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砸场子
乔婉杭从过道的衣柜里取出一件黑色毛呢大衣套在身上,围上了围巾,再从抽屉里拿出曹院长给她的那张邀请函,放进口袋。推开门时,外面一阵冷风扑来,她拢紧围巾,走出了院子。
交流会在一个古香古色的旧式宅邸举办,门口没任何牌匾,只有一个门牌号写着“204”。门前连一个看门人也没有,乔婉杭的车刚停稳,红色大门就打开了,一个穿着青花瓷绣品旗袍的妙龄女子出现在一侧,她也没有要请柬,便将人往里引,左侧是一道长长的回廊,雕栏画栋,直通向深处,中间的池水留着残荷,夜幕下不知是哪里的水沽沽而流,路灯是木制灯笼形状,散发着蜡烛般柔和的光,一直将他们引入尽头处的二层小楼。据说这里是乾隆下江南曾经住过的地方。
掀开帘子后,一阵带着檀香和果木的暖香扑面而来,里面有人坐着喝茶,有人站着聊天,靠南的位置有一个半米高的玉质观音像,置于玻璃罩中,观音像色泽透亮,凌厉细致的雕工多了一层时光磨合的朦胧温润感。慈悲含笑的眉目依稀可见,手指柔美,右手拇指和中指相捻,从雕刻的工艺和古旧程度来看,这是一件稀世珍品。
女子把乔婉杭的外衣挂在旁边的更衣室,乔婉杭里面穿的是一件黑色法兰绒旗袍,戴上一对翠玉耳环和翡翠项链表达对此次活动的尊重,谈不上雍容华贵,倒有些“遗世而独立”的气质,她进来后,一时没想好怎么进入这个圈子,也无人引荐,便坐在那里喝了一杯调制的酒水,观察着里面的人。
一个男人同样坐在旁边注视着人群,他西装革履,在这种场合穿得很正式,应是活动组织方的工作人员。他很友好地告诉她:“如果您觉得无聊,可以去旁边的‘风止林’,那边都是各家亲眷,还可以打麻将。”
乔婉杭回头看了一眼,那边中间有个屏风,里面的确有人搓麻将的摇曳身影和清脆的麻将声,这位“华人麻将协会会长”笑了笑:“我不会玩。”
“不会可以学嘛。那些夫人们可以教你。”那个男人说。
“我恐怕没什么兴趣……”她四下观察,问,“对了,这里有负责外商投资的人吗?”
“还真有一个。”那人指了指一团人围坐的位置,“杨柳,他可是很……”
每个活动都会有一个中心,通常都会围绕最有权威的那个,比如杨柳。他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倚靠在一个黑色皮质沙发上,状态保持得很不错,没有大肚子,也没有地中海,连头发都染得漆黑。
乔婉杭没有贸然上前打招呼,只是跟着人群听他们谈话。
杨柳正和一位老者争执着一个什么问题,老者满头银发,戴着一副圆框眼镜,说起话来中气很足,“如果不重视产权保护,不仅仅是国有产权,还有私有产权,不仅仅是实体产权,还有知识产权……只有这方面的法律完善了,深化改革才成功了一半。”
“您在金字塔里,不知道这市场的复杂,现在互联网经济还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表面繁华,在创新上并没有太多突破,很多虚的东西不好界定。”
“你那一套迟早会出乱子。”老者摆了摆手,说道。
“您别急着扣帽子,”杨柳端起玻璃杯喝了口茶,“许老啊,有机会多去市场看看真实案例,看问题也要符合发展规律。”
杨柳明显是指对方视野狭窄,只会空谈。许良友靠在沙发上,脸色很不好。
杨柳口中的许老是著名经济学家许良友,十年前被很多人所推崇,但之后出于各种原因,他逐渐淡出别人的视线,只在大学里任教,上座率也大不如从前。但这种活动他们经常邀请他参加,他也会积极发言,只是真正听进去的人不多。
“许教授,我看您著作里有句话,我不大明白……”又有年轻人进来,一副请教的样子。但是感觉他们不过想要尝尝与名士辩论的滋味,都是有备而来,输了赢了都值得到处宣扬。
许良友没有传道授业解惑的意愿,站起来就往外走。杨柳也跟着站起来,乔婉杭觉得他大概要去给经济学家道歉,没想到他只是对自己的秘书低声说了几句,秘书赶紧追着许良友出去。
乔婉杭觉得杨柳架子还真是大,明明自己把人气走了,又拉不下脸去赔礼道歉,只让秘书去化解经济学家的怒火。
杨柳正要往回走,乔婉杭赶紧放下杯子上前说道:“杨司长,您好。”
杨柳打量了一下乔婉杭,显然不知道她是谁。
乔婉杭自我介绍道:“我是乔婉杭,云威集团的。”乔婉杭说完这话才感到自己在这里是没有明确身份的,对方对云威这两个字显然有印象,但不确定这个人到底和云威是什么关系。
最后乔婉杭想了想,说:“曹文新院长介绍我过来的。”
“哦,曹院长……”杨柳总算有了反应,“你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云威集团现在正在逐渐被外资吞并,不知道您对此事有什么看法?”乔婉杭想探探对方的态度,再试图寻求政府背书。
“您是翟云忠的……”杨柳大致猜到了来人是谁。
“他夫人。”乔婉杭说道,心里暗自希望能因此被认真对待。
“翟夫人,”杨柳沉吟几秒,说道,“不好意思,我来这里就是想见见老朋友,不谈工作可以吗?”
乔婉杭一时无语,看来杨柳知道这件事,但并不想介入。
杨柳也没有给她更多解释,就转身进入旁边的“风止林”,和里面的人笑呵呵地打了招呼,又拍了拍一位太太的肩膀说:“你要准备收摊了。”
里面那些太太们开起玩笑来:“哟,这么着急把自己老婆拉回去,是怕输钱吧!”
杨柳笑了起来:“是怕你们太累。”
“不行啊,你老婆今晚手气好,不能赢了就走。”
“好吧,好吧,”杨柳对其他几位太太说:“再给半个小时,让你们翻盘。”
杨柳说完又出来加入一群人。
乔婉杭看着杨柳的背影,之前那个组织方的男人又给乔婉杭递了一杯饮料,说道:“您是曹院长介绍过来的人,如果您愿意,我可以介绍您认识那些太太。”
乔婉杭接过饮料,说道:“那就谢谢你了。”
那个男人把乔婉杭带了进去。
已是深夜,颜亿盼没有回家,就坐在研发院楼下的木椅子上,她抬头看着研发楼一盏一盏的灯关了,程远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天很凉,她拢了拢头发,手里的咖啡也都凉了,她一口全灌了进去,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她手里拿着在旁边港式茶餐厅打包的消夜,遇到下楼的研发人员,和他说自己是去给程远送饭,那人也就帮她刷卡进去了。
程远所在的六楼几乎没什么人了,她敲门进入他的办公室。他正蹲在地上拿文件,见她来了差点没跌坐下来。颜亿盼把餐放在桌子上,茶餐厅给的保温袋还挺管用,鲜虾饺、粥和玉米饼都是热的。
“你这样,我真有点不适应。”程远走过来,捏了一只饺子放在嘴里,又拿餐巾纸擦手,“这点东西是收买不了我的。”说完,又端起粥来喝,“这家的鱼片粥做得不怎么样,刺都没挑干净。”说完,从嘴里抿出一根刺来,拿出来举在颜亿盼眼前,要给她看个清楚。
颜亿盼挑眉看了一眼,上前就要收餐盒,又被程远扯着手拉开。颜亿盼转身要走,程远拦到前面把门关上,没让她走。
“坐吧,”程远推着她坐到沙发上,说道,“你要是没拿到自己想要的,还指不定使出什么招数来,等我吃完饭,拱手送上,行吧?”
颜亿盼半天没说话,忽而低头抿嘴笑了。程远见她笑得煞是好看,遂解开自己衬衫的两颗纽扣,走上前一条腿跪在沙发上,作势要去压她,手已经按在了她腰上,颜亿盼吓得直推他,又不敢大喊,担心外面还有人没走。
“什么?”程远夸张地说,“你居然不是来要我的啊!”
“一边去!”颜亿盼戳了一下他的腰。
程远捂着腰,笑着站了起来,垂眸幽暗地看了她几秒,然后转身从旁边的柜子里拿了一叠厚厚的资料出来,放在颜亿盼的膝上。
明明是过年,人家都欢天喜地在家吃喝玩乐,他们两口子却在公司里加班。
也好,这也是一种团聚。
他们不停地翻阅资料,一人说,一人记,删删减减、写写画画……直到接近凌晨,她接到乔婉杭的电话,电话那头,乔婉杭说:“快过来吧,带点钱,我遇到点麻烦。”
“什么麻烦?”颜亿盼听了觉得头大,她直觉这位董事长夫人总有一天会惹出天大的事情来,她扛不住。
“我砸了别人的场子。”
那边传来听不出情绪的一句话,却让颜亿盼大脑头皮血液轰地涌了上来。
29.案头营业
三个问号砸向了颜亿盼头顶,接着是感叹号,最后变成了省略号。关于这个女人的种种传闻,还有她的见闻,砸场子这种事,她不是干不出来。
外面已经漆黑,她来不及向程远解释,就冲入了夜幕中。
颜亿盼驱车赶往那个会所,一见那奢华低调的牌面,心中大喊不妙。
跨入大门后,穿过达官贵人们审视的目光,看到门前一个被玻璃框框住的玉刻菩萨,她有种上前给菩萨跪拜许愿的冲动:求菩萨保佑,今日能逢凶化吉。以后必定珍爱事业,远离乔婉杭。
但青花瓷旗袍美女没有给她时间,而是加快了脚步往前走,漂亮的旗袍裙摆在她眼底左右晃动着,看得让人眼晕,她跟着走向一个屏风后,一只脚刚跨入,就踩到什么硬物,扭了一下,自己踩到了一个“六饼”,她仔细看才发现地上满是五颜六色的麻将,七万、八万、红中……里面还混杂着一堆破碎的玻璃,以及一个四脚朝天的麻将桌,哦,三脚朝天,有一条桌脚断了。
除了两边排开的穿黑马甲的男服务员,就剩下穿着打扮雍容华贵的太太们,她们站的站,坐的坐,一个弯着腰蜷缩在沙发上哭,颜亿盼以为是乔婉杭,走近看,不是。旁边还有一个躺着的,哦,不,是仰着身子靠在沙发上的女人,才是乔婉杭,此刻正斜乜了她一眼。
居然没有一丝紧张、歉疚,哪怕是看到救兵来了的喜极而泣也行啊。
没有,都没有。
颜亿盼差点忘了,这种场合这人根本无所谓,她就是一个被惯坏的富家太太!
颜亿盼压着火拿出了卡。里面是她去年的奖金,数额不低,一个麻将桌,一副麻将,对,还有几个杯子应该能支付。
“多少钱?”她还是问了一句。
“稍等一等。”经理模样的人抬起右手轻轻往下压了压,挤出个笑脸来。
颜亿盼才注意到身后青花瓷又领进来一个穿黑色暗纹缎唐装、戴大玉佩、盘核桃的人,一句话,高人。
这人来干吗?
这时经理对那人说了一句,指了指一个角落,然后几个服务员走到角落里,移开一个红木沙发,几个人走上前,从下面颤颤巍巍抬起一个木框。里面是一幅字画,确切地说是一副笔力苍劲的墨宝,右下角还盖了红章,这该不会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吧。
墙上还挂着一个摇摇欲坠的钉子。这场子砸得有点疯狂啊!
那位高人拿出一副小圆框眼镜戴起来,走上前,示意服务员把字画立起来,几个服务员脸上很紧张,先低头交流了一阵子,然后像举豆腐块儿似的轻轻立了起来,每个人还仔细控制着角度,生怕进一步损毁这个物件,上面的玻璃已经碎成渣了,颜亿盼看清了那几个字是:疾风知劲草。
“草”字上被晕染了一片,也不知道是茶渍还是酒渍。
“草”!毁了!
看着高人那一脸如琢如磨的表情,颜亿盼感到头皮发麻,觉得她那张工资卡恐怕是担不起了。
她走过去,弯腰对乔婉杭女士笑着说:“乔老板,您能过来一下吗?”
乔婉杭站了起来,颜亿盼朝着包间里的卫生间做了一个“您先请”的动作,乔婉杭昂着头走了过去,颜亿盼保持风度地跟在了后面。
门一关上,颜亿盼反手锁上门,定定看了她一眼,轻声问道:“怎么了?”
“你都看到了。”乔婉杭不以为然,“字画毁了,场子砸了,人也气哭了。”
颜亿盼忽地右手一抬,一把拉起乔婉杭的右手细胳膊把人用力推向了墙角。
乔婉杭脸上总算有了一点惊讶,因为颜亿盼一向温和待人,这个动作力度不小。
颜亿盼心道,很好,她应该要有感觉。又闻到了淡淡的酒味,斜乜了她一眼。
乔婉杭被她压制着,忽然也不反抗了,脸上居然还露出一丝好玩的神色。
“我在加班,你在闹事。”颜亿盼盯着她的眼睛,压低声音问道,“凭什么?”嘴角含笑,声音却带着寒气。
“就凭你选了我这一边。”乔婉杭仿佛拿捏住了颜亿盼的心思一般。
“不,是凭你丈夫,凭他给你留了遗产,凭他给我指了方向,”颜亿盼依然克制着,凝视着她说道,“你还知道自己来做什么的吗?”
“怎么可能忘得了?”乔婉杭冷笑了一声。
“既然如此,我们定个规矩。”颜亿盼嘴角扯出一个笑来,松开她的手。
“什么规矩?”乔婉杭颇有些好奇。
颜亿盼看她这个样子,这几天的压力和紧张让她有些绷不住了。“你们夫妻俩用人也得有个限度。我不是你的私人助理,也不是你的朋友。我耐心有限得很,不喜欢伺候人,更不喜欢给人收拾烂摊子,所有的接触仅限于工作。你也好自为之,收敛一点。”
颜亿盼觉得乔婉杭不懂商务,不懂经营,更不懂人心,以后两人如果要合作,还有得磨合。
“你拉我进来就说这些?”乔婉杭挑眼看她,从她身侧走过。
乔婉杭说完后把旁边的水龙头打开,洗手,温水从她细白的手指流过。
颜亿盼看她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走到她身边,继续说道:“这个会所的老板是北京有名的收藏家,门口那尊观音是唐代珍品,价值过亿,你砸了他最贵的包间,我完全可以报警,加上你背的云威债务。”颜亿盼吸了口气,语气不客气地说道,“关你几年,你老公在那边也彻底安心了。”
乔婉杭听到这里,关上了水,转身将手上的水滴毫不客气地弹在颜亿盼脸上,水淌在颜亿盼半边脸颊和下巴上。
“你冷静一点。”乔婉杭声量不大,但在卫生间里的回音中,显出几分压迫感来。
颜亿盼用手背抹了一把下巴的凉水,对这个惹是生非还理所当然的女人……震惊了。
“字画不是我砸的,”乔婉杭转过身,看着颜亿盼,“桌子是我掀的……”
“有钱人的世界……”颜亿盼笑了一声,“因为打麻将打输了?”
“不是,”乔婉杭轻叹了口气,“她砸了字画,我才掀了桌子。”
……
“出去吧,”乔婉杭走向门外,“你帮我把麻将桌和酒杯的钱赔了。我现金不够,所有账户也都被冻结了。”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出去了。迎着众人的目光,大家看前面那个女人衣服的肩部有些歪,后面那个女人细长的脖子上还有水滴下来,一缕湿发贴在脸颊上,之前也听到里面一丝动静,大胆猜想这两个女人肯定在里面撕扯暴打了一番,真恨不得早些把眼睛黏在她们身上,跟着二位美人一探究竟。
他们出来后,沙发的位置多了两个人,正是杨柳和杨柳的夫人。
杨柳夫人正梨花带雨地在旁边哭着,看乔婉杭出来,食指对着她指了过来:“就是她,之前在牌桌上老欺负我,别人给的牌她不要,我一出牌,她就胡,让我难堪……呜呜呜呜,她还激我,说要赌就赌大的,说我玩不起,我……气急了,把字画砸了,说谁输了谁赔。没想到,她居然把桌子掀了!”
“够了。”杨柳说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女人很快噤声了,在一边抽抽搭搭。
杨柳问了这里经理一句,经理犹犹豫豫,咽着口水,不敢得罪眼前人的样子。杨柳又说了一句:“说吧,大不了分期付了。”
经理这才说话:“老板他人在北京,刚刚打电话过来,这副墨宝是乔安民赠送的。”
听到这里众人发出“啊”的一声,这,很难估价啊。
乔安民大家还是知道的,他在经济领域内做出很多贡献,一生奔波,未到退休年龄便因病去世了。整个商界对他的评价都很高。而他本人的字自成一体,很受书画界认可,只是留下的墨宝极少。
此时,只有颜亿盼转过脸看着乔婉杭,然后浮现出一个盛着红酒的水晶杯砸向字画的画面,然后乔婉杭站起来把桌子掀了。
只因为,这幅字画是她父亲的遗作。
这个时候,经理的电话响了,经理对着那头说了一句,然后就按了免提,对方的声音透着沧桑:“乔安民先生曾经把我这个小地方定为你们的聚会场所,我很荣幸,他也为这里题了词,就是这五个字:疾风知劲草。也是鼓励各位能为中国经济的发展努力。因为这幅字,也因为他老人家的期望,我每年都是免费提供场所。经理和我说了字画被毁的过程,我很心痛,以后如果各位把这里当作娱乐消遣的场所呢,我看还是另找地方吧。这幅字画,就算了吧。”
电话里的声音是位老者,毫无趋炎附势的样子,尽管不悦,但仍然很有涵养。
这混乱的场面,此时有了一个短暂的宁静。
“老板,”乔婉杭说话了,“字画我可以赔。”
“你怎么赔?”老板问了一句。
这幅字画的所有权在老板那里,真要赔,她恐怕赔不起。颜亿盼目不转睛地看着乔婉杭,手里紧紧握着自己的卡,心道:我的钱恐怕不够啊,乔老板。
“我家里还有一副字画,是这首诗的另一句,不知道能不能用来换给您。”
“哦,您是?”老板那边的语气有了缓和。
“我是他女儿,”她说着,又叹了一口气,报了名字,“乔婉杭。”
“啊!”老板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些沙哑了,“抱歉啊,把你父亲的字毁了。”
“该说抱歉的是我。”乔婉杭的声音有些低。
杨柳的夫人张着嘴,红着眼看着乔婉杭,神色仓皇。
“嗐!”电话那边传来一声,又问了一句,“另一句是‘板荡识忠臣’吗?”
“不是,是‘智者必怀仁’。”
“哦,那放在这里也非常合适。”老板的声音有些许欣喜,接着还是说了一句,“我很抱歉,以后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没事,那这幅浸水的字,我就拿回去了。”乔婉杭说完站了起来,“新的题字,明早给您送过来。”
“行,行!我找个人再看看这幅能不能做修复。”老板最后还礼貌地想补救措施。
“不用,这样就很好。”乔婉杭走上前看着茶几上被水渍毁掉的字画,沉默着。
唐装高人走上前,说道:“我帮你稍做一点处理。”
乔婉杭点了点头,说:“那谢谢了。”
高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暗花丝巾,轻轻地铺在字上面,细长的手指小心摩挲了一下,吸了吸水,然后轻柔地把纸张卷了起来。服务员拿来了一个礼盒,把字画放了进去。
站在一边的杨柳和夫人都没说话,杨柳脸上有些沉痛之意,杨夫人泪也哭干了,低着头,神色有些恍惚。
颜亿盼把里面桌子、麻将和玻璃杯的钱付过以后,二人便往外走。
“乔婉杭。”一声传来。
乔婉杭停了脚步,回头看着杨柳走了过来。
30.告别过去
杨柳和夫人走上前,杨柳说道:“我很抱歉,我夫人她……”
“没关系,”乔婉杭浅浅一笑,“我们也都是玩过头了。”
“我……”杨夫人张了张嘴,又不知道怎么说。
“没事的。”乔婉杭不想让她再难堪。
“对不起啊。”杨夫人也看出乔婉杭不会再发火,还是道歉了,“主要是过去她们都会照顾我的情绪……你来了,好像故意和我作对一样。”
“我就是故意和你作对。”乔婉杭倒不避讳,“就是看不惯大家都照顾你。”
杨夫人表情凝了几秒,忽而无奈笑了起来,说:“以后也没机会了,我先生说,我被拉入顾客黑名单了。”
“我也一样。”乔婉杭说道,“父亲成立的交流会,他的女儿被永久禁入。”
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算是一笑泯恩仇了。
杨柳没有笑,顿了顿,对乔婉杭说:“你之前是不是想要我出面干预永盛入资云威?”
此刻宾客热闹也看完了,都往外走,乔婉杭有些犹豫是不是要在这里商谈此事,但还是很诚恳地点了一下头。
“我在这里给你一个明确答复吧,”杨柳说道,“无法干预。”
乔婉杭看杨柳一脸的坦荡,便也不再顾忌,说道:“云威虽说是一家民营企业,但当年成立是为了振兴国家工业,之后也是努力转型,现在不能莫名其妙就落到外资手里。”
“我知道,云威一直是被认可的。”杨柳沉吟片刻,又说道,“振兴国家工业是好的出发点,但也要遵循市场规律。任何人出面干预,都容易被质疑。”
“质疑您和企业的关系?”
杨柳不置可否,他还是爱惜羽毛的,不然之前不会拒绝乔婉杭的咨询。
“您是不是认为,我找您,为了自己手里那点利益?”乔婉杭索性把话挑明。
杨柳沉吟片刻,缓缓道:“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商人这么做没有错。”
“您要眼看着外资为了逐利,扼杀有前景的民族产业?”乔婉杭有些着急了,但说话还是控制了情绪。
“翟太,不要那么义正词严,”杨柳抬了抬手,之前的歉意情绪渐隐,恢复客观态度,“恕我直言,现在的云威连自救都难,很难扛起民族产业的重任。”
乔婉杭听他这么一说,愣了几秒,微微一欠身,不再争辩:“打搅您了。”
旁边的杨夫人也有些尴尬,刚刚才修复关系,现在又冷脸相向了。
杨柳抬脚要走,又停下来对她说:“翟夫人,你平时种花吗?”
“种。”乔婉杭虽有些不解也立刻回答道。
“那我也请教你一个问题。”杨柳语气如常。
“不敢,您说。”
“在什么情况下你会去掉一株植物的‘顶端优势’?”
“想要侧芽的花开得更胜,主茎不开花却占用了更多营养和阳光的情况下。”
“那什么时候动手剪掉呢?主茎刚冒芽就剪,还是等侧芽开花了再剪不迟?”
“都不行,”乔婉杭摇了摇头,“主茎刚冒芽就剪会让整株植物分茎少,长不高,但也不能等分支开花再剪,那就太迟了,错过了长花蕾的最佳时期。所以,要观察两边的长势,合适的时候剪掉。”
“嗯,也就是说我要看清两边的长势。”杨柳打量着乔婉杭,像是很认真的在总结。
“是。”乔婉杭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谢谢。”杨柳说完,带着夫人离去了。
乔婉杭出神地看着他的背影走向那一路明亮的路灯下,陷入沉思。
颜亿盼站在她身边,虽知这大概是某种提醒,但一时也没想到破解之法,轻轻安慰道:“回去吧,总会有办法的。”
两人静静地穿过廊道,走到了会所前厅,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烧着的壁炉。颜亿盼看她脸色很差,也不知道她酒劲过了没,于是上前劝了一句:“要不坐坐再走吧。”
“嗯。”乔婉杭似乎这一晚上也被折腾得精疲力竭,于是两人在壁炉边坐了下来。
乔婉杭看着壁炉半天也不说话。
颜亿盼对她此刻的状态有些担忧,云威现在确实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般人难以承受这种压力。她想缓和这种沉痛气氛,歪着头,笑着问她:“说说,你是怎么以一己之力,把人家夫人气成那样的?”
乔婉杭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颜亿盼,她的眼睛里印着莹莹火色,之前脸上的冰霜也消融了。
乔婉杭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骰子,红彤彤的。颜亿盼看着那个骰子。
“这有什么难的,我玩了那么多年牌,什么能让人兴奋,什么能让人暴怒,早就摸得透透的了。”
不愧是麻将协会会长……颜亿盼心中想着,不禁笑了起来,说:“改天你教我,玩个牌还能深谙人心。”
乔婉杭看了她一眼,转脸就把那个捏在手指上的骰子一下弹入了壁炉里。
哔啵一声,骰子在火堆里被烧得通亮,周身都是火光,颜亿盼有些愕然,那个玛瑙骰子可不便宜的,她喃喃说道:“你们有钱人都这样不爱惜东西的吗?”
“最重要的是……”乔婉杭看着那堆火,火照亮了她半边脸,她轻吐了一口气,自嘲道,“我过去,就是她那个样子,简直一模一样,被大家宠到失了分寸。”
乔婉杭看起来很伤感,经过今晚的事情,颜亿盼觉得这个女人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对形势不了解、不在乎,事实上,她可能想得比别人都多。
“你和她不一样,”颜亿盼摇了摇头,笑道,“你还是比她好看不少的。”
乔婉杭笑了起来,但只持续了几秒,惆怅情绪又缓缓显在脸上。
颜亿盼看着那个骰子在火堆中消失殆尽,想着,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和过去告别吧。还没细想以前乔老板是过着怎样奢靡荒唐的日子时,对方已经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
颜亿盼追上去问了一句:“他说的‘顶端优势’你听懂是什么意思了吗?”
“大概就是告诉我选择还不是时候吧,外资没有高到压制云威发展,云威的花骨朵也没开出来……”乔婉杭说道。
“我怎么觉得不是呢,他最后说,他要‘看清两边的长势’,重点是他‘看到’才能出手。”
“‘长势’?”乔婉杭停下了脚步,灯笼红澄澄的光落在她的脸上,比之前多了些生气,“可这我怎么能控制?”
“没有‘势’,就造‘势’……”颜亿盼眼睛眯了眯,神色幽深,“总得让他看清楚。”
两人对看了一眼,又沉默下去了,静静地走过那条长长的回廊。
出了大门后,颜亿盼把乔婉杭送上车,正要关门,乔婉杭抬头问颜亿盼:“我还能安排你工作吗?”
颜亿盼想起自己在卫生间对她说的那些话,想收回也不行了,只能清了清嗓子,无奈笑道:“砸场子赔款不行,我卡里的钱可不多。”
乔婉杭笑了起来,说:“帮我查一个人。”
已到凌晨,天上星光闪烁,四周静谧安宁。
前路越渺茫,越要向前走。走投无路时,即便是心中幻想出来的一线天光,那也是希望。
颜亿盼连续几天都是白天上班,晚上去程远那里整理资料。
那天程远因为要去实验室,就剩她一个人,她竟然感觉没有程远,她的效率……更高了。
程远从实验室回来后,看她坐在沙发上,一脸欣喜地甩了甩手里的资料,站起来告诉他:“圆满完成任务,程院长,江湖再见。”
程远看到她手里的资料,神色有些异样,然后上前:“我能最后再看看吗?”
“行。”颜亿盼把资料给他。她自觉成就满满,他必将惊叹于她的工作水准!
程远的脸在灯下显得晦暗不明,倚在座位上,翻看着整理的资料。他挑出其中几页,转手就放进背后的碎纸机里。颜亿盼冲上去抢夺已经晚了。
颜亿盼诧异地看着他。程远避开她的眼神,转过椅子把窗户打开。科技产业园的夜晚格外清静。
“除了我给你看的那些,别的都不能用。”程远解释了一句。
颜亿盼看着碎掉的纸张眼里直冒火光,这是她今天顺着他给的资料在另一个没上锁的资料堆里翻出来的。
“程远,你很奇怪。”颜亿盼说,“你在这里,每次都是你来挑资料,你不在,我并没有翻阅你那些上锁的机密文件,这些只是你放在角落里落灰的文件,都是两年前的过期资料。”
“所以,没有多大价值。”
“不对,”颜亿盼说,“既然没有价值,你急着销毁它做什么?”
“没有价值为什么不能毁了。”
“别绕圈子……”颜亿盼觉得他简直是无理取闹。
“很晚了,你脑子也混沌了,我也累了,早点回去吧。”程远把资料推回给颜亿盼,“这些资料足够你用了。”
“我听妈说,有外国公司挖你,”颜亿盼坐在了他对面,“你是不是……并不在意研发部裁撤掉,甚至巴不得裁掉以后,你带着自己的人另谋高就。”
程远盯着颜亿盼,这几日的熬夜让他眼白处布满了血丝,此刻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可怕,好半天,才以让人发寒的语气说:“你就这么看我的?”
自从翟云忠去世,颜亿盼确实不知道程远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此刻,她根本看不透眼前这个男人。
颜亿盼不想解释,事已至此,这些恐怕也是程远能给到的极限了。她拿起资料,说道:“你想藏起来的东西,我不看就是了。你是什么人,只有你自己知道。”
颜亿盼说完便往外走。
“亿盼,”程远也站了起来,抿了抿嘴唇,说道,“你已经整理得很好了,逻辑通透有力。有些事情,你如果不知深浅,就一个字也不能传出去,因为你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解读。”
颜亿盼回过头愣在原地,有些迷惑:“一些冰冷客观的数字,能怎么解读?”
“除此以外,”程远指了指她手里的资料,再次强调,“什么都不要说,不然,裁撤的恐怕不是研发中心,你所在的云威公司也有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