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扑了上来,将她禁锢在身下,没有了动作,微弱的灯光下,她感受到他肌肤的凉意。
颜亿盼突然有些心疼,没再反抗,手抚着他的脖颈把他往下轻轻一摁,松松地抱在了怀里。
窗帘被吹起,落在他裸露的背上,他仔细端详着她的眼睛,到底是什么让他陷入其中,她的眼睛鲜少和端庄宁静沾边,即便是现在微微睁开的眼睛也还带着一丝丝流淌的欲望。
他的眼里充满血丝,从点燃的欲望,再到一丝怨怒,他终于恢复了冷静。
颜亿盼对这突如其来的火焰到寒冰的过程感到了害怕。颜亿盼仰头吻着他凉丝丝的唇,手抚摸着他的背脊,贴了上去。
“为什么?”他咬了咬她的耳垂,低声问道。
她眼中有些惶惑,他问的是哪个为什么,她闭着眼,侧过身靠在他的胸膛上,搂着他,她不想探究竟。
她吻上他的嘴角,他侧过脸看着她,眼神里似乎有一丝嘲弄,她有些害怕,他的手拂过她的腰际,她不自觉抖动了一下,感到他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腹部,轻揉着像画圈,她吸了口气闭上眼,手也攀上来抚着他的背,随即听到他在耳边冷冷地说:“不怕怀上吗?”
她还未做反应,便被他一把推开。
他背过她躺着,一语不发。
她觉得心在颤抖,这样下去的尽头是什么?她起身往主卧走,光裸的脚踩到散在地上的丈夫工作的稿纸,程远没有动,外面的月光映照在他失落的脸上。
主卧里,颜亿盼翻看着抽屉里的药材,有益母草颗粒、乌鸡白凤丸这些调理身体的药,她想了想,觉得程远应该不至于发现什么,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关上了抽屉,面朝窗户躺下,睁着眼看着外面,不知何时才沉沉睡去。
天微明,关门的声音并不大,但颜亿盼坐了起来,穿上床头的鞋子,打开门走向客厅,次卧的灯还亮着,床叠得很整齐,昨晚的事如同一场混乱的梦,现实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关了灯。
10.大哥,你输得起吗?
颜亿盼来到公司,看着催款的红头文件,给小张电话,只能通知他,这笔费用暂时没拨下来,请宽限两周时间,如果两周没有结果,云威愿意赔偿违约金。
小张还在那边唠叨个没完,她正揉着额头,就接到财务部的邮件:云腾愿意提供1.4亿的无息贷款。
这正好是资宁科技园的二期款。
颜亿盼惊讶,小张那边话没说完,她便急匆匆地找借口挂了。
庄耀辉突然门也不敲地闯进来,颜亿盼看清了,这次他手里没有什么醪糟鸡蛋汤。
庄耀辉表情很激动,问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颜亿盼还没说话,庄耀辉又开始了他无法控制的激动情绪:“资本市场里无息贷款就是无偿献血。救公司的命,这是何等的好事!你找了翟云孝,我知道你过去是他的手下……”
颜亿盼立刻明白翟云孝约她见面时说的有些事需要你来推进是什么意思。
翟云孝是个政治高手,他知道拿下云威,除了拼资本,还要拼人心。这种完成弟弟遗志的姿态确实能收买一部分翟云忠的亲信。
“资本市场没有免费的资本,只是还没到他提条件的时候。”颜亿盼回答道。
“什么条件不条件的?大家都知道,现在能解燃眉之急的就是好资本,咱们得抓住机会啊!”庄耀辉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还在食堂里给她难堪,又补充了一句,“亿盼,接吧,如果你对我不满,泼我一锅鸡蛋汤都行!”
“你冷静一下,这是云腾的机会,未必是云威的机会。”
“云威姓翟总好过姓资。”庄耀辉毕竟常年负责云威的投融资项目,他知道永盛的到来带给他的将是巨大的盈利压力。
“如果我们擅自做主接受这笔费用,不合适,这个项目也不仅仅是我们两个部门参与,我们还要看看其他人的态度。”
庄耀辉立刻点头,说道:“对对,我们旗帜鲜明地和廖森对抗的胜算不大。但如果站出来的人多了,就好说了。”
庄耀辉说完,又转身出去了,出去前还不忘回头对颜亿盼说:“我欠你一锅醪糟鸡蛋汤。”
颜亿盼虽然给了庄耀辉一个充足的理由等待,但她心里并没有多在意别人是不是支持她接受这笔费用,作为项目发起人,她有权选择接受任何一笔费用。
她真正在意的是那个还悬在空中未落下来的女人。
那个女人的股权如同一根法力无边的神杖。只是,她未必想接过神杖,或者即便接过,她也并不知道怎么用。
这才是最麻烦的,颜亿盼不想被误伤。
乔婉杭到底选谁?
耐心等待,伺机而动,这是她在职场摸爬滚打得出的最简单有效的定律。
……
即便没人敢轻举妄动,但声势还是传开了:公司的危机会解除的,因为我们背后是翟家的权势,这不,大哥翟云孝开着装载全新马达的挪亚方舟来拯救众生了。
翟云孝不仅在公司里收买大权在握的重臣,在家族里也开始拉拢股权在握的老臣。
周末,翟云孝以翟家长子的身份邀请家族世交参加葬礼的还礼宴。中国传统重视礼尚往来,但凡人们想见面,总是会有无数理由开展永无止境的社交,不管你是不是出于真心。
这场还礼宴居然没有邀请未亡人乔婉杭,理由是,她精神状况不佳,不便见客。
翟云孝家一楼的前厅有一半是玻璃,整个房间通透无比,花园里也放了一些休息用的椅子和冷餐。
大家在这里进行着友好和平的社交,翟云孝放下往年当董事长的架子,在自家院子里招呼这些商业伙伴们,自然要说一些“体己话”。“我这个弟弟啊,就是这样,当初父亲把云威集团交给他的时候,就告诫过他,不要太心软,现在身边的人都不和他一条心,他尸骨未寒,就着急要卖他的公司。”
“是啊,始料不及。”桑总瞥眼看着他,接着道,“你这个做大哥的有什么打算?”
“这毕竟是我们翟家的产业,当初父亲给他的时候,我就做好准备了,如果真被他玩坏了,我这个做大哥的负责返修。”
那些渴望继续分红的既得利益者巴不得有人站起来挑起这副重担,赶紧举杯感叹:“翟家有你,纵使前方曲折泥泞,我们也愿意和你蹚过。”
桑总并未举杯,他是翟义礼培养的人,清楚老大翟云孝和老二翟云忠这几年的关系,对老大到底是临危受命,还是早有预谋,他心里还是有笔账的。几个顽固派依旧冷淡,如同世外高人,看着这里的一切,物是人非,又有几个人还有当初的执念。
而一边的李老,在觥筹交错中,如一株老而不枯的古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翟云孝还是晚辈,上前给他送来了切好的糕点,精致的陶瓷盘子上是三色荷花酥,一层一层薄而酥脆,他用充满对长辈关怀的语气说道:“李老,知道您要来,我让厨房做的糕点都是无糖的。”
李老手扶着拐杖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我嗓子不好,这个咽不下去。”
服务小生送来了咖啡,被李老推了出去,“睡眠更不好,喝不了这个。”
翟云孝让服务小生送来了桂花茶:“这桂花是父亲当年种的,那个时候中秋,都会邀请您上桂花园赏花,您还会给我们带绍兴黄酒,我三弟有一次在佛堂偷偷喝了一盅,还喝醉了,睡在菩萨脚下,哈哈……”
李老眉头上深刻的皱纹松动了一下,忆往昔峥嵘岁月,惆怅万千。翟云孝拿起一颗荷花酥,李老接了过来,手有些抖,翟云孝两手捧成心状帮他接着碎末,翟绪纲看自己父亲如此卑微,赶紧拿来白色餐巾准备给翟云孝擦手,翟云孝狠狠剜了他一眼。翟绪纲赶紧收起餐巾,站在一旁不敢离去。
“手艺和那个时候比,不差吧?”
“做得倒是细致啊,可惜我现在老了,尝不出什么味道了。”
李老喝下一口桂花茶,冲翟云孝点了点头,说道:“茶还是自家种出的味道好,我们这批人都是老思维,云威云腾分家的时候,我不愿意看到,那都是在你爸爸带着我们一手做起来的,现在云威这个状况,到你手里总还是在自己家里,别辜负了老一辈的心血。”
不知是不是外面的风迷了老人的眼,他眼角湿润,站了起来,拄着拐杖缓缓走向大门,翟云孝要送,他一摆手没让,司机在门口等着。
翟绪纲问:“李老什么意思?”
翟云孝心情大好,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以后,你肩上的担子就重了。”
不知何时,桑总已经和某位名媛跳起了舞,发福的身段比这草地还柔软。
翟云忠去世的阴霾在这里早已消散。
一首《千里明月寄相思》的舞曲不知何时响起,乔婉杭也不知何时坐在了宾客区。她穿着黑色的套裙,头上别了一朵极小的白花,妆容素淡,能看出她还在服丧期。
翟绪纲注意到了所有欢愉气氛中的某个岑寂的黑点,发现是乔婉杭,赶紧上前弯腰问候:“您过来怎么也没通知我们,我爸爸还担心您的身体。”说着,还瞟了一眼她手腕上戴的一个极细的脉搏监控手表,“医生说您心脏出了问题,我们以为您不来了……”
乔婉杭一眼都没看他,站了起来,宾客们也都不说话了。翟云孝静静地坐在一边喝着咖啡,看着自己的弟妹有何举动。
乔婉杭拿起一盅酒举杯,各位宾客出于礼貌,也都举杯,大家正准备喝酒时,乔婉杭对着西山的方向,把酒倒向草地。宾客们手顿在半空中,一时无措,只见乔婉杭转身鞠躬:“谢谢各位挚友在我丈夫去世后给予的帮助,他在天之灵定会感念各位的善意和恩德。”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以妻子的身份,敬各位。”
名门闺秀的端庄仪态还是有的。在座的众人都屏住呼吸,桑总举杯,被旁边的同僚一个眼神示意,定在那里。
乔婉杭喝下一杯。
“父亲一直叮嘱我们要照顾好你和两个孩子,看到你能恢复,很好。”翟云孝站起来,笑容慈祥,高举酒杯。大家跟着举杯。
“让大哥费心了。这个还礼宴很周到。”乔婉杭说完,把酒盅和杯子放在服务生的盘子里,往大门走去,经过翟云孝身边时,说道:“你父亲也同样说过,做生意的学不会收手,会把自己口袋里的也输了去。大哥,你输得起吗?”
翟云孝叱咤商界多年,遇到的对手不少,像这种说大话的他见多了。他淡然一笑:“我倒是很愿意看到,我弟弟后继有人。”
乔婉杭冷着脸出去了。
11.靠近猎物的时候
高层管理者的制胜秘诀就是信息优先,比如还礼宴上的种种细节,以及乔婉杭对翟云孝的态度很快在内部悄然传开,并引发了诸多猜测。
那笔从天而降的无息贷款,就这样悬在了空中。
本身受波及最大的研发中心在大厦旁边却丝毫未受影响,照样灯火通明。颜亿盼的丈夫程远,继续住在公司旁边的酒店不回家,仿佛在赶什么任务一般。外面也开始盛传国际芯片企业高薪挖云威研发人才的消息,其中以程远的工资最高。那栋小楼里面的人是什么样的,没有人知道。
外围的人倒开始替他们着想,都在说:“这些人怎么不着急?”
“人家着什么急,他们领N+1走人才爽呢!”
“研发部的工资向来是公司最高,领完钱够玩几年了。”
颜亿盼看着日历表上给小张的倒计时,还有三天。如果这三天廖森定了和永盛合作,那么,工厂就要关闭了。
她低头发现一箱苹果和一大包资宁特产鸭,貌似是小张那天留下的。那些东西的土味和这里玻璃透亮的冰冷冲突得厉害。颜亿盼皱了皱眉头,找人来分了这些。
办公室外面,那帮员工在分鸭肉,吃得不亦乐乎。颜亿盼拿着资料准备出门找财务,看看有没有解决办法。
颜亿盼来到财务办公室的时候,恰好遇到庄耀辉,他脸色铁青,颇有怨气,对颜亿盼说道:“别去了,我已经问了一圈,参加项目的那帮人没一个敢出头接这笔款,闻风丧胆什么意思,我现在是懂了。”
“财务毕竟是汤跃在管。”颜亿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汤跃是廖森的铁杆。
“亿盼,资宁科技园项目要黄了,这上亿的赔款是要算在你我头上的。”庄耀辉说完,仰天长叹了一声就走了。
颜亿盼没有过多劝解,独自下了楼。她并不希望给外界一个她在结盟对抗廖森的印象。
这局牌她只能顺势打,抢着做庄是要被大佬毙掉的。
沟通部办公室里有人小声在议论:“你们说咱领导为什么不吃鸡鸭肉?”
“是不是某种后遗症……”营销部杨阳小声猜测。
“上辈子是折翼的天使?”徐婵嗤笑道。
大家突然看到出现在门口的“折翼天使”,没敢过多议论。
“装模作样。”Amy看着颜亿盼进了自己办公室,撇撇嘴道。
颜亿盼不吃家禽这件事,她从来也没说过,但做下属的总是会关注领导的喜好,看出她从不点这些菜,别人点了也从来不夹,几乎也都能判断了。
这天正好是颜亿盼和程远的相识纪念日,她总是期冀,两个人也许还有修复关系的可能,便约他去两人第一次见面的西餐厅。
那时,颜亿盼二十五岁,追她的人不少,程远当时刚进研发中心不久,因为总闷在实验室,在云威被那些姑娘们给忽略了。她是因为一个项目找他做了技术顾问,所以时不时要去请教他。某天,程远请她去了一家开在庭院里的米其林餐厅。
颜亿盼就是单纯觉得程远抹黄油、拿调羹喝汤的手极好看,便暗自期待,两人能时不时一起出来吃饭。
机会不多,但每次她都把握了。
程远有一日形容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便知道,程远再逃不出她给他编织的美梦。
可梦终是要醒,程远的家世、为人和学识都在日后的相处中一点点渗透过来,有个做院士的父亲,自己也是中美顶级名校毕业,看问题总能直指本质,处事上有着无所顾忌的纯粹和执着。
颜亿盼看出了二人的差距,却依然不想放手。
她本也优秀,也努力,用她婆婆曾经转发的一篇公众号文章来说就是“生得贫贱,心比天高”。只是,她和程远所处的环境终究不同,两人都在各自的领域出众,生活上却渐行渐远。
她等到了晚上九点,可他还有一个技术会议无法脱身。
颜亿盼开着车独自离开餐厅。
她即便如何懂得自制自控,回到家也没有办法伪装。她打开过道灯,脱下高跟鞋,又开了客厅灯。客厅是统一精装修的风格,看起来很高档,大理石地板,中间有玻璃隔屏,黑白灰的色泽让整个环境显得冰冷简洁,几乎没有鲜花、布艺等可以让家看起来温馨的装饰。
有时候她都怀疑程远是太喜欢工作,还是太不喜欢这个家。
她心中苦闷,却又无处诉说,自己从冰箱里翻出些发蔫的青菜,择青菜的时候跟青菜有仇似的,用力把叶片扒下来,菜秆一根根扯断,在水里使劲儿搓揉,最后放在水里煮了,然后随便放了些调料拌了拌,就着苏打水,坐在餐厅里吃着,最后还是没吃几口,就又倒掉了。她呆坐着翻了下手机,看了看微博热搜,没什么有趣的,便又关了客厅的灯,回到卧室,胡乱洗了个澡,就倒在床上睡了。
她从不对外提起她的过去,连想都不愿想,但那个充满混乱、臭浊气味的地方依然趁着夜深入梦来。
还是那个熟悉的地方,明明已经离开快二十年了,此刻却看得真切无比。
笼子里装满了鸡鸭,在铁笼子里扑腾腾地跳着,钢丝制的笼子比她还高,低低地压在她的头顶,周遭湿冷臭浊,嘈杂的鸡鸣鸭叫混合着斩杀动物的惨叫声让她想走,却挪不开脚步。
因为,她看到里面有一只雪白的天鹅,站在角落里,引颈嘶鸣。
很多人伸手去抓,都落了空,有人还被它咬掉了肉,吓得都躲开。
“亿盼,你去抓吧。”颜亿盼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她稚嫩的手里捧着山里采的红彤彤的野果,蹲在笼子边上,颤巍巍地伸着手靠近那只天鹅。天鹅看到了她,扇动了翅膀,穿过那些啄米的鸡鸭,走了过来。
她一手让天鹅吃果子,一手轻轻抚摸着天鹅的翅膀,柔软、漂亮,羽毛的光泽甚至有些刺目。
天鹅仰头吃下几颗果子以后,她变化了抚摸天鹅的力度,忽地反手一把掐住了天鹅的脖颈,将天鹅拖了出来,天鹅的瞳孔在收缩,狠狠地盯着她,黑色的眼睛立刻因充血变得鲜红。
颜亿盼猛然醒过来,额头上全是冷汗,睁着眼看着窗外漆黑的夜。
她记起小时候,父亲带她去山里捕鸟,告诉她:靠近猎物的时候,要带着爱它的心,而不是杀它的心。你脑子里但凡有一点要伤害它的想法,都会转变成气味,它嗅觉灵敏,一旦闻到了,就会飞走。
第二天清早,颜亿盼在办公室看新财年计划书的时候,接到检察院刘江的电话,询问她:“翟云忠办公室里的遗物是不是寄回办公室?”
“从哪儿拿的,放哪儿去。”颜亿盼答道。
她对刘江很是防备,知道这个人不简单,总是在寻找机会套话,巴不得套出点她和翟云忠之间藏的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好吧,还有私人物品,”刘江一副担忧的声调,“那个办公室会不会有新总裁搬进去……”
这句话倒是提醒颜亿盼了,她想到了一个更周全的方法:“你寄到他家里去吧,他妻子可以接收。”
“好嘞!”刘江很快挂了电话。
12.是你,是你害死了爸爸
律师Eason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乔婉杭面前的茶几上,说道:“你给的方向没有错,工厂旁边的温泉酒店是翟云孝的,做得很隐秘,我们通过内部审计在一笔资金流里查出来的,就放在云腾下属地产公司的项目下面。”
她拿出文件来翻阅,确实隐秘,云腾那么大一个集团藏这么一个酒店,为了什么?就为了和自己弟弟抢一块地?
“不过,不是他们两个在抢这块地。”Eason否定了乔婉杭的想法,“翟云忠先生在他们确认建度假村以后,才在旁边建工厂,现在工厂施工没完成,他们一直没办法开张。”
这个信息让乔婉杭也有些诧异。
寂静的夜里,电话铃声刚响起就停下,乔婉杭接起了电话,压低嗓音:“喂。”
“资料都看到了吧。”黎坤的声音清晰无比地传来,黎坤是翟家在美国处理业务的律师事务所老板。这个人的特点就是在家族中的天平总是很稳,不偏不倚,只做业务,不介入家族纠葛。
“黎叔,你说云忠死前到底是想做什么,是想收回云腾?”
“唯有一种可能性比较大,他在那里建厂是想拖住老大的资金链,如果工厂一直是在建状态,老大的度假村无法顺利开张,资金不能回笼。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度假村在工厂旁边,生意也会受影响。翟云忠先生在临死前应该是在和自己的大哥对抗。”
“从老爷子带云忠进公司那天,老大就开始防着他,对付他,出的全是阴招狠招,最后还把他的公司给拆了,云忠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反击。”乔婉杭试着解释丈夫的行为。
“翟太,你有什么打算?”
“我现在还没想好,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自杀。”乔婉杭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颤,“我知道他资金出了问题,但往常更糟的时候也都过来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不了解他,我不该那时候……”
“你身体要紧,不要多想。”
“黎叔,我不懂,真的不懂。”
“有些事,自然会明朗……如果还有需要我做的,尽管说。”
挂了电话后,乔婉杭翻看这些资料,试图厘清所有的头绪,但迄今为止,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让大哥接手云威,不是他所愿。
不知不觉坐到了天色漆黑,阿姨才敲门告诉她,下午的时候警务人员把一些翟云忠的遗物给送了过来。东西现在搁在储物间,询问夫人要怎么处理。
乔婉杭让阿姨带着孩子去卧室,自己把东西一箱箱搬进书房。
书房里静悄悄地,箱子居然已经被拆开过,不知道是不是送过来就这样。
乔婉杭翻看箱子里的东西,发现里面都是一些他签过字的公司文件,一时半会儿她也看不明白,还有护照、身份证什么的。
在最下面,她看到有一个塑料袋装着两部手机,一个是黑莓,一个是苹果。
她摩挲着手机,常摁的键有磨痕,却很冰冷。
她找了充电设备,给两台手机都充上电,开机后,依然静悄悄地,没有任何新信息,估计警方已经检查过里面的资料。现在离他去世已经快两周了,没有人再会给他短信和电话了。
苹果手机最后一个拨出电话显示:杭。
拨打时间:2019年12月25日 7??00。
这个电话是往美国家里拨的,她没有接到。
按照死亡证明书的记录,这个时间点他应该正在楼顶。
跳楼前,他曾经联系过她。
为什么没有接?
她心里猛地一抽。
那天她在做什么?
她不想去想那些无法挽回的事情,继续低头小心整理着东西,不想吵到孩子们。
“我听到你们吵架了,”身后突然传来女儿发颤的声音,“爸爸来美国看我们的时候,你们吵得好凶,摔了盘子,凳子都扔在地上,警察还来了!”
乔婉杭蓦地坐直了身子,回头看向门口的女儿,她穿着单薄的睡衣,脸上挂着泪。
“你根本不爱他,你说再也不想见到他,爸爸很生气!”女儿突然嘶喊起来,“是你!都是你!你害死了爸爸!”
乔婉杭只觉得头晕目眩,她伤心、痛苦,甚至愤懑都无处发泄。
“你不想见他,他才去……”小姑娘哭得喘不上气,“去那里的,都不见我们……”
她一把抓住膝上的资料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情绪一时难以自制,抬眼看着女儿,冲上前,喊道:“住口!”
女儿很害怕,反而冲上前踢打她,阿姨闻声跑了过来,口里一个劲地道歉说以为她睡了,就去带老二了。她让阿姨先出去,任由女儿踢打够了,才跪了下来,用力抱着女儿,让她在自己怀里抽泣。
她这才想起,从回来到现在,女儿一直都不和她说话,今天大概是警方过来送东西,这孩子自己先拆了看。
她抱着女儿,直到女儿累了,困了,在她身边睡着了。
夜色太浓,浓到黏稠,直将人困于其中,无法喘息。
她把女儿抱回房间后,又呆呆坐了很久,女儿的泪痕已经干了,她那颗枯萎的心却好似撕裂出一个巨大的口子,血汩汩地淌着。
他们最后两年的回忆并不美好,孩子都看到了,并且记住了。
她回到卧室,翻开堆在一边的行李箱,在凌乱的衣物里抽出一条白色裤子,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骰子,是麻将桌上那种小骰子,玛瑙质地,红得剔透,红得耀眼。她紧紧捏在手里。
那天圣诞,她不在家,非常任性地把孩子交给了阿姨,她真的厌倦了圣诞之夜,两个孩子轮番轰炸地问她:“爸爸怎么没来?我们怎么不回中国?……”
那天,丈夫死的那天,她在打麻将……那天,她手气出奇地好,也许是她和牌的时候,他跳楼了……事实上,阿姨在门口叫她回去的时候,她一把抢过了骰子,在手里颠了颠,还对牌友们说:“我不回来,不许开局。”
她走回家,看到黎叔直直地站在车外等她,回家懵懵懂懂地收拾了行李,一时好像没有听清黎叔说的话,又不敢再去确认,然后有人送她坐上飞机,飞机上她一直没阖眼,下了飞机以后,她恍惚还觉得翟云忠会像过去一样在出口接她。
昏昏沉沉中,在家族律师和翟云鸿妻子的陪同下处理了各种事情。当时老大和老三都在外地,赶回来时被媒体纠缠,整个家族都混乱无比。她身在其中,从头到尾,没有见过丈夫最后一面,没听他说过一句话。脑海里总回荡着,他怎么了?怎么了?到底……
她此刻拿着这个骰子,心中一阵绞痛。
从恍惚迷茫,再到悲伤无力,此刻的绞痛突然而起。她站起来扶着窗台不停地深呼吸,直到平息下来。
有时候她都不敢相信,自己这些年就这样过来了,生孩子,带孩子,与麻将为伴。一直到翟云忠去世,她都不知道确切发生了什么。
翟云忠已经连续两年没回家过春节,更别说圣诞节了,这天底下有几个董事长做成他这个样子?云威集团是一家全球企业,外国员工放圣诞节假期的时候,他要和中国员工在中国加班;中国员工过春节的时候,他要和外国员工共同探讨技术问题。这么多年她也早已习惯,但让她觉得无比吊诡的是,这样努力的一个人,最后竟然走到这一步。
自己原本偏安一隅,却忽地被扔进了一个绞杀场。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或许,他并没有死,就是不想见她……那些都是假象……等她证明自己不是那样的……或许,他会回来呢?
屋内安静无比,穿过过道,客厅挂着一张全家福。照片中的乔婉杭穿着花色旗袍和小香风的外套,发型是当时流行的波波头,很复古也很优雅,女儿坐在爸爸的手臂上,他们肆意地笑看着儿子举着双手步履蹒跚地往前冲。
曾经这个家也有温暖幸福的时刻。
现在,这个家分崩离析。
女儿说得对,是她害死了他。
她让他生无可恋。
从此,她要负疚前行,直至死去。
13.一个对公,一个对私
乔婉杭一早就见到了廖森,他一直在别墅外大门前站着等她,比上回的姿态低了不少。
事实上,翟云孝那张邀请函是廖森转送给她的,这个人巴不得看到兄弟反目的戏码,做职业经理人的没有一个喜欢家族企业的裙带关系。
廖森这次被请进别墅后,也转变了策略,分析局势的话不再多说,先行道歉:“我这个人性子急,您不要计较。以后,您如果觉得我把公司打理得不好,可以随时让我走人。”
颇有诚意,但乔婉杭没有回应他的道歉,说道:“下周约永盛见一面吧。”
“好,没问题。您什么时候方便?”
“就和你上次约我的时间一样,哪一天都行。”
廖森离开后,乔婉杭一直放在身边的手机响了,那是翟云忠的手机。
她看着来电显示是:中国超速小分队。
这名字好像是故意和翟云忠平时稳重的做派捣乱一般。
她接了起来,却没有说话。
“羽先生……您总算开机了!”那边的声音很欣喜,看起来并不知道机主去世的消息,羽姓应该是化名,取了翟字的部首,对方继续说着,声音变得很谨慎,“年度冠军赛今晚就开始了,这个活动如果没有您赞助,早就不办了。团队去年的会费您还没交,这都跨年了。”
乔婉杭轻咳了一声,像在思考的样子,反而鼓励了对方赶紧解释。
“本来您说年底资金会到账,我们也都垫钱准备了,拖太久大家心里都犯嘀咕……”
“在哪?”
“……”对方听到声音,愣了几秒,“您是他什么人,他人呢?”
“他……他的事情现在我在代理。”没来由地,她不想说出翟云忠去世的消息,既然他选择不用真名,那些人也没必要知道他的下落。
“哦?这样啊……”对方好像不太相信,但还是继续问道,“您刚刚问地址是要来现场?”
“不能去吗?”
“没什么不能的,不过羽老板从不出席……地址我一会儿发给您。晚上八点开始。”那人继续说着,“那会费……”
“我过去交。”
“行,到时候见。”
她挂了电话,又开始翻手机里的照片,事实上,这两天她没事就看,工作那台手机上都是一些产品图,确切地说就是芯片设计图、主板图,还有截取的一些最新研究论文的图片,中英文都有。这些产品她不算十分了解,现在也只是在网上查阅云威的网站,开始拿着本子一一记录云威历届出产的芯片型号和参数。私人用的手机上就是几张孩子的图片,还有一张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在美国逛超市的图片。
反复翻看后,并没有更新的结论,这才是可怕的地方,这些图片对她而言没有形成一个可以勾起无数回忆和联想的线索,很单薄,很陌生。
此刻,她却极度想了解有关翟云忠的一切,那些他在见家人前隐藏好的纷纷扰扰,那些让他一直坚持的动力,和让他突然放弃的原因。
短信提示音响起,对方发来了一个地址,她看着这个陌生的地址,心中莫名有些期待,这似乎是翟云忠过往生活的延续。
一直到入夜,她安顿好两个孩子,才动身出发,司机看到她给的地址,也有些迷惑。她让司机循着导航开过去,车穿过闹市区,最后开到了一个像是废弃的工厂地带,里面弯弯绕绕,有一些带院子的民居,司机也迷路了,比约定时间晚了半个小时才到。
导航提示到达目的地,她下车后,看到眼前是个二层楼,外面就是灰白的水泥墙,布满凌乱的涂鸦,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怪异而又鲜明。像是某个艺术家的工作室,但外面还有一个小黑板,写着当天的特价酒水和快餐,像是个酒吧。
生锈铁门上有个灯牌,歪歪扭扭写着:暗火。
司机要陪同进入,被乔婉杭拦住了,让他在外面等,她不想表现得需要保护。
她推铁门时,手上立时染了一层红锈,一股热浪迎面而来,有节奏的鼓点像在脑袋顶上一个劲儿地猛敲,她眼前发亮,抬头看到挂在二楼平台上的一个巨大的幕布,投影着几辆摩托车在一个荒郊狂奔,四周漆黑,偶有路灯,音效极佳,感觉车的马达声都引起了地板的震动,屏幕下人头涌动,只要有超车,欢呼声和口哨声就会传来。
这是现场直播吗?超速小分队原来是地下摩托赛车俱乐部?
大屏幕下还有五台小屏幕,是车的主观视角,直接能看到摩托在赛道上飞速前行,旁边的树木和标记“咻咻咻”地往后飞,车越过障碍时方向盘的摇晃如在眼前。
砰!砰!砰!有一辆红色的摩托车连撞了三辆车,其中一辆还撞到围墙,翻了车,烟雾顿起,尖叫声传来,有人却高举酒杯碰杯庆祝,也有人摔东西叫骂。
乔婉杭只觉得头皮发紧,这种地下活动,真是……二啊!
忽地,DJ打碟的声音爆开来,人群散开,有潮男潮女,也有看起来很普通的工薪族。跳舞的、喝酒的,大屏幕下排列着五六台电脑。乔婉杭感到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