了好几天的小白菜似的,说话都不顾上了。
聂瑜没什么胃口,筷子还没动。见他一碗炒饭明显不够,干脆将自己的那份也推给了他。
费遐周难得没发表“晚上不能吃太多碳水化合物”这样的言论,扔下筷子,直接用勺子挖着吃。
聂瑜托着下巴看着对面人,不自觉地低声笑了:“我说你,原来挺能与民同乐的嘛。”
话里是在怼他平时架子太大。费遐周哼了两声,假装没听明白。
聂瑜又问:“你没吃午饭吗?家里没吃的不能出去买吗?”
费遐周咽下一口汤:“下了一天的雨,谁愿意出门啊。”
“那我要是不回来给你做饭,你就这样一直饿着?”
一口饭塞得太多,费遐周嚼了好几口才咽下去,含含糊糊地回了句:“我觉得你会回来的。”
“啊?”聂瑜没听清。
费遐周却一抹嘴,换了句话:“我吃完了,我去写作业。”扔下勺子,转身就跑。
聂瑜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吃的碗自己刷!”
夜晚很长,半轮月亮冲破乌云,倾洒着浅淡的光。
费遐周今天难得没上楼去,就在客厅里点了盏台灯,戴着耳机听歌,安静地伏在茶几边写作业。
雨虽停了,风仍不止。气温断崖式下跌,北方的寒流混入湿冷的空气钻入毛孔。客厅的推拉门仍拖着没修理,冷风轻而易举地挤进门缝,书页不住地翻动。
聂瑜其实想问费遐周为什么不上楼去,楼上暖和点。又怕自己这么一说他当即就走,犹豫半晌后还是没开口。聂瑜搬了把椅子坐到门前看电视,用身体挡住一部分风。
那段时间最火的动画片是《虹猫蓝兔七侠传》,少儿频道播完了其他卡通频道仍接着播,聂瑜百看不厌。
电视机的声音开得不大,但费遐周隔着耳机仍能听见。一道物理题演算了几遍都得不出统一答案,他一时恼火,摔下笔大骂:“你几岁了还看动画片?刚上幼儿园吗?”
一扭头,身后的聂瑜压根儿没在看电视,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的人,是自己。
费遐周顿住了。
他从来没说过,其实聂瑜的眼睛是他见过的所有人中最清澈的。
聂瑜的瞳仁黑得纯粹,眼白不掺杂质,就跟他本人的性格一样,非黑即白,界限清晰。费遐周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这双眼睛,就像是——他这时想起了对方的名字,聂瑜——对,就像是玉石一样,纯粹而澄澈,明晰而坚硬。
而此刻,费遐周就在这双玉石般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问:“你看着我干吗?”
聂瑜摸了摸下巴,挑眉道:“今晚想不想跟你聂哥睡?”
天气转凉,薄毯子已经不够用了。聂瑜从衣柜里抱出一床棉被,费遐周以为是给自己的,正想伸手去接,聂瑜却躲开去。
“起开。”他将被子扔在了椅子上,又从客厅里搬来一张高凳子,架起腿躺了下去。
关了灯,小卧室里灰雾朦胧,只有两个窗户透着光亮。
聂瑜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昨天是不是睡得很晚?失眠?”
费遐周愣了会儿:“你怎么知道?”
“深夜打游戏的时候还听见楼上有脚步声,我就猜你还没睡。”聂瑜看着虚空说,“你不喜欢下雨天吗?总觉得一到下雨的时候,你不是梦游就是失眠。”
“也还好,我……”他说到一半意识到什么,“我梦游的事情你知道?”
“你搬进我家第一天我就知道了。”
费遐周腾地坐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瞪着黑暗中黑乎乎的人影。
聂瑜瞥他一眼,满不在意地说:“不然你以为那个冬瓜是哪里来的?”
原来是你。
费遐周差点还以为是自己新增了什么怪癖,紧张兮兮了好一阵儿。
“我问了沈淼——沈淼就是上次小卖部看见的那个女生——她说一般只有小孩才梦游,像你这样的,可能是压力太大之类的原因。她说梦游症患者梦游的时候虽然感受不到自己做了什么,但这种未知在清醒的时候也很可怕。”他遗憾似的叹了口气。
费遐周有些不太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不过……”顿了顿,聂瑜又说,“如果有个人陪在身边的话,是不是会有底气一点?就像今天,虽然被你莫名其妙砸了一下,但是我好像一下子就意识到,除了亲人,这个家里也是有人在等着我的。”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样想的,但是我猜,如果身边有人陪伴着的话,那么即使闭上眼、陷入睡眠,也不会再因为那份未知而感到不安了吧?
“你是不是……”要说的话到了嘴边,费遐周嘴唇动了动,开口时却变成了,“琼瑶剧看多了?”
聂瑜顺着他的话一本正经地点头:“是啊是啊,《又见一帘幽梦》看了没?我好讨厌楚濂啊,渣男!脚踏两条船!还是费云帆最好。”
费遐周躺了回去,扯起被子盖上脸,拒绝讨论:“没看过,听不懂。”
隔壁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新的一天摸索着黑暗来临。
聂瑜侧过头,在黑暗中轻声说了句:“晚安,小孩。”
清晨风和日丽,聂瑜起了大早前往医院。
聂奶奶的身体状况很好,早上一醒来就嚷着要喝豆浆吃米饼,聂瑜端茶倒水,小霸王也有变回乖孙子的时候。
费遐周的短信发来时,他正推着轮椅陪奶奶出门晒太阳。
租客费遐周:“早饭呢?”
言简意赅三个字,他颐指气使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
聂瑜将轮椅停在花园小径边,有几位穿着病号服的大爷开着收音机在听戏曲,聂奶奶跟着旦角轻声哼着曲子。
“早饭在微波炉里自己热一下,冰箱里有牛奶还有橙汁。我中午不回去了,不想吃泡面可以去门口的大排档打包点饭菜。”聂瑜回了一条短信,小灵通按得噼里啪啦响。
租客费遐周:“哦。”
一个字的回复,又何必浪费这几毛钱的短信费。
聂瑜盯着这条短信看了半天,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
雨过天晴,阳光柔和。夏天拖着它漫长的尾巴走远,清风吹动高树,几片叶子星星零零飘落枝头,盖在泛黄枯草的肩头。
聂瑜深呼吸一口,晨间的瞌睡被风吹散。
他重新打开小灵通,在联系人里找到“租客费遐周”的名字,修改备注。他沉思了一会儿,将这五个字删去,重新输入三个字:臭小孩。
这就对了。
吹完风回到病房,姑姑已经在这儿等着了。
她怕奶奶吃不惯医院的饭菜,特地煲了骨头汤给老人家补补身体。
在聂瑜的印象里,他这位姑姑永远安静温柔,完全不像是自己那位父亲的亲妹妹。
“小瑜啊。”聂奶奶喝汤的时候,聂安转头看向了自己的侄儿,“你出来一下,我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商量。”
聂瑜傍晚回到家时,费遐周正窝在沙发里看《萌芽》杂志,茶几上厚厚的一沓卷子,是他忙碌了一个白天的成果。
厨房的餐桌上还剩着中午没吃完的菜,清蒸鲫鱼、山药炖鸡、玉米炒虾,竟然还有一盘水煮肉片,有的菜看起来压根儿没动或只动了一小口。
聂瑜叹气,费遐周这个人,果然一点儿都不委屈自己。
“买那么多菜又吃不完,不嫌浪费?”他进了客厅就开始唠叨。
费遐周不以为意:“你也一起吃呗。”
“我看起来像是吃白饭的人吗?”
“嗯,有骨气。”费遐周冷哼,“你要是晚上动一筷子你就是孙子。”
聂瑜立马改口:“开玩笑呢,何必当真呢?你这个人真没娱乐精神。”
他瞥对方一眼,接着翻手上的杂志。
聂瑜将菜放进微波炉里加热,等待的时间里坐在费遐周对面的沙发上,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叮”一声,微波炉停止转动,过了很久,聂瑜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你不去吃饭吗?”费遐周奇怪地看他。
“去。”
聂瑜一秒弹了起来,无头苍蝇似的莽莽撞撞,刚走两步就一下撞上了茶几尖角,捂着膝盖,痛得直皱眉。
费遐周想上前问聂瑜有没有事,就见聂瑜已经一瘸一拐地进了厨房。
从来没有一顿饭吃得这样沉默。
费遐周数次抬头看着对面垂着脑袋的人,猜测这个人的灵魂是不是被伏地魔勾走了,竟然安静得像个陌生人。
聂瑜面前的水煮肉片辣得很,表面浮着一层红油。他夹菜时像是没长眼一样,连着花椒和尖椒一起塞进嘴里,辣得双眼泛红,直冒眼泪。
“你不是不吃辣吗?买这个菜干什么?”聂瑜抱怨。
费遐周戳了戳碗里的米饭:“我哪知道这菜是辣的。”
“不知道就乱买,钱就是这么浪费掉的。”他紧锁着眉头,像个重复训诫的老夫子。
费遐周莫名其妙,犹疑着问:“你今天怎么了?奶奶情况不好吗?”
聂瑜停了筷子,顿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没有,奶奶很好。”
那你凭空发什么脾气?费遐周更不明白了。
“你跟我说实话。”聂瑜突然严肃起来,“我们家这个房子又老又破,户型奇葩很不方便,隔三岔五还招蟑螂。你是不是还挺想换个地方住的?”
费遐周想了想,点头:“你这不废话?”
聂瑜放下了筷子,深呼吸一口,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反而让对面的人心中不安起来。
“我有个事要跟你说。”聂瑜道,“你看,奶奶现在住院了是吧?虽说情况不算严重,但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至少要休息两三个月。我姑姑的意思是,她希望送奶奶回乡下疗养。”
这是今天早上聂安对他说的话——
“奶奶毕竟年龄大了,你要上学,我还要照顾顾家一大家子,实在没空照料奶奶。但是如果回乡下,亲戚朋友们都在,你爷爷也在那儿教书,奶奶也不用早起晚睡照顾地陪读,对她而言肯定是最轻松的。
“我想过了,你也成年了,人也懂事,我每周多去看看你、给你送点饭菜,一个人住也不成问题。租客那边,跟他们道个歉,新房子我可以帮忙安排,绝不会让他们独自承担损失的。”
……
聂瑜接着说:“所以你看,这个破房子除了离学校近点、平日里还算清净外真的没什么优点了。要是奶奶再回乡下,连吃饭都成问题。听奶奶说,当初你搬过来的时候,我爸答应你父母会好好照顾你的,但是现在……怕是做不到了。”
费遐周低着头,不停地用筷子戳着米粒,低声问:“所以呢?你想让我搬走?”
“当然不想啊。”聂瑜斩钉截铁,“你走了我收谁的房租啊?”
费遐周心中刚刚蹿起的感动瞬间被冷水浇灭。
“但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最主要还是看你自己。”聂瑜挠了挠头,“你如果想搬走,我可以帮你找个离学校近的房子和代伙点。你如果不想走……你想明白了再说吧。”
费遐周舔了舔嘴唇,问:“如果我说我不介意,我挺愿意留下来的,那你能不能……”
他琥珀色的眼睛紧盯着聂瑜。
聂瑜同样注视着他。
“咳——”费遐周顿了顿,“你能不能把代伙费退给我?”
说话能不大喘气儿吗?
聂瑜“嘁”了一声:“退什么退,不退,你吃我们家那么多东西,我的零食都被你吃光了。明明第一天来的时候说什么‘我不吃人工添加剂、不吃地沟油’,那请问我的薯片是被霸天吃了吗?”
严肃商讨的气氛一下子就被打破了,费遐周冷哼:“吃个薯片还这么小气吧啦的,既然你意见这么大,我还是搬走好了。”
聂瑜连忙拉住他:“我错了,你随便吃,喜欢什么口味,我明天再给你买,你喜欢就好。”
说完,他眨巴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费遐周。两个人四目相对,没坚持住,同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带着餐桌都使劲在晃。
笑了好久,聂瑜觉得自己腹肌都笑疼了,才渐渐停了下来。
“那说好了。”他看向对方,“以后还住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上的问题,我会想办法的。”
费遐周挑眉:“看你表现。”
聂瑜扔筷子砸他:“架子挺大的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