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玩你没商量
大伯赵正华对于颜亿盼而言永远是个难题,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摸不透的人。
就像,上一刻,你帮着别人和他争抢市场,下一刻,他又过来告诉你:我才是你的朋友。
一场游戏里,有赵正华存在,结果就会变得很诡异。
国兴拿出六个亿购买云威T430的工控芯片。可以想到,东区销售将会如何狂欢,这个季度的业绩达成了。
颜亿盼才知道那天见大伯说的“不着急”是什么意思,是时机未到。这个时候出手,必然是廖森的功劳了。
千窍芯片是云威打开终端消费市场的利刃,而过去的工控芯片,一直都是一个基础性的存在。外界会怎么说,新款芯片无人问津,旧款芯片却大行其市?
众人狂欢,她却担忧起来。这个大单来得太过蹊跷,雪中送炭是想给你温暖,还是想烧了你的屋子?
当晚,颜亿盼睡得不太踏实,来这儿三个月来第一次失眠。
就如同儿时走在山间,听到某种伏地爬行的生物穿过草丛的声音,你无法判断从哪里来,但感到它在不断靠近你,你嗅到了它尖牙散发的毒腥味,声音越来越近,你甚至不敢发力逃跑,也不敢留在原地……你的每一滴血液都感觉到了危险,但依然无济于事。
她回想之前的种种,从廖森会上质疑她的方案脱离销售,到让她面向销售端推广营销方案,接着又邀请合作伙伴来资宁工厂,闹出冲突,再到让她去见“大伯”,邀请他参加发布会,“大伯”拒绝,发布会缩减预算,草草收场。
直至逼她离职……
“大伯”赵正华和廖森的关系不浅,才会配合他唱这出双簧。让云威在绝境时,方显出国兴的重要性和廖森的实力。
他从一开始便已经想好了这一步,如此处心积虑。如果只是为了实现销售目标,那还好说,只是廖森从来都不会只要一样。她已然被调离核心区,那么在云威,乔婉杭除了自己的家人,还有谁可以联手?她内心思索着,越发难以入眠。
相比有着丰富斗争经验的廖森,她们还是弱了点。你以为凭借对一线的了解和最有效的政策能切开一个口子,却不知道对方已经玩到了另一个段位。
董事会上,以表彰廖森为开场。
如果说职场是秀场,那么商界精英们绝对是最亮的明星。他们总是不遗余力地把自己的私欲包装成众人顶礼膜拜的理念大加推广,他们给自己披上智慧、高端、精美的外衣,向众人展示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大家都愿意为他们写传记,歌功颂德。但是其中有几个人真正想过他创造的商业帝国给社会带来了什么价值,又为人类的进步提供怎样的支柱。资本到底是什么?是权势,是无所不能,还是一种虚妄的追逐?
“六亿的单子,足可以说明廖森的影响力!”桑总拍掌说道。
这六亿让云威走出了半年来的阴霾,而且带动其他经销商开始采购T430芯片,如同Keith在会上说的:“按照这个趋势,第三季度的业绩达成不成问题。”
乔婉杭目光沉沉,也不得不为此鼓掌,身在其中,谁都是演员。
这次董事会当然不只是表彰大会,董事会的首要议题是推选廖森为董事会主席。自从翟云忠去世以来,这个位置一直空着,还有谁比深谙经营之道的廖森更适合的呢?董事会主席的人选只要过了半数的选票便可以决定。乔婉杭即便拥有33%的股权,在这个问题上,也只有一票,更何况,她深知稳定人心的重要性,这个时候反对意义也不大。永盛的目的就是赚钱,眼下谁能赚钱就推举谁上位,唯一敢高举右手反对的翟云鸿一直在海外游玩,根本没打算卷入这场政治斗争中。
一别数月,斗转星移。
周末,清早,乔婉杭坐在客厅沙发看书,厨房里的阿姨在做饭。
钢琴教师在教女儿阿青钢琴,儿子小松坐在地上玩乐高。
客厅里发出一种单调的乐曲,节奏断断续续,循环不变。
钢琴教师反复在教阿青肖邦《大波兰舞曲》的一个小节,阿青总是弹错,已经不下十遍了,有些灰心地坐在那里看着琴谱。这个时候小松突然站了起来,稚嫩的小手突然弹起了一行音符,钢琴教师马上顿住了,喊道:“这小可爱弹对了!”
小松一脸自豪,转头看乔婉杭等她的表扬。
乔婉杭看了一眼阿青,也没有表扬小松,对他说:“去旁边玩吧,别打搅姐姐练琴。”
小松跳下来要走,阿青偷偷在他屁股上用力一拧。
小松立刻张嘴大声哭喊起来,朝着乔婉杭张着胳膊走来,很会博取同情的样子:“姐姐掐我!”
乔婉杭还没有说话,阿青放下琴谱就冲回了自己房间,口里骂道:“讨厌他,小混蛋!”
乔婉杭无奈摇头,先蹲下身搂着儿子,哄了哄,孩子才抽抽搭搭地平静下来,她又让钢琴老师提前下课,再转身向女儿的房间走去。
推门进入时,见女儿正坐在窗台,嘴里大口嚼着巧克力,嘴角和牙齿都黑不溜秋,地上落下彩色的糖纸,脸上还挂着泪痕。
“新换的牙不想要了?”
“这是小叔叔从瑞士给我买的。”
乔婉杭从她房间里翻出巧克力,连带地上的糖纸都收了起来。
“把那首曲子练熟了,再还给你。”
“我不想看到弟弟,”女儿大声抗议,“他在家里我就不练琴。”
“那我把弟弟送人?”
女儿愣了一下,嘟着嘴说:“你才舍不得。”
“送到你小叔叔家,他说喜欢弟弟,老早想让我们过继个儿子给他,我一个人带你们两个,还要上班,太累了。”
阿青站起来,当了真,走过去抱着乔婉杭的腰:“妈,还是算了,他那么坏,那么讨厌,在小叔叔家肯定要挨打的,他又怕疼。”
乔婉杭笑了起来:“漱了口,出去吃饭。”
他们一家已经很久没这样其乐融融了。那时候总是希望丈夫回家,为此反而搞得家庭气氛很不好,现在三个人回到他住的地方,倒是安稳了下来。
过去有人替你挡风遮雨,现在自己得在风雨里前行。
此时,门外响起门铃声,她走出去,接到了一份快递,是一个平邮。快递是刘召寄来的,平邮是亚马逊美国发过来的,是半年前翟云忠买的书被美国海关扣押,他们给他的一封致歉信,也没显示什么书名。
乔婉杭用信里显示的用户名,试图登录翟云忠的购书账号,密码怎么试都不对,也只能暂时作罢。
下午,她出了一趟门,去暗火找刘召,因为刘召给她发来的非官方芯片评测显示:这一款真的还可以。“千窍”虽没有到那种一骑绝尘的程度,但迈了很大一步。因为在价格上没有太大优势,市场还需要一个接受过程。毕竟这么多年的Intel Inside,Xtone Inside,来个Yunwei Inside,总是不那么可信。
用刘召的话说:“这个领域,被别人领跑了多年,现在能进来就不错了,就跟苏炳添上百米决赛赛道一样,如果能占一脚地方,那都是很了不起了,何况还能争个牌儿。”
刘召说完竖了个大拇指。
可他不知道,就这一脚地方,云威已然耗费了太多心血。
他更不会去想,这个领域,包容的总是那么前一两个,稍稍落后一点,都是要死的。
暗火里生意还是很好,新引入了一款3D游戏,里面年轻的男男女女聚着排队,有的穿着超大号的T恤和破洞牛仔裤,有的穿着黑色皮夹克,有的头上编着五颜六色的辫子,有的女人剃了板寸,有的男人打了舌钉,有的戴着鸭舌帽,他们手里都拿着一张金色的邀请卡片。
里面是几个外国年轻人做的一个VR虚拟游戏展览。
“你要不要试试年轻人的游戏?”刘召在旁边给她递过来一个VR眼镜。
她看着刘召手里的VR眼镜,刚要接,又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这些VR游戏设备是集成云威芯片吗?”
刘召听到愣了一下,然后嗤笑道:“这是Xtone的定制芯片,对集成显卡有特殊要求的。”
乔婉杭也不知哪来的不满,推开那个VR眼镜,说道:“那不玩了。”
说完就转身往外走,走了没多远又回来了,看着刘召,见他戴上那个VR眼镜,正在那儿玩得兴起,她朝他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去,然后轻轻推了他一把,刘召这个瘦得跟猴一样的身形猛地往前一扑,吓得趴在地上,然后摘了眼镜,抬头看着乔婉杭,一脸困惑和不解:“姐姐,你这是谋杀啊!”
视频里显示刘召正在南极圈的海边,被乔婉杭一推,可不就掉下了海。
乔婉杭强忍着笑,低头对刘召说道:“你说,刚刚你评价Xtone的时候,为什么要笑?”
“我笑……了吗?”刘召还有些眩晕,撑着膝盖站起来,看着她。
“笑了,还这样,”乔婉杭嘴一撇,模仿着刘召那很拽的嗤笑,颇有神韵,“你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云威?!”
“天地良心,乔老板,没有啊!”刘召举起手来就发誓。
“我不信。”
“真的,还要我说几遍,你们云威在我心里是杠杠的!”
“那行,”乔婉杭很受用,接着说道,“既然看得起我们,就帮云威做件事吧。”
“我这可是小本买卖,您做的都是大宗生意,我恐怕……”刘召一脸防备。
“明年不合作吧。”乔婉杭随口说了一句。
刘召站直了身体,一抬手:“您请说。”
廖森掌权后,果然没有消停,没过一个月,廖森借着国兴采购的风向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公司进行了改革:研发部70%的专家转做工控体系芯片。这意味着,云威准备放弃千窍芯片的深度开发,也就是放弃了进军游戏办公等终端消费领域。名义上是保持研发为中心不变,实际上,瓶子不变,酒却变质了。
研发部被一分为二,一部和二部,一部是过去做工控领域芯片的人员,二部是继续做千窍芯片的人员。
理想主义总是败给权术算计。此刻,廖森步步为营,通过抬高踩低的方式,再次将了他们一军。
“这就是一个幌子!”
乔婉杭回工程院,正听到千窍芯片项目经理罗洛吼了这么一句,他接着说道:“做工控方面的人本来就少,现在把我们的人都调到那边去,结果是什么?肯定是无所事事,久而久之大家都会自动辞职的。那我原来的部门呢?人这么少,怎么开发?”
“外资进来就没好事,急功近利,”赵工说道,“他们怎么会给我们时间潜心做研发,半年没有成效,立刻就动刀子砍人。”
“人家也没砍人。”有人说道。
是啊,这一次的动作很温和,不砍杀你的一兵一卒,却等着你内部自动解体。
“在他们看来,已经给了我们十年时间了。”工控部门的组长说道,“我们用了十年进入工控领域,是因为有前董事长的庇护,现在没有人庇护你们,很难开拓新的领域。”
“再给十年,我们把这个领域给干翻了!”厚皮说道。
程远手中拿着研发人员的名单,高层决策委员会等待他如何做切割部门的决定。他看着手底下这些研发人员,他们有的人已经跟了他十年以上,却三番五次地面临变故。
程远拿出黑卡,递给罗洛,说道:“明天大家不用上班,出去放松一下。”
“老大……”
“调整的事情先不谈。”程远合上名单,朝外摆了摆,把他们轰回了工位。
所有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给乔婉杭任何一个求助的眼神,似乎都很清楚,她对此事起不了太多作用。这一点,让她很受挫。
的确,直到现在,她仍然无法保护他们,廖森在邮件里最多礼貌地“知会”
她,只因为董事会其他人员已经达成了共识,这只是部门调整,而且理由充分,因为工控芯片被市场认可,需求量大,研发理应往利润空间最大的方向倾斜。
资本市场她尚且懂得一些,因为过去还是需要打理一些资金,但是这个ICT市场,她无论多努力,现在依然只是半只脚在里面。
她自从第一次踏入云威,就不断告诉自己,要让自己成长起来,尽快地成长起来。
可任何豪情壮志,在残酷现实面前,都是一个笑话。
乔婉杭曾以为自己已经全副武装,准备浴血厮杀,可刚入场,就无可避免地坐上了一个滑道,一个高端玩家提前设计的滑道,将她滑向了一片未知的沼泽地,无论如何都走不出来。
51.不死的执念
Lisa和云威的关系,可以概括为:润滑油和变形金刚。这个巨型怪物要怎么变形,要往哪里走,她无法左右,她只是确保在它要变形的时候,不让它卡顿。
此刻,她又来到了研发部楼下,深吸了一口电子烟才摁了门铃,门打开了,里面出奇的安静。她从电梯出来,却发现整个研发部人去楼空。空荡荡的楼里没有一丝人气,她一直走到了程远的办公室。
他在工位上安静地整理着那些胡乱堆放的主板,身后的百叶窗被拉了起来,房间里一扫过去的沉闷,仿佛这里的灰尘一夜之间都消失了。他剃了胡茬,穿着整齐的黑色定制西装,坐在椅子上,抬眼看着她,露出很从容的笑容。这是Lisa在云威见程远有限的次数中,看到过的最轻松的一次笑容。
这一刻,Lisa才相信外界那些传闻是真的,颜亿盼嫁的男人出身于书香门第,毕业于清华大学,之后留学MIT拿了计算机硕士学位。父亲是工程院院士,家风严谨,他被翟云忠从中科院挖了出来,数十年如一日,对自己的工作从未松懈,硅谷那些全球顶尖ICT企业曾试图高薪挖他,他不为所动。
Lisa问道:“他们人呢?今天还能签字吗?”
“不需要他们签字,我来签就好。”程远抬眼说道。
Lisa从研发楼下来后,踩着高跟鞋一路狂奔,那样子好像后面有鬼在追,她冲到了廖森的办公室前,手里拿着一份协议,过去那种优雅自如的神态消失殆尽,脸上的肉似乎都随着她的手在颤抖。
她推开了廖森的门,说道:“程总工、总工他……”
廖森看着Lisa花容失色的样子,眉头皱了起来。
“程总工准备带领整个研发团队出走。”
“出走?!”
Lisa点头。
“去哪里?”
“不,不知道,以他的资历,下家不会差……”
“他有什么能力带走整个团队?”
“这里有一份前董事在世的时候和他签订的协议,如果他的团队把CPU的速度追上Xtone,或者英泰达同期发布的新品,他将获得整个研发团队的人事任免权。换句话说,他们的去留,我们都无法决定。”
“什么?!”
廖森本来还在低头签发什么文件,此刻钢笔笔尖戳破了文件,一滴黑色墨水浸染其中。
他迅速拨打程远的电话,发现无人接听。
此时,廖森的门被乔婉杭推开了,李欧也匆匆跟在后面。
“不用再找他了,他把辞职信发给了每个股东,你应该也收到了。”乔婉杭说道。
廖森打开邮件,其他字都看不清,唯独有一条他看清了,上面写着:将辞去云威工程院院长的职位,未来还将继续停留在这个领域。
“我担心他带着团队去竞争对手的公司。”Lisa说道,“如果打官司,我们未必能赢。”
“廖森,我想你知道,程总工的离开会引起怎样的猜测,”乔婉杭的语气不怒自威,“他带走云威的研发核心团队对公司意味着什么?你作为董事会主席,想过信任你的股东吗?想过那些股民吗?他们要怎么承受股价大跌?”
“我会再和他谈。”廖森盯着那封邮件,恨不得盯出什么解决之道来。
“不用了,董事长,周一,咱们董事会见。”乔婉杭说完,转身离开。
廖森感觉到一丝紧张,即便半年前,他曾下令撤掉研发中心,也没有那么紧张,因为那个时候,他借了外资之手,借了翟云忠之死。此刻,他有些惶惑,仿佛所有心机都被人猛地撕开:大家快来看,他廖森的心有多黑。
廖森坐在椅子上,手里捏着那份翟云忠和程远一手签订的协议,他小看程远了。这个脑子里都是数字、公式和图形的人,竟然有这样的城府,这样的野心,之前,他想借外资快刀斩乱麻砍掉研发部,但是乔婉杭搅得他措手不及;现在,他想通过架空民用芯片的方式,消磨他们的意志,让他们逐渐呈鸟兽散,可程远却根本不玩这种权谋,直接坦荡荡掀开云威的伤疤,让他颜面无存。
给程远递武器的还是那个人,死去半年多,依然阴魂不散。
关于他死因的传闻,廖森不是没有耳闻。有人说是资金链断裂,也有人说是家族内斗,还有人说是他廖森赶尽杀绝,可这世上谁不是奋力杀出自己的路,一个集团老大心理素质如此脆弱,谈何“壮志”。
廖森从不后悔自己的夺权,但是他没料到翟云忠死后还想着限制他的权限。
“制衡”二字是每个管理者绕不开的死结。廖森相信企业要迅速发展,需要的是统一的思想和坚定的目标,那些有关“理想”的论调不过是翟云忠这种从未经历过身无分文、走投无路的人假想出来的空中楼阁,而他这些都经历过。
六年前,他的公司几乎面临倒闭,自己如丧家之犬,才投奔了翟云忠。翟云忠看到了廖森渴望绝地反击的动力,也看到了他想建功立业的野心,给了他权力,也给了他机会。廖森觉得报答翟云忠信任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云威上市,并且做大做强。他做到了,但让他没有算到的是,翟云忠上市的主要原因,是因为需要资金帮助公司转型,让公司走上研发自强的道路。经历过惨败的廖森知道,这种想法很危险,会把公司拉入一个万劫不复的无底洞,他除了在公司安排自己的亲信外,更多的是不断违背翟云忠的路线,确保公司的长期盈利。他本以为自己与翟云忠最终会有一场恶战,不是他走就是翟云忠走,但是他没有料到,翟云忠用自己的死亡宣布这场恶战的提前结束。
翟云忠死的那天夜里,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廖森在那个天台上站到了深夜,他用二人初次见面时留下的半瓶酒祭奠了这段光辉岁月,并且更坚定了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剩下的,就是他一人面对这个千疮百孔的企业,还有那些不死的执念。
程远是翟云忠从中国科学研究院挖来的研究员,为人非常低调,从来不参加公司的任何宴会,也不在内刊外刊上发表任何言论,业务汇报只对翟云忠一人。今年廖森找过程远一次,程远丝毫不给面子地拒绝了,他本来觉得男人之间,事情总是很好沟通,但是他也忘了,男人处事往往很决绝,内心抱定的事情很难回头。
程远如此,翟云忠也是如此。
就在他思考接下来的对策时,一个电话进来,他接了起来。
“来顶楼一趟,天台,我们谈谈。”声音是程远的。
52.飞不上天的风筝
此时,一群长期被芯片研发锁定的科研人员们,都在欢乐谷狂欢。工作日本来人就不多,加上他们长期被压抑,玩起来比谁都疯,好几个人居然在过山车上连玩了三轮。
几个人来到了一个空旷的草地上,各自分享着带来的零食。天空湛蓝,他们难得能坐在这里抬头仰望着碧蓝的天空。
风吹过,让人犯困。
“有点空虚。”厚皮蹦出一句。
“我的天,这么好的天,你不会还想回去对着屏幕敲程序吧。”赵工问道。
“有点。”厚皮小声说道。
他这种夸张的“敬业”引来其他程序员们鄙夷的眼神,还有人拿干果砸向他:“真是没情趣的程序员。”
“不是,你说,我们都出来了,老大一个人留在那里干什么?”厚皮问道。
众人摇头。他们和程远共事多年,信任他、追随他,因为他总是能很冷静地选择最正确的那条路,更重要的是,程远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随意地放弃过他们中的任何人。
“跟了老大这么久,其实我们并不懂他。”罗洛说道。
小尹看着前方不说话,其他人也莫名变得有些忧心。
此时一个风筝在他们头顶跳跃,赵工不知从哪里买来了一个风筝,高高举在大家面前,喊道:“不做低头族,咱们做抬头族!”
大家都躺在草地上不想动。不远处的游乐场已然传来欢笑,空中飞轮仍在旋转,但这里却慵懒而又平静。
“我们没有低头,我们抬着头。”他们看着天空的云,“今天的天空好蓝。”
“蓝得像大海。”其他躺在草坪里的人说道。
“大海是蓝色的是不是因为天空是蓝色的?”一位女程序员问道。
“不是,从光谱学角度来说……”小尹准备介绍那些生涩的知识时,所有人都条件反射般站了起来。
“来,来,放风筝。”大家接过风筝的滑轮。
那天下午,他们在草地上飞奔,赵工负责举着风筝,厚皮在前面狂奔,风筝宽一米左右,色彩斑斓,是一只大蝴蝶。风筝在他们的带动下,不停地往上蹿,可怎么都飞不上天,最高的时候超过了杨树顶,但没过多久又再次下来了。
他们变换方向,调整风筝的平衡,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可一次又一次,风筝飘飞片刻,又都会晃荡着落下。他们跑累了,再次回到了之前躺下的地方,东倒西歪地看着赵工和厚皮还在尝试别的方法。
“你说我们中谁会去一部,谁会去二部?”小尹问道,不知何时,那种狂欢过后,每个人都被拽回到一种哀愁中,一种消散不去的对未来的担忧。
“不管怎样,总比开除好,我们身上都背着竞业限制协议,三年内不能去同类公司入职,这种情况下,等于让我们放弃之前累积的一切知识。”一位程序员说道。
“开除也有点补偿,够我玩一阵子了。玩玩再找嘛。”也有人无所谓地说。
“哎,我有点不想干这个了……”小尹低声说道。
“嗯,当初怎么选了这么个专业……”这种说法引来了共鸣。
研发新品本就困难重重,需要太多的资金和精力。研发又通常在大城市,大城市的生活成本本来就高,他们都想做出世界最顶尖的芯片,成为世界顶尖的芯片设计师,但现实就是现实,高房贷、高租金,有限的薪水,无限的付出。他们的脚步从来没有停留过,因为他们知道前有对手,后有追兵。但这种状态长久以来一直如同几匹马用力撕扯着他们,逃也不是,留下又难。
不知何时,赵工和几个程序员也拿着风筝回来了,风筝一边的羽翼被划破了,荡荡悠悠地拖在地上旋转着。
“我也想给这个世界带来一点点改变,但是,好难。”小尹的声音突然失去了往日的雀跃,声音很小,却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大家压抑了太久。
“老大让我们不要去想这些,我们就别想了。”厚皮说道。
小尹呆呆地看着远处游客游玩的身影,突然把头埋在膝盖处,身体微微地抖动。
厚皮手拍了拍小尹的背:“喂,你平时一直被老大摧残,我还以为你身经百战呢。”
赵工试图缓解这种气氛,说道:“小尹是因为风筝总上不去才哭的吧。”她开了一个没有质量的玩笑。
“就是,就是。”
“还真被你说对了。”小尹抬起头,眼角还有些发红,接着倒吸一口气,声音好像漂浮在碧蓝的海上一般,没有着落,他说,“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从来没有把风筝放飞过。从来没有,我小时候做了很多风筝,蝴蝶、老鹰、蝙蝠……一直在爷爷家的晒谷场放,一直跑,一直跑,从早到晚,只要有风我就去,那儿的大婶还因为我踩了他们家的谷子揍过我,但是无论怎么努力,风筝都飞不起来。”
“那是你风筝不好。”罗洛说道。
“你看,这个风筝,也是这样。”小尹指了指风筝说道。
“嗨,这有什……”厚皮脸上带着无所谓。
“我害怕,”小尹打断了厚皮,顿了顿,声音颓弱,说道,“我害怕……我们做的芯片也是这样,无论怎么努力,还是这样。”
众人突然都沉默了,大家仿佛被这句话击倒了。远处的狂欢声那么大,太阳变得灼热,远处的知了聒噪不已。
他们放松过后,满眼都是迷茫。
“小尹啊,”罗洛打破了沉默,说道,“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一直在努力,可能生活完全没有改善。还有一小部分人拼尽了全力,才能取得一丁点的进步。做芯片的,哪怕一丁点进步都很了不起了。”
赵工说道:“我们属于大多数人,也可能属于那一小部分人,都没有关系嘛,反正上了这条路,大家都在一起,就不能放弃。”
“有的人,连风筝都不敢拿起来只会躲在家里,至少你享受到了那个晴朗的下午,那片天空,还有那阵风。”加密组的组长淡然一笑说道。
大家看着小尹,重重点了点头。
赵工笑道:“那个拿着风筝在风中狂奔的少年本身就很耀眼啊!”
小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或站、或坐、或躺的同事们,这些人朝夕相处奔着一个目标,一同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太扯淡了!”厚皮站了起来,从赵工手里拿起风筝,大声说,“我才不信这个邪!这么多人就放不起一个风筝!借助风力,我的风筝一定能飞起来。”
阳光下,他纤瘦的身体在白衬衫下散发出一种柔和的光,其他人立刻也跟着站了起来,准备拿着风筝去平地。厚皮拦住了大家,指了指不远处,有一个老人拿着一个硕大的风筝,正准备放,道:“哎哟,真是的,看看这老爷子怎么操作的!”
几个人就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不远处老人的每一个动作。
老人胡子花白,步履蹒跚,他手里拿着一只老鹰的风筝,小心翼翼地把风筝立在一排绿植前,支点是风筝的尾羽,然后手里拿着风筝线轮慢悠悠朝着前方走去,大概走了一百米,他用力拉动风筝线,风筝轻轻地飘了起来,他再次往后退,风筝缓缓地上升。
他全程一步没跑,只是稳健地移动脚步,身后的风筝却越来越高,借着风他转动线轮,线拉得老长,风筝飘然而起,越过灌木,越过杨树,越来越高,直逼远处的摩天轮。
几个年轻人看着这一幕,瞠目结舌,就这样?
风筝就能飞起来?
就这么简单?
很多事情,远比我们想象的要简单。
如何放飞一个风筝?看准了风向,摆好风筝,拉线,一步一步往前走,起飞。
……
欢乐谷上空一只蝴蝶在飞舞,它的翅膀被什么划破了,但是并不影响它的飞翔,那么肆意,那么自在地翱翔在高楼之上,像要冲破云间,直奔太阳。它肆意飞翔,俯瞰着翅膀下那群狂欢的年轻人。
53.上来打一架
通向顶楼的那道木门已经不知被谁踢开了,裂开的纹路上全是毛刺,上面还残留几根发黑的黄色警戒线。廖森推开门,跨上了天台。刚往前迈了一步,发现西装一角挂在了木门的裂口处,撕了一个口子。他皱了皱眉头,没有理会,继续上去。
楼顶的阴凉处已经长了一层薄薄的青苔,散发着一股荒凉的气息。
远处的风景还真的不错,可以俯视到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带,也可以眺望远方如淡墨拂过宣纸的山峦。
秋风吹过,这是多美好的一个世界啊,怎么会有人要放弃呢?
廖森守着这个地方,他必须比他们有更深的思虑,更多的筹谋。
他不敢往下看,他还是离那个人临死前站过的地方保持了几步距离。
他听到外面吱呀一声,回头一看,是程远,他眼神很沉静,但也不是绝对的平和,微微波澜在深处荡漾,并不能轻易被外人看到。他跨过天台,步履极稳地走近他。
明明比他年轻,却莫名有一种凛然无畏的气质,让人感到不适。
廖森说道:“程院长,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突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程远一把将他推至天台边缘,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背部正死死地顶在天台边缘的围栏上,黑色的西装蹭上了一层白灰。
程远双手握紧了他的衣领,指关节顶在他下颚处,他挣脱不开,头被迫一直仰着,程远比他年轻不少,力气的确惊人。他憋得满脸通红,耳边听到程远低沉地说了一句:“往下看。”
他的身子被掰着侧过来,他往下看了一眼,倒吸了一口气,好高啊!头顶一阵冷风吹过,一种悬空的无力感和失去支撑的惶恐瞬间涌上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廖森只觉得脚发软,整个人都失血般变得苍白。
在他觉得窒息时,程远松开了双手,看着他,一脸嘲意。
廖森弯下腰,手支着膝盖,喘着粗气。
程远冷笑道:“廖总,心理素质好差啊!”
廖森突然直起腰来,还未等程远反应过来,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砰的一声闷响,程远整个人往旁边歪去,晃了一步以后,还是站稳了。廖森因为出拳太快太猛,身体也跟着一个趔趄,此时站在程远面前,喘息着。
程远的嘴角撕裂一般的疼,他尝到了一丝血腥味,抬头看着廖森,突然嗤笑了一声。
廖森站直了身体,看着程远身后的一片夕阳,神色变得沉郁,问道:“程远,你到底想做什么?”
程远仰头呼出一口气,语气淡漠地说道:“你如愿了,还管我要做什么?”
廖森走近了程远,声音强压着愠怒问道:“我问你,云威这家公司,对你和翟云忠来说到底是什么?”
程远看着他,神色蓦地忧伤起来,是什么?是理想、是抱负,还是生命?每个词都不足以概括。他突然说不出话来。
“答不上来了?”廖森吼道,“我告诉你!云威是你们的玩具,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玩好了就拍手庆祝,玩坏了,就扔一边!你和他一样,自私、任性,还天真。”
“你没有资格这么说他。”程远语气冰冷,程远对于廖森,不屑于玩政治手腕,话里话外,没有圆滑通融。
“我没有资格?如果没有我,这家公司现在早没了!”
“他如果在世,也会谢谢你吧。”程远这句话似乎并没有讽刺或者作伪的意思。
“算了吧!你们这些人,一脑门子想到的都是自己手头那点事!想过楼下那些人吗?想过公司以后怎么办吗?”
程远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死那天,我坐在这里喝了一夜的酒,”廖森指着旁边的角落,说道,“坐在那里想啊想,怎么也没想明白!怎么有人明明走不下去了,还要拽着你们一帮信徒跟着往下跳!为什么?为什么!”
廖森的声音在这个空旷的天台上显得格外寂寥,仿佛问的不是人,是天。
“我们常人往下看一眼都害怕,他都敢往下跳,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告诉你我,为什么?”程远走到那个边缘的位置,瞥了一眼廖森,眼里总算有了一丝情绪,悲悯也好,无奈也好,说道,“廖总,之前给你惹了不少麻烦,这次上来,是想跟你说,以后按你的路线,好好经营云威,他的那帮信徒就不给你添乱了。”
“你以为走了,事情就了了吗?!”
“怎么驾驭管理层,怎么说服董事会,怎么集权管理,你做得比他更好,我这边的研发,你很清楚,你管不了。”
“臭石头!顽固不化!”
程远默认,低头看着楼下微缩版的人,再看着头顶的蓝天,松了口气一般,神色淡然。他来这里,是想跟那人做个道别,再跟身后这个人做个交接。
“程远,说实话,你不肯与我合作,是我的损失,更是你的损失。”廖森在他身后说道。
程远垂眸,漠然一笑,侧过脸说道:“到底是我实力不行,还是你有眼无珠,已经说不清了。这种自己都不信的话,你以后也不必再说了。”
在程远看来,廖森最后说的这句话不过是政治家最后的眼泪,几分真意,几分假意都不重要了。
廖森看着他,神色说不出是无奈还是惆怅。
程远转身离去,摆了摆手,云淡风轻说了一句:“再见,廖总,祝云威生意越做越大。”
廖森站在空地里,夕阳下,他的剪影投射到那片荒废的青苔上。翟云忠的梦想,终究死在了他手里。
程远从云威大厦出来,右转,一路往研发楼走,快到门口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坐在楼下,仰望着夏日绚烂的夕阳,正是乔婉杭。
程远放慢了脚步,一时迟疑。
“程总工,等了你好久。”乔婉杭站了起来,“您住的宾馆楼下有个咖啡厅,我们去那里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