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月开工没有问题。”
“我这个月可以开工。”沈美珍头发一扬,笑道。
“我生产的技术含量毕竟高一些,芯片比钻石贵,技术人员都要求一流大学的理科尖子生,不好招。”夏发故作发愁,脸上“骄傲”二字还时隐时现。
“我订单太多,如果像你这样挑挑拣拣,会错过多少订单。”
“订单不在多,在精。”
“嗯,说来说去,你封测的芯片也还需要我主板的组装,军功章你就别自己给自己戴上了。”
伴随着二人的哈哈大笑声,一众人跟着进入主会议室。
颜亿盼上台,调整了鹅颈话筒,说道:“欢迎各位经销商的到来,这次完工仪式有你们的见证才完整。云威成立于1987年,从最初代理终端设备,1992年走向芯片研发,但当时研发费用很高,靠电脑代理、代工、做网络解决方案养芯片研发,经历了波澜壮阔的三十年,才能走到现在,对在座的各位老板来说,云威经历了两个里程碑事件,一个是2015年成功上市,一个是现在,我们更加专注在顶尖的ICT研发领域。未来,你们都是行业的先行者。”
从下午的开业典礼一直到晚上的答谢会,乔婉杭女士居然都神隐了。本来说好,晚上答谢会的祝酒词她来说,临到头,徐婵还是把她跟丢了。
颜亿盼只能自己上了,最后,为了躲酒,她把现场完全交给了销售。
出来透气的时候,朋友圈刷到乔婉杭发的第一条微信,几分钟前发的,只有一张图,整体黑黢黢的,有几张探出夜色的路灯,有几个工厂的幽蓝的灯牌,还有远山中的万家灯火。颜亿盼判断了一下拍照的位置,便转身上了宾馆的电梯。
到了六楼,又从旁边的半截楼梯走上去,楼顶的露台上有一盏泛白的灯,旁边拉着一条铁丝,上面挂着两个床单和几件衣服,大概是宾馆里上班的人晒在这里的。
一个人影投射在床单上,随着风的飘动,影像时有时无。
颜亿盼撩开了床单,就看到乔婉杭倚在露台的栏杆边上,夜风吹来,她的长裙和头发似在飘动,看着无比寂寥,这和那个任性又霸道的乔婉杭形成了反差,颜亿盼一时判断不了哪个更真实。
“风景美吗?”颜亿盼走近了问道。
乔婉杭低头揉了揉眼睛,有轻微的鼻音,说道:“还行吧。”
颜亿盼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味,调侃道:“你是怕楼下的酒不够喝吗,跑这儿来喝了。”
“是啊。”乔婉杭拿着一小瓶酒,又喝了一口,“樱桃果酒。”
“光喝酒多无聊啊,”颜亿盼看着远处黑漆漆的一片,说道,“我给你几道下酒菜吧。”
乔婉杭好奇地看着她,见颜亿盼在外套口袋里翻找什么,似乎没找出来,后来又脱了外套拿在手上,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东西。
颜亿盼手一抬,一道暗蓝的光从她手里投射出来,夜空星光闪烁,细线般的蓝光在远处散开。原来是一支激光笔,下午她给经销商们介绍云威布局时用到的。
“前面就是从苏州迁过来的芯片封装厂,老板表面上很爱显摆,背地里下了苦功,花了五年在全球跑了一遍,请来的都是荷兰的专家坐镇;旁边是测试实验室……”激光笔落在旁边的厂房上,颜亿盼字正腔圆地介绍着,然后又压低声音,凑过来小声说,“不过还有设备没采购齐,预计下个季度投入使用……那几家黑着灯的厂商正在和云威谈。”
乔婉杭顺着蓝光看过去,看得不够真切,依稀能看出楼的高低形状和范围。
“……呀。”颜亿盼正说着,停了下来。
“怎么了?”听得津津有味的乔婉杭侧过脸,看颜亿盼正在晃动着激光笔。
颜亿盼尴尬地笑了一下,说:“不好意思啊,这支笔的光线的射程只有五百米……”
“没事。”乔婉杭也笑了起来,看着那束夜空中的蓝色光线,它未到达的地方却隐隐勾起了她的好奇,过了一会儿,她说:“要不,下去走走?”
颜亿盼低头看着乔婉杭的高跟鞋,犹豫着说道:“夜路不好走,崎岖得很,明早也行。”
“就现在吧。”兴趣被勾起来了,怎么也压不下去。
“要不你去换双鞋?”
“不用,习惯了。”乔婉杭说完,把小酒瓶拧紧,拉了一下颜亿盼的手腕,“走。”
乔婉杭和颜亿盼从酒店出来,借着路灯,在资宁科技产业园区里,颜亿盼很有耐心地介绍每一处工厂和其中的亮点,以及工厂在整个产业链里扮演什么角色。
乔婉杭心里不断地想着,这是翟云忠生前要创办的科技产业园,这是他长久不和家人团聚的原因,这是他不曾邀她进入的宏大世界。
白天的活动里,乔婉杭没有和颜亿盼去见那些经销商、政府官员,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无法代表翟云忠,她无法自然而大方地和他们一同见证这里的奇迹。
他的理想、他的筹谋、他的抱负,她一无所知,而此刻,在他死后,她才想:为什么总是等他来自己身边,而不早点靠近他。
“研发中心比咱们公司旁边那个要大,设备也更先进,做流片系统的那家公司下周就过来,以后,工程院会有一半的人来这里做实验。”颜亿盼指着一个外观很有金属质感的楼说道。
乔婉杭看着颜亿盼亮莹莹的双眼,有些羡慕她,羡慕她的游刃有余,也羡慕她曾和自己的爱人站在同一战线。
“那里就是,我们的大股东乔婉杭女士的全资公司:虾池。”颜亿盼最后指着一片荷塘说道,那里泛着月色和星光,旁边是一片泥地,和在科技园区冷硬的未来感格格不入。
乔婉杭听到这里,捂嘴笑了起来。
“诶,你怎么想到用那个虾池,让人家这个温泉度假村歇业了……”颜亿盼侧过脸问道,带着笑意。
“你猜。”乔婉杭挑眉说道。她仅有的武器,就是那些股份了。大学时她还算争气,拿过全A,牌桌上她战无不胜,怎么以小博大,她多多少少懂一点。
“猜不出。”
“猜不出就对了。”这一点神秘能力,她概不外传。
颜亿盼也不追问,两人你扶我一把,我扶你一把,往村民那边的小路回去。
走到一处平地,发现了一处篝火,还有一些欢笑,当地的村民们用竹子当乐器,手持花香鼓,戴着极为张扬的面具,跳着一种名为傩舞的舞蹈,旁边还有火把,这是春季播种前的祈福活动。乔婉杭小时候听父亲介绍过,没想到在这里看见。
村民们也跟着舞起来,大家并不认识她们,大概猜到是科技园里的员工,颜亿盼先被拉了进去,旁边的孩子给了她一个妖怪面具,她戴上后跟着队伍继续往前跳,接着乔婉杭也被拉进去,她从别人手里接过一个魔鬼面具,戴上后没走稳,差点摔倒,于是干脆把两只高跟鞋给踢飞了,光脚跟着节奏跳起来。
火光照在大家极具色彩冲击的面具上,仿若附上一层红色的薄纱,在身体外肆意飞舞。没有人知道这恐怖的面具下藏着怎样一张温柔美丽的脸。
为首的拿着两个金杵子的人跳着夸张放肆的舞蹈,口里念叨着:“祖先保佑,工人上工,没有事故,老乡平安回家,招工入厂,家丁兴旺,不用在外吃苦受累了。”
“真是一件好事啊!”村民们跟着喊了一声。
是啊,这,真是一件好事。
乔婉杭心里喃喃地重复。
38.他人亦已歌
天空出现了鱼肚白,山区里的清晨格外冷。
颜亿盼起得很早,来到一楼自助餐厅的时候,还没见到几个人,估计昨天晚上那帮销售和经销商应该闹到很晚,部门里负责渠道营销的杨阳也来了。
杨阳平时有一大半的时间在销售部上班,跟着他们在渠道做一些宣传沟通。早上见到颜亿盼就和她一起吃早餐。
“昨晚有些经销商说要找您喝酒,没找到您。”杨阳说道。
“大晚上,那些销售闹得太凶了,我提早回去了,这些经销商我还对不上号。”颜亿盼说道。
正说着,看到销售部VP蒋真和销售总监吴凡从户外装备店出来,手里拿着不少登山的装备,走向电梯。
“蒋真怎么来了?我记得之前名单里没有他。”颜亿盼问道,竣工仪式她特意把经销商们请过来,也是为了以后出货的时候建立更广的渠道,理论上公司VP没必要过来。
“因为‘大伯’,”杨阳放下手里的红薯,低声说道,“很多经销商都是看他拿什么货就跟着拿什么货,昨天这里最大的工厂老板沈美珍亲自把他请来的。”
“我也听说过这个人,他可不是经销商,是集成商。”
“对,集成商,华北地区、华东地区最大的集成商,业务很广。”
“我记得邀请名单里没有他。”颜亿盼问道。
“是蒋真亲自邀请的,走的也不是咱们部门的费用,住的是招待所顶层最贵的套房。”
颜亿盼看着蒋真和吴凡提着大包小包进入了电梯,看来是给“大伯”送去了。
“领导,一会儿您跟他们上山吗?”
“上,”颜亿盼笑着说,“你没看我都穿登山鞋了吗?”
杨阳说:“那等会儿我帮您租一个登山杖。”
颜亿盼此刻在想别的问题,事实上,传言中的“大伯”名叫赵正华,公司名叫国兴,是ICT领域的领头羊,业务涵盖高科技设备集成、数码产品外贸等,其规模丝毫不逊色于云威。他来参加这么一个活动,并不常见。
廖森之前说,公司会加大营销方面的投入,结合科技园以后的出货计划,颜亿盼必然需要拓展营销渠道,加上上次乔婉杭提过“某些人工作做得不到位”。她很敏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她都需要调整部门未来的核心功能,跟上公司的变动。
他们吃过早餐后往外走,袁州出现在餐厅门口,手里拿着一根租用的登山手杖和手套递给颜亿盼,问道:“翟太参加吗?”
“她一早要回去。”颜亿盼戴上手套。
对于乔婉杭这个不可控因素,这种社交活动,她不参加也好。
杨阳跑出餐厅去协调客户的登山活动了。
此刻,云威的经销商们聚在资宁山区的山脚下,不少人手里都拿着登山杖,他们每人身后都背着登山包,留下几个不愿上山的在酒店草坪上享受着美食。
登山服本就色彩缤纷,一群人像一堆大彩旗一样挺进山中,雄赳赳气昂昂。
大家都是三五成群的,快的一波,慢的一波,还有掉队的一波。杨阳在前面带队,袁州在后面压阵,颜亿盼在中间,时不时和经销商们聊聊云威现在的情况,因为大家的速度不同,她身边的人总是不停地换。
经过一个沟壑的时候,她实际上能跨过去,但一个经销商还是出于照顾女性的角度,伸出手想扶她一把,她没有拉他的手,而是拉着他的手腕跨了过去。
“颜总当云威的对外发言人也有很多年了吧,我们都是只在台上见过你,这么近距离还是第一次。”那人和她说话。
“有什么区别吗?”
“好像没有电视上爱笑。”
这位经销商笑得坦荡,颜亿盼听到这里愣了一下,面对媒体,她会刻意表现得亲和一些,如果回归本来的状态,她并没有那么多开心的时刻。
快到半山腰了,原来的石阶变成了水泥台阶,她身边的人逐渐多起来,大家也熟了起来,开始聊起云威之前最大的新闻。
他们毫不避讳地说道,翟云忠在去世前没有任何征兆,甚至还在一次经销商大会上喝了酒,和大家一起上台跳舞狂欢。但是另外一些人否定这种说法,他们说在一次政府会谈中,他发了火,还因此得罪了一个政府官员。
“我估计当时公司已经有很大问题了,我们见他次数有限,但去年那个时候,他挺奇怪的,有时候头会不自觉地抖动。就这样,这样。”其中一个经销商还摇头晃脑地模仿起来。
“是的……哎。”
所以,人不要轻易自杀,刚开始大家会表现出惋惜,但用不了多久,大家就会把这个悲剧当作各种社交场合的谈资。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我们做企业的人,不过是为了那些跟自己一起干的人日子过得好点。”里面一个头发花白的人说道,“突然这么走了,挺不负责任的。”
“老姜说得没错。”有人附和道。
“我是债主越多,活得越有劲头。”一个有口音的人说道,大家都笑了起来。
扶过她的那个人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做企业和结婚是一样的,时不时总会想,跳还是不跳,离还是不离。”
他说这句话时,虽然带着玩笑的意思,但颜亿盼却听出了诸多无奈。
“可你离了,但是没跳!”老姜笑着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没跳?”那人瞟着老姜,也没笑,那神色居然有几分真意。
“你敢跳,是因为你是大伯,”蒋真笑道,“总是可以起死回生!”
众人立刻大笑鼓掌。
颜亿盼才真正注意到身边这个扶过她的人,四十来岁,那些叫他大伯的人可能未必比他年轻。他看起来有一股蛮劲,甚至有些粗野,冲锋衣里面就是一件黑色背心,皮肤是一种标志着精力旺盛的棕红色。她意识到自己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不是因为她的个人魅力,而是她站在“大伯”旁边。
众人登到半山腰,这里路边有山顶流下的泉水,旁边有家农家乐客栈,大家在这里买了一些野果、蜂蜜。有人喝了他们家酿的果子酒,喊道:“这山泉酿的酒味道绝了。”
美酒留客,爬山的人少了一半,三三两两地坐在石头桌椅边聊天。
能做主板集成的厂商或主板、整机代理商的人大多四五十岁,体力不比年轻一代,但意志力也是惊人,他们在客栈休息了片刻,买了些吃的,再次召集一帮人斗志昂扬地说要登顶。只是,山路崎岖陡峭,开发的路也不规整,加上昨天晚上的聚会,他们大都睡得晚,嘴上说要爬上去,脚却不听使唤。越往上走,人越少。颜亿盼因为平时锻炼,倒是不在话下。
距离最高峰还有不到五百米的一个亭子里,就剩下十个左右的经销商,还有几个蒋真这样舍命相陪的销售。品牌沟通部的也就颜亿盼和杨阳了。袁州虽然年轻,无奈体胖,爬到半山腰就歇了。
从亭子里能眺望整个山区和乡镇,远处还隐隐能见到市区的高楼。此时已是中午,阳光有些刺眼,有些经销商带着相机对着下面一阵猛拍,有几个瘫坐在那里,连脚都懒得抬。
“这里开发还是不到位,连个缆车都没有。”
“不弄缆车,整个滑道也行。”
“开发到位就不好玩了。你们走还是不走。”大伯问道。
“大伯,我怀疑你脑袋里安了个芯片,让你永远都不觉得累。”
“你们这些人,平时烟酒不离手,到了关键时刻,就原形毕露了。”
“知道你行。”有人指了指山顶笑道。
“老姜一起上。”大伯指了指山顶说道。
“你行你上,我可不行了。我这个姜是老了。”老姜笑道,旁边年轻的销售正要站起来,被老姜拉了下来,眼睛瞟了瞟在旁边喝水欣赏风景的颜亿盼。
年轻销售坐了下来,低声对老姜说道:“在我们公司,她可拿劲儿了。”
“我看颜总体力不错,不如陪着大伯上山顶吧!”老姜双手撑着登山杆,坐在那里挑眼说道。
颜亿盼回头斜乜了一眼老姜,扫了一眼那些本来想上去,被这句话说得不好意思再上去的众人,心中定了定,经销商和别的人不同,他们几乎都是市场中摸爬滚打起来的,酒肉财色一直萦绕身边,开起玩笑捉弄人这方面也是……那么放得开。
她从不是个扭捏作态的人,嘴角微微上挑,眼中含着捉摸不定的笑意:“搞不好他还认为我是个拖累呢。”
大伯说:“怎么会,男女搭配,上山不累。”
颜亿盼站了起来,对众人说道:“等我们领略了山顶的美景,你们可别嫉妒。”
“我们不会嫉妒你们,我们只会嫉妒大伯。”
杨阳在一个角落,扶着亭子的立柱站起来,犹豫是不是要陪同领导上山顶,颜亿盼朝他示意,让他留下照顾众人,转身和大伯往山顶的小路走去。
留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众人。
39.被蜜蜂蜇了的颜亿盼
大伯很礼貌地让颜亿盼走在前面。两人一前一后开始登一条陡峭的小径。山峰本就陡峭,这条路大概是村民自己挖的,石头、松动的黄土块到处都是,旁边的枝杈时不时横生而出。这种野山常能吸引登山爱好者的征服欲,颜亿盼直到走了几步才意识到这个决定的危险性。她感到这才叫爬山,因为她真的手脚并用地在爬,山顶就在眼前,但是极为凶险。
“别抓枯枝!”
颜亿盼手里抓的正是一根棕色的枯枝,听大伯这么一说,立刻改抓旁边的一堆野草,山里的野草坚韧得很,也锐利得很,走到中间一小块平地时,她摊开手掌,看到掌心的几道血渍。
大伯看了一眼她的手,说道:“回去以后用这里的山泉水泡一下,晚上会刺痛,但第二天就会好。”
“这里的山泉水有杀菌的作用?”
“那倒不是,只是万事万物都是阴阳协调,草伤人,那旁边的水肯定就养人了。”
“呵,你经常登山?”
“小时候我就在山里跑,遇到过的状况也就多一些。”
大伯说完这句话继续往前走,颜亿盼摩挲了双手一下,也跟了上去。
“亿盼,你的掌纹很乱。”大伯忽然转换了话题,称呼也变得很自然,仿佛是一个认识多年的朋友。
“您会看手相?”
“过去遇到一个看相的,看得很准,我那个时候生意总亏,爱找他看,看多了,也就领悟到一点点。”
前面的路稍微平坦了一些,两人可以安稳地行走一段时间。
“可是我觉得这个人也未必准,不然一早就应该算到你会成功,你也就没必要总去找他。”颜亿盼笑道。
“我找他是因为我喜欢他给我的暗示,他不停地暗示那些沟沟坎坎都会过去,给了我些勇气。看相其实是心理学。”
“我从来不相信这些。如果靠别人的暗示才往前走,又能走多远?”
大伯顿了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道:“你是个复杂的人,你的掌纹也透露了这一点,心绪不平,婚姻、事业都不平顺。”
“哦?没救了?”颜亿盼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掌纹,饶有兴致地问道。
“不顾一切要改变命运的人,反而容易被命运所累。”大伯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颜亿盼眼神微微一怔,低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别多想,我没有说你,我是说那些年我的一些感悟,说来也是扯淡,越求财心切,越是没有,后来做好穷一辈子的打算,财又来了。我到五十岁才好一些,我看你的手相,比我幸运,你四十岁以后,过了不惑之年,大概会有很不同的境遇。”
“是因为你善于分析这些玄妙的东西,所以大家叫你‘大伯’?”她转换话题,她不希望有人告诉她以后会怎么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大家都这么喊了。没有来头。”
是的,重要的不是为什么别人喊他大伯,而是大家都默认了这个大伯,这种带一点家长意味的称谓。而他自己也欣然接受这个位置,担着某种神秘的职责,高高在上,却带有一点无所谓的淡然。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已经来到了山顶,他们朝山下那些休息的人挥手。
大伯开始模仿人猿泰山发出怪叫:“哦,喔哦,喔哦——”
下面的人传来整齐而又有节奏的掌声作为回应。
“底下那帮人都是孬种,爱财又惜命,干不了大事。”大伯一边挥手,还大声喊着,“孬——种——”
下面的人也听不清,继续朝他挥手。
“是吗,我怎么觉得想征服这大山的才是凡人。”颜亿盼笑道。她自己亦是凡夫俗子,摆脱不了凡人的欲望。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颜亿盼站在这里却并不想低头看,她抬头看着天空,似乎离云更近了,如果有更高的山,她或许还会攀登,哪怕陪伴她的是真的人猿又如何。
很快,两个心灵并不近的同行人感受到登高望远的孤寂,准备下山。
颜亿盼突然好奇大伯过来的原因,问道:“云威上下,有你欣赏的人吗?”
“你呀。”
“不可能。”
“你是不是骨子里有点自卑?”
颜亿盼顿了顿,程远曾经说过她骨子里清高,但或许清高的人多多少少有点自卑。她道:“我觉得你不会轻易欣赏一个人。”
“我比较看好廖森。”他无须隐瞒对任何人的看法。
“嗯,他在公司还是很有群众基础的。”
“群众基础不算什么,他曾经也是个败军之将,可没有半点颓丧的样子,依然意气风发,一上位就和你们那个翟董事长对着干,算是条好汉。”
“嗯,你很了解他。”
“接触不算多吧,我是因为他才采购你们研发的产品。不然,我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说到这里,颜亿盼心中不悦,她不喜欢他的狂妄自大,但并没有过多表现在脸上,只是询问道:“我们的产品让你赔钱了?”
“那倒没有,你们的产品让我也赚了些钱,只是这种情况延续不了多长时间。”
“为什么?”
“你们不过是抢占了一些市场空隙,在芯片世界里,没有大鱼、小鱼、小虾的概念,只有航空母舰和鱼的概念。什么鱼能斗得过航母?”
颜亿盼听到这里脚差点踩空,泥沙滚落下去,大伯并未受影响,一把抓着她的手腕,看她站稳,又松开手说道:“上山要注意手里抓的东西,下山的时候就要注意脚下踩的东西了。上山看眼光,下山就要比心理素质了,扛不住,可是会粉身碎骨的。”
颜亿盼在他身后,眉头拧紧,注意脚下,额头上也冒出了细汗,她看着大伯壮硕的背影,心里并未觉得踏实。他虽为商人,在她面前却并未表现出商人的圆滑世故,反而多了些傲骨。
快到平地的时候,大伯伸出手很绅士地扶着她的胳膊。刚一下来就有人给大伯送水。颜亿盼坐在石凳上的时候,尽量掩盖她双脚发抖的事实,两手扶着膝盖,低头深呼吸了两口。
还没倒过气来,突然一双大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侧过脸一股酒精混杂着的汗腥味扑面而来,靠近的是一张油光闪闪的陌生脸。
颜亿盼不是没见过这种阵仗,但这个人的举动让她感到困惑,这个时间,显然不是放肆挑衅的时候。
她冷笑低声说道:“趁大家没有注意你,赶紧把手拿开。”
“有名的冰美人原来是看人下菜碟。”男人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搭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还捏了捏颜亿盼的胳膊,另一只手准备抚上颜亿盼的脸,颜亿盼站了起来,男人还要往上扑的时候,颜亿盼拿起手里的登山杖顶在了男人胸口上。
这个动作吸引了众人的围观。
老姜又开始起哄:“美女与野兽的舞蹈。”
男人感到了屈辱,更加来劲地想抓住颜亿盼的登山杖,被颜亿盼抽了过去,一竿子抽在了男人的脸上。
“啊!”男人痛得捂脸直叫,吼道,“你敢打老子,昨晚上本来想找你喝一杯,没想到你和大伯都不在,你们这公关也辛苦,晚上陪了白天还要陪。”
男人又想上手打颜亿盼,再次被颜亿盼的登山杖打到手背,他缩着手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哈哈哈哈。”众人大笑,“我说昨晚上憋总眼睛咕噜噜转是找谁,原来是找颜总。”
“我们部门公关科没你想得那么龌龊。美女多是多,但云威用不着美色来打单。”
“放屁!颜总怕是不了解一线,你问问你们销售,为了拿单子,他们什么手段没用过?!”憋总指了指蒋真。
“憋总,你要这么说,我扛不住啊。”蒋真也站了起来。
吴凡赶紧上前扶着憋总,拦着他那张口无遮拦的嘴,让几个销售纷纷控制他,连拉带拽把他扶下山。
“我要投诉,我要投诉!”憋总下山的时候口里还在骂骂咧咧,“凭什么他行?!老子不行?!”
“这憋总是谁?”颜亿盼缓缓收起登山杖,问袁州。
“好像是云贵川那一带的经销商。”袁州答得不甚肯定。
“憋总姓白,但是他有自己的发音标准,听着像是姓憋,”大伯说道,“亿盼,你要小心了,他不是善茬,过去是跑电脑运输的,前几年才转型,华南区有些地方是他的地盘,我都进不去。”
众人看完热闹也都下山了,除了袁州对领导表示了安慰,其他人倒也都见怪不怪。
40.技术在手,云威我有。
要说云威有什么让乔婉杭上心,那就是研发中心了。竣工仪式第二天,她就直接开车来工程院上班了。
这几个月来,她在工程院不迟到不早退,别人加班,她也跟着加班,回到家里又泡到翟云忠的房间里看书,她甚至考虑年底设立一个十佳员工评选,给自己颁一个奖,那一定是莫大的鼓励。
工程院四楼,芯片设计C组会议。
“我们现在实现的运行速度才达到Xtone这月发布的Synin(赛宁)的水平,等我们正式发布,就已经落后了,他们现在在搞八核,追上他们太难了。”研发部的女架构师赵工说道。她穿得极为保守,一件白色衬衫,衣领和衣袖的扣子都紧紧扣着,头发梳得很顺溜,一小撮儿落在脑勺后面。她的实际年龄不到三十,但因为不注重打扮,看起来像三十出头。
“八核有什么用,我看他们主频速度上去了,协调性下来了。简直是一核有难,七核围观。”厚皮调侃道。
“我们不能对标他们现有产品,而是要按照发展速度对标半年后的产品。”罗洛说道。
会议室里还有上次乔婉杭见过的小尹,他还是很有反侦察意识,表现自然,专心做笔记。
会议室还有几位外国专家,随着外资的进入,以及政府和公众的关注,云威的研发预算也相应得到了增加。
因为芯片的处理速度一直上不来,在云威研发大楼里,大家都围着芯片设计图纸,提着修改方案,头顶上的屏幕上是CPU设计图,上面几个通道都被画上了叉。
大家听过关于前辈Intel企业的太多故事,他们在大学时都是“仙童”那批集成电路科学家的忠实粉丝,他们知道当一个领域被科学家开辟出来之后,后来者只有仰望然后跟进的份。
“发展是要有逻辑的,现在我们的运算不可能像《芯世界》上说的能来个弯道超车,除非我们敢于另起炉灶。”
“以后都别提‘弯道超车’这四个字,做这一行没有耍滑头。”程远沉着声音说道。
“异构计算是可以提升处理器的性能,但是现在我们还是遇到了瓶颈,我们要不要尝试推翻这种计算,越过美国那些科学家搭建的体系。”罗洛继续说道。
“我们越不过,他们是先行者。”程远不希望这场讨论变成痴人说梦,及时调整了方向。美国在ICT设计上位于世界前列,英泰达、Xtone、高通、Intel这些企业被称为行业的航母,云威虽然做了快三十年,但依旧是新人,每年的投资金额也不到他们的5%,现在云威做的是试图在某个领域实现单线突破,看这种突破能否打开整个行业的局面。
“芯片毕竟是集成技术,国际上通用的方法都是异构计算,你推翻它,有点不切实际哦。”小尹说道。
“It has a core problem, dark silicon, I don’t believe we can overcome the problem which Intel still be trapped in.(它存在的核心问题就是暗硅问题,我不信Intel、Xtone 一直都绕不开的问题,我们能越过。)”国外专家说道。
乔婉杭眉头微皱,在笔记本上写下“暗硅问题”四个字。
几个人在平板电脑上埋头运算公式,大家仍旧在讨论,他在旁边突然把幻灯片切到了自己的平板电脑上,荧幕上透射出一个复杂的计算。
“我们试试可重配置计算,即在不同的应用场景把同一块芯片配置成不同的模式,从而提升芯片针对不同应用场景的处理效率。”厚皮提了一句。
大家沉默,一直看着公式,外国专家们眉头皱了又舒展开来。
厚皮接着说:“它这个没有推翻异构计算,只是在这个基础上做了灵活改良……”
“罗洛,你带着团队再验算一下,看看这个方法的应用性怎么样,今天先到这里。”程远结束了会议,大家站起来收资料的时候,程远走到门口停了下来,回头对罗洛说道,“完成设计,再组织实验。”
乔婉杭也默默回到工位,正准备打开电脑。
没过多久,突然几个声音在她头顶出现:“嘿!大乔。”
她抬头,工位隔板上面,厚皮看着她:“你去不去撸串?走,老大请客。”
“现在吗?”
“对啊,你不去吗?”
“我晚点儿去吧?我要查查几个词。”乔婉杭抬头露出歉意的表情。
“吃饭的时候讨论,我们统统帮你消灭。”厚皮上前说道。
赵工也过来:“您就给他们一个机会表现吧!”
乔婉杭笑了起来,大家一起出门的时候,她发现程远还在办公室:“他不去吗?”
罗洛晃了晃手里的黑卡,笑道:“老大只请客,不出席。”
一群人前前后后涌入“那家串串”餐厅,穿过一道走廊进入到一个大的包厢,老板对这十几个年轻人和两个外国人很熟悉的样子。
“还是先来五十串羊肉、三十串掌中宝?”
“对。”
“来十个大腰给罗洛!上次人家还没吃够……”厚皮说道。
“罗洛,你是要怎样,才结婚多久啊。”有人说道。
“哈哈,你们这是单身狗的嫉妒,来就来!”罗洛笑道。
“饮料要什么?”
“可乐”“橙汁”“王老吉”“都行”……声音此起彼伏。
待点完菜,罗洛作为项目组组长开始说话:“这几个月咱们马不停蹄,按照程老大的指示:敌军围困千万重,我自岿然不动。大家也知道,现在是攻坚战,每突破一关,前面的路就更宽了,黎明前的夜最黑……”
话未说完,突然灯灭了,整个房间漆黑一片。
“这谁在打配合呢?!”厚皮的声音。
“诶?……光明,我向往光明!”有人大喊道。
“呜呜呜,哪位官人踩着我的裙角了?”其中一个男生尖着嗓子故意说道。
“啊——”两三个女程序员叫了起来,“谁掐我?!”
“不!谁在摸我?你吗?”外国工程师Tim说道。
“啥,啥,谁摸谁啊?”小尹声音发颤,手发抖点燃打火机。
罗洛和几个人分别用打火机点亮了整个包间。大家都面面相觑,看这是谁在恶作剧。
“人都在这儿吧。”
“人还能少是怎样?”
“万一多出来咋办。”
“闭嘴!”
这个时候,老板进来,给每个角落点上了蜡烛,口里念叨着:“抱歉、抱歉,实在抱歉,外面在检修电路,今晚多赠你们几瓶饮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