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被叫到,昭贵人还从容的把手上和衣裙上沾着的细屑拍掉后,才柔声道:“听说皇上还送了敬妃两只猫,以福贵赐了名,可见还是念着敬妃的,想来敬妃总是有些过人之处,才能留得住皇上,只不过。。到底是东曙来的,咱们身为皇上的妃嫔,理应要以皇上为重,如今皇后娘娘也不在了,更应该要齐心合力,为皇上排忧解难才是。”
昭贵人没接着庆妃的话说,只是就事论事,说了一番囫囵道理,给郭蓁蓁接下来要唱的一出戏,搭好了戏台。
果然,庆妃还没有反应过来,光听到昭贵人说皇上给敬妃送了两只猫这事儿,眼见着火气上头又要发作起来,好在郭蓁蓁接话接得及时,把太后的糕点往庆妃面前推了推:“如今这后宫里,虽说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我在费心,可我也只是因为从前跟在先皇后身边料理过一二的缘故,左右都是些宫人们鸡皮蒜毛的银两调度,微末本事,人人下点功夫都能做的,算不上什么,可这真要到了给太后皇上排忧解难的当口,还是得看庆妃妹妹才行。”
郭蓁蓁素来会架高楼戴高帽,伸手拍了拍庆妃的手背,一下就把自己的那点本事说得微不足道起来,好似在大事上头,她反而成了那个没主意的了。
“我?”庆妃也有些错愕。
但错愕不要紧,郭蓁蓁的眼神分外真挚,帮着庆妃肯定自己:“正是庆妃妹妹,我从前跟在先皇后身边,大事皆是娘娘做主,我不过替娘娘管教几个下人而已,如今敬妃猖狂,刚一进宫如何顶撞我大家都是瞧在眼里的,郭家卑微,比不得东曙公主身份尊贵,我也只是承蒙皇上还有两分信任,才战战兢兢的安排先皇后丧葬事宜,各位姐妹赏脸到安暇宫听事,也是瞧着皇上脸面抬举我一二,如今这件事情上,还得要庆妃妹妹来拿主意才好,章太尉位高权重,庆妃妹妹说话自然举足轻重,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便是。”
突然被贤妃这样奉承,庆妃有些懵了。
懵过之后,又觉得郭蓁蓁说得在理。
章家当年对祁氏的支持亦是举足轻重的,比起附属在姜氏一族之后的郭家来说,章家在盛京的地位,的确比郭家重要些。
只是贤妃年岁长些,又是一直跟在皇后姜婉身边的人,做事利索一丝不苟,所以才会给后宫众人留下可靠又可信的印象。郭蓁蓁如今一番剖析,庆妃仔细想来,也确实是她说的那样,不管是从前跟在姜婉身边还是如今,她手上握着的不过是宫人们的调度和宫中琐事的操劳,若真是举足轻重,何至于连六宫协理之权都没有?
被郭蓁蓁这样奉承了两句,庆妃也有些飘飘然,毕竟心里的怨气本来就重,从前大家一块儿受些冷落也便罢了,如今突然有人一跃而起占了上风,心里头的那些不平衡就瞬间被打破,变成了疯狂攀升的妒忌。
她其实不太明白这里头的御人之道,在庆妃心里,六宫协理大权乃至于皇后大权,才是真正的掌权,却不知这后宫里大大小小诸多事宜,里里外外千百人手,汇聚起来是一股多么可怕的隐藏力量,当初姜婉活着的时候,因为统兵之故,在这方面很是看重,郭蓁蓁能在姜婉手下发展出一批自己的势力来已经很是不易,如今姜婉死了,才敢明目张胆的将这些尽数收入囊中,大概这满宫里也只有庆妃会完全相信郭蓁蓁口中所说的她自己乃是无用之人的言论了。
“你说的不错,不能叫敬妃这样的猖狂!别说太后瞧不上她那轻浮样子,我更是瞧不惯的,过几日便是立冬,阖宫宫宴上,定要给她好看!”庆妃是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说出这般话来,便是下定决心要跟姜婉不死不休了。
郭蓁蓁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不过很快就收敛起来,她沉吟了一下,故作语气担忧的开口:“今年立冬的宫宴还是定在闽湖那边,只是闽湖小岛前头一处沿岸的石头都滑落了,冬日来也没人敢下水,离边太近了沥青滑脚,便想着开春来了再慢慢休整,到时候宫宴当日那么多人,去的时候日光亮倒还好,就怕晚上回来提着灯笼也容易走神掉不清楚路,星月,明日定要记得派人好生叮嘱各宫的宫人们注意着,若是谁一不小心掉下去,奴才也就罢了,就怕妃嫔都身娇体弱的,这大冬天的落了水,怕是要冻掉半条命了。”
那条路是去闽湖必经的小道,今年到了秋日间便事事不顺,宫里许多地方都翻修过,其实尽量别靠近湖边也就没事,但闽湖那边平日里少有人去,各宫里头晓得这事的毕竟是少数。
郭蓁蓁原本也就是说给庆妃听的,庆妃果然也全都听进去了,眼珠子转了转,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义气道:“这事儿哪儿能都让你一个人来张罗?先皇后丧葬之事你便够辛苦操劳的了,昭贵人不都病了么?你自己也千万注意身子,西三宫这边你就别管了。”
她当真是什么心思都摆在明面上来,梅惜宫就在西三宫,郭蓁蓁自然乐得甩到庆妃的身上。
再三推诿客气,庆妃坚持要这样,郭蓁蓁才故作勉强的应下来,让她一定记着这事情,可马虎不得,大概是怕郭蓁蓁又反悔,听她应了之后庆妃便起身匆匆忙忙的走了,昭贵人也作势站起身来跟着一同告退,等到与庆妃一起出了安暇宫后,又从转角处重新折转了回来。
一进屋子,郭蓁蓁已经完全换了一副模样,方才的娴静自持已经变成满脸的阴沉冷漠,今日梅惜宫发生的事情她全都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心里面窝着的火不比庆妃少,只不过她太擅长伪装自己的情绪,也太擅长使用旁人作为自己的刀,所以从来不会轻易的流露出自己的悲喜,就连在昭贵人面前,也不过是漠然脸色罢了。
“太后赏的糕点极好,尝尝吧。”郭蓁蓁把糕点盘子端起来,递向昭贵人的方向。
昭贵人上前拿起一小块,轻声道:“娘娘觉得庆妃会怎么做?”
“她要如何做,都与本宫没有任何关系,不是么?”郭蓁蓁唇角勾起一丝冷漠的笑意来,她轻轻咬下糕点的一角,含在嘴里,片刻就融化了,香甜的奶味弥漫开来。
闽湖有问题,她是明明白白告诉了庆妃的,要各宫提点,小心避让,也是清清楚楚说与庆妃知道的,从头到尾,要与敬妃过不去的那些话,都是庆妃自己从嘴里边讲出来,非要自己安排人通知西三宫的事也是庆妃自己要求的,立冬宫宴那日不管是庆妃出手伤了敬妃,还是敬妃果真有通天的本事逃过一劫,都和安暇宫没有任何关系,一切因果,皆有庆妃一人担着罢了。
“怎么?”郭蓁蓁抬眸,“你是觉着庆妃可怜,要提点她么?”
昭贵人赶忙收敛住自己的神色,垂首乖觉道:“嫔妾人微言轻,笨拙愚钝,如何敢提点庆妃娘娘?此事嫔妾更是一概不懂,只晓得太后赏了份糕点而已。”说罢,顶着郭蓁蓁的目光,将手中的糕点吃下去了。
郭蓁蓁半响之后才稍微视线柔和一些,她坐正身子,理了理自己的裙摆:“你身子不好,这几日就不要出门了,我这边也没什么要紧事,不需要你时时陪着,好好养几天,立冬宫宴有的是热闹,可别缺了席。”
昭贵人心里一咯噔,对郭蓁蓁突然对自己说这样的话感到很错愕,她慌忙抬头看了一眼郭蓁蓁,她侧着身子垂眸整理,瞧不真切究竟是个什么神情,语气倒是寻常,没听出有什么不对来,昭贵人稳下自己的心神,福身道:“是,那嫔妾就先回去了。”
“去吧。”郭蓁蓁这才抬起眼帘,看向昭贵人,她的眸子反映着烛光,看上去很是缥缈,待昭贵人后退两步转身的时候,郭蓁蓁突然又开了口,“对了,前两日收到父亲的家书,信中提到两句你家里的事,险些忘了。”
昭贵人猛地顿住身形,手掌攥紧了,尽量平静的回过身来:“这样的小事,劳烦娘娘还记着。”
“别紧张,你父亲刚立了个小功,我父亲才夸赞了两句,你家里一切都好,你在宫里,可别叫他们担心失望才是。”郭蓁蓁的声音明明很轻柔,昭贵人却听出了一身的冷汗来。
听到郭蓁蓁说家里一切都好时,昭贵人轻松了口气,听到后半段,又整个神经紧绷起来。好在也没多余的话要说,昭贵人走出房间的时候伸手递给轻歌。
轻歌瞧出她脸色不对,赶忙扶着昭贵人快步离开了安暇宫,走出去很远后,轻歌才小声道:“小主这是怎么了?回去说了几句话而已,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昭贵人心里不安:“我总觉着,咱们同静月见面的事情,贤妃是不是知道了。。”
轻歌也被昭贵人的话吓一跳,赶忙安慰她:“不会的,当时天那么早,奴婢小心再小心,确信没有人瞧见的!贤妃娘娘到底说什么了?小主可别自己吓自己啊。”
“她让我这几日不要出门。”昭贵人还是没觉得轻松些,跟在郭蓁蓁身边久了,疑神疑鬼的,她的话好像总有些旁的意思一般,“她说让我养好身子,别错过了立冬宫宴的热闹,她这是在提点我?让我别存着心思给旁人通风报信?她还特意提到我家里的事,我总觉得。。她在隐晦的警告我什么。。”
轻歌感觉到自家主儿的情绪不稳,赶忙扶着昭贵人靠边走,压低了声音:“小主别乱想,咱们自己先别乱了分寸,贤妃这样旁敲侧击的说话,想必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若真晓得主儿做的事,便不是这般手段脸色对主儿了。”
昭贵人侧脸看向轻歌,在轻歌坚定的眼神里,终于镇静了下来:“不错,是我太敏感了。”
“那。。静月姑姑那边,咱们可要。。”轻歌小心问一句,毕竟静月还未完全信任她们,这件事反倒是个表明立场,拉拢静月的好机会。
昭贵人却立刻道:“回宫以后,都不许出去,今晚上的消息,一点儿也不能从我这里走漏,静月的事以后再说,敬妃如何,与我们何干?静月关心的是皇后的事,今晚的事若是泄露出去,一旦露了蛛丝马迹被寻到,咱们的心思倒是明了,可路也算是到了尽头了,宫里时日还那么长,急什么?”轻歌赶忙称是。
昭贵人抬起头,看向天上悬挂的明月,轻叹了口气:“冬日闽湖的水那么冷,我还不想尝那个滋味。”
天下这么大,她如同蝼蚁渺小。
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护住自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