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瑛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眼眶干涩,并没有什么太波动的情绪。
来之前,他其实已经想好了很多的话要说,但真坐在这里了,祁瑛才发现自己心里实在太过于失望。
“何期,是太后的人吧。”
他没喊母后了,以前母子两有争执的时候,祁瑛也这样喊她,但那时候能感觉到只是赌气发泄,此时此刻,却更像是刻意的疏离。
太后心颤了一下。
半响后,沉声道:“皇帝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何必来问哀家呢。”
“你与郭氏联手,却又防着郭氏,何期两头跑,我还当他是个有骨气的。”谁知道酷刑加身,还没怎么动刑呢,就给吓唬得直接全招了。
“皇帝这时候过来,是想跟哀家说什么?”
祁瑛不喜欢太后这样的语气,到了这个时候,她似乎依旧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祁瑛抬起眼帘,眼中的痛苦神色难以掩饰:“太后纵容郭氏行凶,要了祁言乃至婉婉腹中两个孩子的命!那也是我的孩子!是太后的亲孙儿!太后如何下得去手?!”
祁瑛言语有些激动。
太后定神看他:“姜婉有子,你这个皇帝到底还有什么用?这江山往后,迟早是要姓姜的,哀家早同你说过了,君王枕畔,不容有这么个功高震主的皇后!皇帝自己动不了这个手,狠不下这个心,哀家不过顺水推舟罢了。”祁瑛气笑了。
他这一瞬间,是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为人子的无奈与痛心之处。
他可以杀尽天下人泄愤,君王之怒能令天下震动。
但此时此刻,祁瑛只觉得无助。
面前这个振振有词的老太太,看似慈悲的面容,却说着如此冷漠狠毒的话。
她觉得自己没问题。
因为那是姜婉的孩子,是姜氏的孩子,因为姜婉威望太高,在军营里的地位太过于神化,所以就成了他们得去死的理由。
说着如此冠冕堂皇的人,却做着为楚氏一族费尽心思谋权的事。
天下还有比这个更好笑的笑话了么?
大抵是没有了。他谁都可以杀,可眼前这个自私冷血,薄情寡淡的人,是他的生母。
这天底下,他唯一不能杀的人。
他只能坐在这里,将满腹的话,尽数咽回肚子里。
郭氏暗地里的小动作,销走的大量财产,都是因为有太后在身后撑腰。
那些钱财,不少也落进了楚氏的腰包里。
太后暗地里想要帮扶几个听话的旁支起来,却又怕势力太大不好控制,所以动作不明显,祁瑛一直未能察觉得到。
如今都知道了,心痛心寒是一回事,祁瑛沉默了很久,再站起身来的时候,太后在他眼里看到了决绝之意。
祁瑛望着太后,轻声道:“太后知道,天青鱼么?”
太后皱眉:“天青鱼?”“这种鱼,幼年时雌雄同体,生于淮河畔的浅水地带,一百条组成的鱼群里,只有一条,能褪去雌器官,变成雄鱼。”祁瑛一直观察着太后的神色,她似乎。。不知情。
太后眉头皱得更紧,祁瑛这话转得莫名其妙,他虽然平静,但太后就是知道,祁瑛这话里藏着话,一定是有旁的意思:“远在九仙的鱼,你提它干什么?”
祁瑛目光幽幽,语气也幽幽:“是啊,远在九仙,但若是想要,还是有很多办法的。”
他撩起衣摆,突然给太后跪了下来。
太后一惊,身子下意识的前倾,但祁瑛没给她反应的时间,又快又响的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磕完,他抬起脸来:“这三个头,叩谢太后生养之恩,太后抚养我成人,我自当孝敬太后,为太后养老送终,为人子的孝道,理应如此。”“即日起,云德宫闭宫以便太后静养,太后年岁大了,该当清闲下来享福了,心里的许多心思,就此搁下吧。”
“儿子与您今生的缘分,便到这里了。”
·
盛京的夜一向都是静谧的。
像今晚这样大的动静,几乎整座城的百姓官员,都清楚的听见了。
没人睡得着。
刀剑交接的声音划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惶惶不安的人,不在少数。
没人敢出门。
连小孩子都被大人提紧了皮,哭声都不敢发出。
所有人都知道,盛京发生大事了,马蹄声,铠甲碰撞声,以及跑步声一直回荡在各个街道,没有停歇过。
等到天亮起,一夜沉浮的躁动平静下来,臣民们打开房门,这盛京城里的某一处府邸,已然是一夜败落得干干净净。
郭氏一案,大抵会在盛京乃至整个大晋掀起惊涛骇浪。
谋害皇嗣,结党营私,甚至有谋逆之心。
桩桩件件,皆是叫人津津乐道的饭后闲谈。
祁道在宫中养了一晚上,天蒙蒙亮的时候醒来,便看见了趴在自己床边睡过去了的江莠。
他盯着江莠的侧颜,半响后闭上了眼睛。
大概是睡糊涂了。
祁道自己无声的笑了笑自己,再睁开眼以后,重新看向床边。
依旧趴着一只睡熟了的江莠。
祁道心一下子怦怦跳起来。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紧跟着就是觉得自己有些丢脸。
昨晚上的事他记得清清楚楚,醒过来以后胳膊上的疼痛也清晰的传来。
郭氏养的那几只狗,偷偷摸摸的本事真是不辜负了郭坤的教诲。
他明明是进宫来和江莠赴‘待会儿见’的约定的。
顺便给她看看,根本不用担心自己,解决郭坤那老匹夫,他一只手就够了!
这下好了。
不仅没让江莠瞧见自己多‘英勇神武’。
反倒是瞧见自己中毒掉下马的狼狈样子。
祁道啊祁道,丢不丢人。
他在心里自己给自己批斗了半响,半响后泄了气,认命的重新扭头去看江莠。她不知道在这儿守了多久,竟然都累得睡过去了。
祁道动了动手指,奈何挨着江莠的那只手受了伤不好挪动,只能侧过身子,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想去帮江莠把落在脸上的几分碎发拨开。
刚碰到她,因为身姿不稳,手抖了抖。
江莠的睫毛一颤,睁开了眼睛。
她下意识的伸手去拽祁道的手,迷迷糊糊的看他伤口有没有再流血:“殷正山!殷正。。”
刚喊了两声,江莠觉得不对。
她抬起眼帘,和祁道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手触电似的收回,江莠惊了一下,蹭的站起身来,手足无措的左右看了看,干脆转身就要走。
祁道一愣,也顾不上手臂多疼了,撑起身子就要去拽江莠的胳膊。可惜撑了一下没撑住。
钻心的疼容不得他逞强。
扑通一声,摔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