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乍暖还寒。
一个冬天都挨过来了,费遐周却在春天生了病。
不是什么大病,普通的咳嗽外加低烧,但这小孩总是不肯吃药。这回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单纯怕苦,板蓝根也不愿意喝、止咳糖浆也嫌弃,“老妈子”聂瑜只好一趟一趟地跑药店,把所有冲剂换成胶囊和药片。
曾经的龃龉心照不宣地遗忘掉,这场病给了好面子的二人一个最好的台阶,他们重新恢复你闹我怼的相处模式,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
饶是聂瑜百般上心,费遐周的感冒拖拖拉拉两个星期,仍不见好。聂瑜心中发急,做梦都惦记着每日的用药。
语文课上,李媛讲到《林黛玉进贾府》,王熙凤问林黛玉:“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在吃什么药?”
聂瑜趴在桌上正睡得半醒半梦,听见最后一个问句,突然就站了起来,条件反射地喊了一句:“太极急支糖浆,一次20毫升,一日3到4次,一定要喝!千万不能忘!”
全班鸦雀无声。
黄子健:“哥,你睡醒了?”
同学突然爆发的笑声将睡梦中的聂瑜惊醒。
聂瑜看着李媛,窒息了:“呃,我……”
李媛举着戒尺,微笑:“给我站到教室外面清醒清醒,把药吃完了再进来。”
聂瑜抱起课本,滚出了教室。
“咳咳咳!咳咳咳!”
高二(16)班内,费遐周捏着发痒的喉咙,剧烈咳嗽到脸色发绀。
蒋攀将课桌朝后拉了两厘米,皱着眉问:“朋友,你还好吗?你现在咳得像QQ的消息提示音。”
顾念给费遐周倒了杯热水,拍了拍他的后背:“你喝点水吧。”
蒋攀扯了扯顾念的衣服,劝道:“你离他远点,万一传染给你,影响你月考怎么办?”
“你觉得你现在说这个合适吗?”顾念翻了个白眼,甩开他的手。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蒋攀嘟囔。
“嗡——”
费遐周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降温了,加衣服。”
又是这个陌生号码。
费遐周隐隐皱眉。
蒋攀好奇地看过来,问:“谁的短信?”
“不认识,应该是发错了。”费遐周迅速地收起手机,没让他看见内容。
顾念揪住蒋攀的领子,严肃地说:“你怎么还偷看别人隐私?”
“不就一条短信吗?”蒋攀“嘁”了一声,掏出自己的手机搁在桌上,“我这是最新款的诺基亚,你们想看什么,随便翻,小爷我没有见不得人的隐私。”
顾念突然咳嗽起来,拼命地朝他使眼色。
蒋攀关切地问:“你怎么也咳嗽了?是不是被费遐周传染了?我送你去医务室吧,你……哎哎哎!疼!”
他话没说完,耳朵突然被提溜起来,魏巍威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警告多少次了,不准把手机带到学校,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是不是?最新款诺基亚是吧?没收了!让你父母亲自来拿。”
蒋攀欲哭无泪。
为什么被抓包的只有我?
初春的襄津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灰色,倒春寒久久不散,冷风无孔不入地钻入毛孔,路人刚换上薄大衣,又不得不重新翻出棉袄。天仍黑得很早,晚间休息一个小时吃晚饭,下课铃响起时,灰色帷幕早已悄然登场。
这个时间是育淮最忙碌的时候,出门吃饭的学生和送饭的家长将不算宽阔的校门堵得水泄不通,人群移动得十分缓慢。
刚刚走出闹哄哄的校门,费遐周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喂,您好?”
电话那头没有声响。
他以为是自己手机的问题,再三确认手机屏幕,又重复问:“您好?在吗?”
依旧无声。
奇怪了。
前两天被聂瑜拉着看了个恐怖电影,这奇怪的电话让费遐周回忆起电影里的恐怖桥段,他有些发慌地挂掉电话,心有余悸。
晚饭是在学校附近一家面馆里吃的。
聂瑜点了一碗肥肠面,外加一块大排、两个荷包蛋。费遐周点了一碗雪菜肉丝面,慢吞吞地只吃了半碗,剩下的面团坨在了汤里。
“好歹把蛋给吃了。”聂瑜态度强硬地分给他一个荷包蛋。
费遐周没说话,低头细嚼慢咽。
吃完面,聂瑜去结账的时候,费遐周又收到了一条短信。
“面不好吃吗?”
费遐周慌乱地环顾四周。
面馆人多眼杂,一团闹哄哄,大多是学生和附近的居民,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这是第几次了?
费遐周低头看着手机,简短的五个字像尖锐的诅咒。脱落的伤疤仿佛又在肩头隐隐作痛,他攥紧手机,面色惨白。
聂瑜一回来就感受到了不对劲。
“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他伸出掌心贴在费遐周的额头上,喃喃道,“没发烧啊。”
费遐周拍开他的手,信口胡诌:“面太难吃了而已。”
不平静的心境直接影响了费遐周的解题状态。
晚自习来了一场突击检测,魏巍拿到了隔壁市的月考卷子,挑了最难的几道题,要求限时完成。
顾念和吴知谦率先得出正确答案,蒋攀和其他一些同学在最后一分钟解出了其中一个正确数值。而被魏巍给予厚望的费遐周却失了手,演算了三四张草稿纸,仍然一无所获。
已知双曲线的中心在原点,右顶点为A(1,0),点P、Q在双曲线的右支上,点M(m,0)到直线AP的距离为1……
双曲线,右顶点,画图的话应该是这样,直线AP的斜率为k,△APQ的内心,内心是什么……
得出……
下课铃像耳边的一道惊雷。
费遐周的笔掉落在地,黑色油墨在白毛衣上划出一道长线。
“行了,算不出来回去再算。”魏巍失望地看着他,“知识不扎实,心浮气躁,到了高考考场看你们怎么办!”
费遐周蹲下去捡笔,头埋在课桌下,迟迟没有站起来。
夜风很凉。
冬天的夜晚是浓稠的黑色,路边摊早早收工回家,费遐周一个人行走在路上,周围鲜有路人。
顾念一出校门就被聂安开车接走了,蒋攀拐个弯进了隔壁小区。同行的人倏然离去,费遐周表面上仍平静地挥手再见,手里却攥紧了书包肩带。
他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费遐周几乎都挑大道走,靠着有灯光的地方,每走十米就回一次头,张望四周是否有形迹可疑的人。
刚离开学校时,路边总有三三两两同行的学生,但越往家属区走行人越少,路灯也越发暗淡。在夏天时本不觉得有什么,而到了冬天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早早睡了觉,连霸天也缩回了自家天井,不再叫嚷。
深夜的家属区,偶尔传出一两声猫叫,越发衬得寂静幽暗。
有人跟过来了。
费遐周在拐进里巷后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个人脚步很轻,与自己行走的节奏同步,自始至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费遐周数次回过头,却看不见人形,只有影影绰绰的影子。
是他吗?
徘徊间,停在身后的影子突然晃动,急促的脚步声靠得越来越近。
在打架这件事上,费遐周毫无天赋、更无胜算,硬碰硬他只有死路一条。
费遐周来不及细想,拔腿就跑。
寒风掀起刘海,风衣衣摆在身后飘荡,他踩着硬底帆布鞋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奔跑,多次脚下打滑,险些扭伤膝盖。身后人的步伐紧跟着他加快,有许多次他甚至能看见对方扭曲变形的影子追上了自己。
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
至少不能在这里、在聂瑜的面前。
“嘭!”
费遐周在扭头看向身后的同时直直撞上了前方的路人,来不及收回的加速度裹挟着他全部的体重飞了过去,胸膛与胸痛碰撞出沉闷的声响。
天旋地转之中,费遐周的身体被有力的手臂及时拉住。
“你跑这么快干什么?有人在后面追你吗?”聂瑜吃痛地嚷了一声,将快跪在地上的费遐周一把捞了起来,数落道,“我的肋骨都快被你撞断了。”
“聂……”
费遐周迷糊了好一阵儿才缓过神来,迷茫地望着面前熟悉的脸,又猛地看向身后。
那个追他的影子消失了。
“喂。”聂瑜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撞傻了吗?看什么呢?”
费遐周舔了舔干涩的唇,摇摇头:“没……没事。”
顿了顿,他又抬头问聂瑜:“你怎么在这里?高三不是还没下课吗?”
聂瑜提起手上的塑料袋,说:“你的药吃得差不多了,我怕药店关门早,提前溜出来买了点。这次都是胶囊,省得你每次吃药都跟杀猪似的。”
“是……是吗……”
即使被开了玩笑,费遐周却一反常态没有反驳,眼神空洞地看着巷子尽头的黑暗。
聂瑜揽过他的肩膀,强制他的视线转了个方向。
“走了走了,外面这么冷,我都冻死了。回家!”
费遐周沉默地点头,撑起发软的双腿,步伐缓慢地走回了家。
而费遐周所不知道的是,在他与恐惧奋力斗争的同时,聂瑜不动声色地回过了头,看向身后。
黑暗里,一双灰色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们。
当晚,费遐周直到深夜也未能入眠。
气温骤降后,聂瑜到底受不了地板的凉意,卷起铺盖回了自己的房间。不过费遐周的情况也还算稳定,睡眠质量有明显的好转。
而今天,他频繁起夜,倒水时还不小心打翻了杯子。那个在夜市上赢来的马克杯还算结实,摔在地板上撞出响亮的一声,没留下一条裂痕。
尽管之间隔了一层天花板,聂瑜还是被这一撞给惊醒了。
聂瑜原本是刮风打雷都吵不醒的人,可现在但凡听见楼上有什么动静,就算在梦里也能被拽回来。
他抹了把脸,抱起枕头上了楼。
房门被敲响。
“咚咚、咚咚咚、咚咚!”
费遐周惊讶地看着一脸困倦的聂瑜,来不及问怎么了,对方已强硬地钻进了房内,踢上房门、关掉夜灯,拉着他的手腕裹进了被窝里。
费遐周天生体寒,被窝里也是冷的,聂瑜钻进去时打了个哆嗦,皱着眉问:“怎么这么冷?”
“你大晚上发什么神经,跑上来跟我抢被子?”费遐周公开投诉,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刚刚下去倒水了。”
聂瑜叹口气:“那早点睡觉吧,要是还冷记得跟我说。”随即闭上眼,转了个身,背对着费遐周,自顾自睡去了。
费遐周张了张嘴,反驳的话堵在嗓子眼,终究没说出来。
和费遐周不一样,聂瑜气血旺盛,没过几分钟就把被窝给焐热了,冬夜的寒冷都被阻挡在外。
其实他表面上鲁莽,做事却很周全。他完整地穿着睡衣,长袖长裤,与费遐周也隔了不近的空间,只占领了被子的一角,保持与枕边人的距离,绝不过界。
聂瑜没说晚安,不问他失眠的理由,也不解释自己的行为。但他什么都不用说,一切都已经溢于言表。
小孩,聂哥在呢,安心睡吧。
他总是喜欢用这样熟稔的语气称呼费遐周是小孩,不顾对方蹿高的个头和惊人的智商。不讲理的霸道,和毫无保留的宠溺。
费遐周没有闭眼。
他静静地凝望着枕边人,聂瑜的脖颈线条像连绵的山脉,脖子的后方有一颗小黑痣。
第一次,他任由自己的目光像流水一样倾泻,不设提防,翻涌滚烫。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对方,只差几毫米的距离,修长的五指僵在空中,良久,又悄无声息地收了回来。
费遐周紧咬下唇,只觉得鼻尖泛酸。
对于曾经的他而言,黑夜可怕而又漫长,落下的日光是折磨与耻辱到来的预警。
他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被拖至角落遭受酷刑,他挣扎却无法挣脱,呼救却无人回应。他知道别人是能听见的,无能的痛哭、歇斯底里的呐喊,他们都听得到,却装聋作哑,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为他的遭遇献上无用的怜悯。
最可怕的从不是身体上的痛苦,而是被众人选择性抛弃。
没有人愿意为他的黑夜点亮一盏灯。他曾经这样以为。
可聂瑜是不同的。
聂瑜是天生的发光体,是航行在无垠苍穹的发光卫星,每一次的闪烁都是给予他的回应。
第二天的气温有了些许回升。
清早出门前,费遐周有些惆怅。在聂瑜的勒令下,他全副武装,耳罩、手套和雪地靴,从头到脚包裹严密,厚重的毛衣撑起鼓胀的羽绒服。他一身蓝色系的衣服,远远看上去像一颗蓝色的圆球。
然而出门前,聂瑜仍然不满意,扯着费遐周的书包带子将他拽了回来,又绕着他的脖子裹纱布似的缠上了一条围巾。
“今天回暖了,戴什么围巾?”费遐周要将这条绿色针织物撤下来,被聂瑜阻拦了。
“你感冒没好,要保暖。”
“绿围巾太丑了。”
“哦,我奶奶织的。我等会儿将你的评价转告她。”
“……”
费遐周将围巾取下来,平分对叠,再从中间位置重新围住脖颈,两边穿插,服服帖帖地裹在胸前。
临走前,聂瑜扫了一眼家里,盯着茶几上的手机问:“你的手机是不是忘拿了?”
“老师不准带手机,专心上学,少发短信。”费遐周答。
最寒冷的日子过去了,育淮的广播操时间改成了晨跑,全校几千人分成几批,乌泱泱地绕着操场和篮球场跑圈。学生们累得直喘气,中途仍不忘交头接耳。
聂瑜站在队伍的最后排,将黄子健拉到了身旁。
他问:“最近有什么人在育淮说得上话的吗?”
黄子健不假思索地答:“当然是聂哥您啊!您称第二,谁敢称第一?”
聂瑜抬手往黄子健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我问正经事呢,拍什么马屁!”
“我错了,我错了。”黄子健揉着脑袋说,“聂哥,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绕场三圈跑到了终点,队伍前方的人依次慢下了脚步,往操场外步行。
“只是有件小事——”聂瑜勾了勾手,黄子健凑过耳朵,“帮我找一个人,越快越好。”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黄子健和张晓龙站在附近人潮密集的十字路口盯梢。
张晓龙眯着眼,问东问西:“你看前面的高个子是不是?对街那个男的呢?”
黄子健啐他:“聂哥要找的是陌生面孔,对街王老三在这儿卖了多少年油墩子了?你敷衍谁呢?”
“这也不能全怨我啊,聂哥连那人长什么样都没说清楚,咱上哪儿找去啊?”张晓龙不服。
“那你也好歹动动脑子。”
正巧身后路过一个高个男生,人行道狭窄,他让也不让直直撞上身旁人的肩膀。张晓龙一个没站稳,摔了个屁股朝地。
“你给我站住!你没长眼睛啊!”张晓龙揉着屁股骂道。
对面亮起红灯,高个男生被往来车辆拦在斑马线之后,站在路边,纹丝不动。
张晓龙恼了,上去就拽人家衣服,嘴里嚷着:“跟你说话没听见啊?给我道……歉,啊啊啊!”
他刚摸到那高个男生的外套,手腕就被人拽住往前一扯,肩膀被扭转在身后,膝盖猛地受痛,“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痛得嗷嗷大喊。
黄子健迟钝地反应过来,赶忙跑上前。
“喂,前面的!你怎么撞了人还打人啊!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黄子健叉着腰瞪那高个男生。
高个男生的灰色风衣长至膝盖,戴着一顶鸭舌帽。他抬起头,余晖下露出一张灰白枯槁的脸,眼窝深陷,黑眼圈极深。
他昂起下巴,目光冷峻,如凛冽朔风。
“你倒是说说看,这是谁的地盘?”
太阳一下山,气温骤降。
晚间休息,费遐周怕冷,脑袋缩在绿色围巾里,一路小跑着回了家。
聂瑜在厨房里加热中午没吃完的菜,茶几上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发出“嗡”的一声。
犹豫再三,费遐周还是打开手机看了一眼。
“换条围巾,丑。”
平静的心又立马沉了下去。
他发怒似的将手机往沙发上扔。
诺基亚耐摔,砸在厚绒布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是怎么了?”聂瑜端着汤进屋,刚巧目睹这一幕。
“没……没什么。”费遐周摇了摇头,“骚扰短信,看着烦人。”
聂瑜拉上门,冷风被挡在了外头。他说:“被骚扰就拉黑,拿手机撒气干什么?”
费遐周坐上饭桌,点点头。
盛汤的时候,聂瑜说:“对了,你晚自习结束再等我半个小时,等我跟你一起回家,别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