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窍芯(桃花面)_第四部 亡于桎梏(1 / 2)_千窍芯最新章节免费阅读无弹窗_嘀嗒读书

第四部 亡于桎梏(1 / 2)

千窍芯 桃花面 11157 字 25天前

第十五章  成败

94.投标前

投标倒计时二十四小时。

秒钟在不断往前走。

伴随着时间齿轮的运转,是标书的印刷声。

智慧城市的投标方案已经放入了加密硬盘里,正在印刷,将近五万页的标书,一共七份,六份给现场评审专家随时查阅,一份给招标方备案,备案的那份是彩打,里面还有很多极其精妙的模型设计。

印刷和运送由工程院高级工程师罗洛全权负责,他要在封装袋里签上自己的名字,盖上公司写着绝密的签章。

光听印刷、装订的声音,就足以感觉到这次竞标的严肃程度。每完成一份,就放入一个大纸箱,厚重的标书仿佛也压在云威所有项目参与者的心里,心跳不能过快,怕有疏漏,也不能过慢,还要保持澎湃的心潮来虎口夺食。这个项目,决定了他们至少五年的职业发展道路。

当然,实际讲的部分是精炼版本,讲解时间和答疑时间控制在一个半小时,工程院里还在做最后的演练。

而另一边,云威大厦里,报价信封一直没有封上。

技术标会有专业评审的打分,里面涉及的技术参数和系统方案极为复杂,两个团队在技术领域的差距很难预估。技术标的占比达到70%,剩下的是经济标和商务标。

经济标便集中在报价,而大型项目的报价,因为投标者之间情报的刺探,或者对甲方出价的判断,甚至在投标前一刻都有可能变化。

所以,这个报价迟迟没有确认。

工程院的人用了各种算法来预估竞争对手Xtone—国兴联盟的价格,公式洋洋洒洒写了好几个屏幕。

屏幕上,Xtone—国兴被简写成X国,给人的感觉仿佛来自某个神秘国度。

颜亿盼的部门则请了一批外脑来预估智慧城市项目的真实预算。

吴凡压力大到连续几天睡不着觉,最后不知上哪座山拜会了一位隐世高人,跪求高人给个指点,高人淡然一笑,掐指一算,口里念念有词,然后神秘莫测地写了一行字放在一个红色画有符咒的包里。

他双手接过,捂在胸口上,一路低调又激动地回到工程院,众人打开来看,上面写着:子时出价,马到成功。

当时,颜亿盼也在,正好收到程远发来的一条信息,只有一张图片,是他的航班信息。

到达时间是凌晨十二点半。

赶在竞标前一天回来,就是要确认这个最终报价。他这个时间倒正符合高人的推算,吴凡眼睛都放着精光,说道:“我要亲自迎接程院长,当场让他给报价。”

“你信不信程总工当场能给你踢飞了,”罗洛说,抬手指了指旁边的实验室,“您知道我们是一家科技公司吧?”

“这叫科学与玄学的结合。”吴凡还挺认真地说道,“您知道世界上有多少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吗?”

罗洛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争辩了。

颜亿盼对这事没有决策权。她仅能负责协调这次云威联盟的关系,好在此事她没有费太多心力,因为无论是常年做政务系统的数码中国,还是互联网大数据分析新秀,配合度都很高,他们知道这次竞标的重要性和难度,几乎给出了自己那部分最有诚意的价格。

合价是由销售部副总裁蒋真和工程院院长程远商量后给出,然后是廖森和乔婉杭签字。说白了,就是如果丢标了,这四个大佬负责。给钱的别嫌干活的不给力,干活的也别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

而就在离竞标还有十二小时的时候,给钱的那个却意外收到了一封THE机构给她的邮件。

发给乔婉杭的邮件标题只问了一个问题:你想赢吗?

邮件内容只有THE的海螺标志。

乔婉杭叫来了颜亿盼,两人盯着这封邮件,都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赢?谁不想赢?

颜亿盼问道:“THE怎么有你的邮箱?”

“因为我曾经给他们发过邮件,但是被退回来了。”

“看来他们的系统还是看到这封邮件了。”颜亿盼不自觉地摸了摸下巴,回想起程远的提醒,还没来得及思考其中的关联,就看到乔婉杭抬手回了邮件,“想。”

她还没来得及阻止,邮件就飞出去了。

“……”颜亿盼瞳孔震动地看着乔婉杭。

“我只是想弄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我不喜欢老琢磨一件事。”乔婉杭说道。

不到一秒邮件仿佛是自动回复一般弹了出来:“附件里是Xtone—国兴的报价。”

这下轮到乔婉杭惊诧了。

这种公司顶级机密,居然通过境外的一家机构泄露出来。

邮件正文还有提醒:邮件将在一分钟后粉碎。

“别打开了,要么有病毒,要么就是扰乱视听的。”颜亿盼说完,手就把鼠标挪开了。

“咱们公司要是没有数据防盗的能力,也别在这行混了。”乔婉杭说完就直接拉开颜亿盼的手点开了。

她点开了附件,里面显示了Xtone—国兴的报价:8.43亿元。

这是目前为止,他们获得的最确切报价。

“这价格几乎和我们上一版的报价差不多。”乔婉杭说道。

这意味着,THE给的报价是有支撑的。

不到十秒的时间,这封邮件自动粉碎了。

“这个报价不可信吧。”颜亿盼说道,“程远说过,徐浩然并不想云威好。”

“你怎么确认这封邮件是来自徐浩然?上面又没有名字。”乔婉杭看着她问道。

颜亿盼沉默了几秒,“我只是觉得他接触程远和这次给你邮件,应该都是同一个目的。”

“不想要我们好,想要我们输?”乔婉杭思索着其中的关联。

颜亿盼摇头,这封邮件让她很困惑。程远口中的徐浩然对她而言是陌生的,最后有关他被开除的记忆,也确实不太美好。只凭那些久远的接触,她觉得徐浩然不是轻易表达好恶的人。

下午,工程院和销售部几名负责人在讨论这个报价,邮件对他们还是有无形的压力,鲜少有人提出高于8.4亿元的价格。

直到下班前,依然没有结论,大家商量如果程院长没有提出别的异议,就维持上一版报价,至少听起来和Xtone与国兴联盟差距不大,这次竞标的核心还是拼方案。

为了确保第二天讲标顺利,乔婉杭没有让大家加班。

天边最后一抹红霞覆盖在城市边缘,乔婉杭和颜亿盼从工程院出来,两人没有再讨论,都心事重重。

走过绿化带的时候,他们在旁边一个园林休息区内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乔婉杭走了过去,颜亿盼留在原地。

“你来监视我的吗?”乔婉杭上前问道,“刘处长。”

刘江站在一棵榕树下,低着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刘江立刻回头,笑着看她,说道:“不是,特意来找你聊聊。”

刘江的胡子看样子两天没刮了,看着还有些憔悴,他正在剥一颗咖啡糖包装纸,然后放在嘴里,问乔婉杭:“你要吗?”

乔婉杭摇了摇头说道:“你还是没什么突破吧。”

“有突破的。”刘江咬着咖啡糖说道。

乔婉杭挑了一下唇角,眼神充满了讥诮:“查了我们云威一年,很挫败吧。”

刘江呵呵一笑,说道:“有空跟我聊聊吗?”

“今天没什么空,我得回家看孩子。”乔婉杭说完转身就走。

“你家没个保姆阿姨什么的?”刘江故作轻松地说道。

乔婉杭头也没回地往前走,刘江有些着急了,跟了上去:“我查你丈夫跳楼的原因,有了眉目!”

乔婉杭立刻顿住了脚步,回头看着他:“眉目?”

“嗯。”刘江肯定地点头。

“什么?”

刘江看到乔婉杭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你跟我合作,调查THE机构,我告诉你进展。”

“合作?”乔婉杭和他稍稍拉开了距离,审视地看着他,冷笑了一声,“怎么合作?”

“我有徐浩然的联系方式,你来接触他,查他的意图。”刘江继续说道,“你应该知道之前你先生和他联系了很多次吧?”

乔婉杭不置可否。

“而你丈夫和他联系以后就……那个了。”刘江小心翼翼地引君入瓮,还有意照顾她脆弱心灵一般。

“你怎么知道我和他联系就不是去找死呢?”乔婉杭神色依然冰冷,不似被触动。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翟云忠经历了什么吗?”刘江凝视着她,想让她的心思无处遁逃。

乔婉杭走近他,突然一把将他推向那棵老柳树,刘江没有防备,后背猛地被柳树树干戳到,疼得龇牙咧嘴。

“我没有更多时间跟你周旋,也没有更多时间为他哭天喊地,”乔婉杭神色凛然,语气低沉,“我认真告诉你,不要利用他的死来达到你的目的。”

乔婉杭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翟云忠曾经在亚马逊采购了两本书,书都被海关扣押了。”刘江跟上前,乔婉杭停下了脚步,看着他,他接着说道,“其中一本是关于特别调查处的,还有一本是关于商务部门的。之后,徐浩然给他寄了这两本书,可惜,还没收到他就自杀了,这两本书现在还在我那里,可以给你。”

乔婉杭顿住脚步,这则新信息显然触动了她。

两个人有些僵持。

“不如我跟你合作吧?”颜亿盼清透的声音传来,朝着刘江缓缓走去,“你之前不是想找我合作吗?”

刘江和乔婉杭看向她,刘江脸上有丝惊喜,而乔婉杭眉头微蹙。

颜亿盼从绿化带边走了过来,身后是渐渐落下的血色余晖,一张脸在树荫下半明半暗,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和他打过交道,我在云威待的时间比你长,处理这种事情更有经验。”

颜亿盼走近了乔婉杭,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眼神里隐含着某种靠近深渊的坦然。

“可是程远说……”乔婉杭低声说道,依然有一丝担心。

“所有猜测总是要有个结果,”颜亿盼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有些决然,“是我送走的他,这个结果,也应该由我来给。”

乔婉杭见无法说服颜亿盼,转脸质问刘江:“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应该问,他要干什么?”刘江说完,从口袋里拿出那本随身小册子,翻开了立在颜亿盼的眼前,“这是他的号码,你可以选择用你办公室的电话给他拨过去,这段时间,他好像很急于接触你们云威的人,这次换咱们主动。”

“谁跟你是咱们……”乔婉杭说道,一把抢过了小本子,随手翻动着,“什么时候开始监视我的个人邮箱的?”

刘江尬笑着,他这个时候来找乔婉杭,定是察觉到了两方沟通的动向,解释了一句:“我只看到你们两方邮件的活跃程度,无法看到具体内容。”

颜亿盼从乔婉杭手里轻轻把本子抽了过来,翻到刘江给她看的那一页,本子上黑色的水性笔写着:徐浩然,后面跟着一长串的号码。

她看着那一排号码,眸子里闪着不易被人察觉的微光,握着本子的手不自觉地控制不了力道,大拇指指甲盖微微发白。

95.徐浩然

颜亿盼办公室,刘江还带了一个同事过来,他们在颜亿盼的电话上插入了一个极小的装置。

“我打算就问他这次邮件的来历,你看可以吗?”颜亿盼小声地问乔婉杭,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

“你来定吧。”乔婉杭轻轻搂了一下她的肩膀,颇为轻松地说道,“就当游戏了,对方可能就是牌桌上虚张声势,爱信不信,不信拉倒。”

颜亿盼垂眸笑了一声。

窗外夜色四合,偶有疾风吹透窗棂的声音,或尖利或低沉,不得停歇。

一切准备就绪,颜亿盼拨了电话,那边是旧金山早上七点,不知道徐浩然会不会接起电话。

铃声响过数声以后,传来一个男性低哑的问候:“Hello?”

“您好,我是云威的一名员工,负责对外沟通事务,”颜亿盼喉咙还是有些发紧,“我叫颜亿盼,请问您是徐浩然先生吗?”

“是,”他顿了顿,答道,“我是徐浩然。”

“您对我还有印象吗?”颜亿盼神色幽暗,没等到那边回答,她笑了笑,“是我帮您办理的离职,当时公司给我的时间太短了,又有很多流程必须要走,造成仓促失礼的地方,没来得及跟您道歉,希望您没有怪我。”

语气谨慎又官腔。

“都是公事,无关个人。”徐浩然的回答也很得体,“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我们收到一封来自THE的邮件,听说您也在里面任职,所以想冒昧咨询您一些关于邮件的问题。”

“我没在THE任职,只是里面的一个会员。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邮件?”

“一封关于智慧城市报价的邮件。”

“能具体说说吗?”

“邮件里写了我们竞争对手Xtone—国兴的报价。”

“你是想要我给出建议,这封邮件的可信度吗?”

“如果可以的话……”

“那你怎么判断我的话就是可信的?”

颜亿盼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发件人是谁?”徐浩然没有纠结这个问题,继续问道。

“没有显示,只是一串代码。”

“据我了解,THE的会员里有Xtone的高层,也有Xtone的竞争者,所以,这封邮件是想让云威输,还是想要云威赢,很难判断。”徐浩然的声音极为平静,这样的分析,也很理性。

“可我怎么觉得这个报价很可信呢。”

“嗯?”

“因为Xtone—国兴非常自信,他们根本没必要来干扰我们。”

“就算可信,离竞标还有十几个小时,也会有变数。”

“我很好奇发件人的动机。”

“嗯,你的思考很有价值。”徐浩然沉吟片刻,说道,“不过,云威有自己的报价体系,不用太被干扰。”

“谢谢您,您的建议也很有价值,”颜亿盼握紧话筒,“祝您在那边一切都好。”

“我很好。”徐浩然语气有些沉缓,说道,“再见,颜小姐。”

颜亿盼看了一眼刘江,他似乎对这次短促的联系意犹未尽,她目光闪动,又多加了一句:“我以后如果遇到什么问题,还能再请教您吗?”

那边有片刻的沉默,接着回答道:“当然。”

“好,那,再见。”颜亿盼说完,挂了电话,眼目低垂,深吸一口气,抬眼看了看坐在她对面的乔婉杭。

“所以,这封邮件和徐浩然没有关系。”乔婉杭耸了耸肩,得出结论。

“应该是的。”颜亿盼说道。

“好,建立了联系。”刘江倚靠在落地窗边,把手插进皮衣口袋,又看向颜亿盼,“你知道他十年前为什么被开除吗?”

“离职单写的是业务调整。”颜亿盼说道。

“你没听翟云忠提过吗?”

“没有。”颜亿盼回答,“我那时还是总裁办的沟通专员,他不可能跟我说。”

“有机会,替我们打听打听。”刘江态度比之前好了很多,眨着眼说道,“还有,为什么十年后又和原来的雇主有往来了。”

颜亿盼这一次没有推脱,大方地笑道:“如果他不屏蔽我电话的话。”

“他不会的。”刘江勾着嘴角笑了笑,“相反,我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重视云威。”

刘江说完,没有久留便离开了。

颜亿盼目送刘江离开后,脸上无可避免地露出了疲惫之态,她低头灌了几口冰凉的茶水。

乔婉杭站起来说道:“早点回去吧。今晚程院长回来。”

颜亿盼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围巾和外套,低着头,很沉闷的样子。

“我让司机送你回家。”乔婉杭说道。

“不用了,我开车了。”颜亿盼头也没抬,在柜子下面拿出了自己的包和车钥匙。

两人一同走到电梯间,一个下行,一个上行。

等电梯时,两人都沉默着。

“你见过他的离职单,”乔婉杭开口问道,“认识他的字体吗?”

“字体?”颜亿盼看着她,颇有些好奇,“怎么了?”

“我那儿有一张卡片,用隶书写的,很独特,我在想,会不会是他给云忠留下的。”

“写了什么?”

乔婉杭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翻到那张图片,递给颜亿盼,颜亿盼把照片拉大,看着这个字体,低声念了一遍:“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却;吾之所长,吾阴而养之,使之狎而堕其中。”

“是他的字吗?”乔婉杭打量着颜亿盼盯着屏幕的眼睛,问道。

颜亿盼把手机还给乔婉杭,说道:“你可以问问Lisa,看她那里有没有保存徐浩然的离职报告单,顺便请刘江做个笔迹验证什么的。”

“你今晚说话好官方啊。”乔婉杭接过手机调侃道。

“是吗?”颜亿盼侧过脸看着她,抿嘴笑了笑,又问,“那要怎么说啊?”

“无所谓了,其实,那可能也不代表什么。”乔婉杭收了手机,自我安慰了一句。

上行的电梯先到,乔婉杭先上去了,待她离开,颜亿盼站在电梯口,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从听到刘江调查徐浩然,到给徐浩然电话,整个过程,颜亿盼脑袋里每根神经都绷紧了,她一向被外人看作是处变不惊,但没有人知道修炼到这种程度需要熬过多少纠结担忧的日夜。

车一路开到小区门口,进小区前,她发现楼下新开了一家店,灯牌上写着“上酒”,里面没几个人,但外观上看起来很温暖。

她很少喝酒,一来是二十多岁那会儿应酬多,喝酒喝得没什么感觉;二来,她一向自制力比较强,不喜欢任何失控的感觉。可今天,她没有犹豫地就进了这家餐馆。

时间很晚了,只有一桌年轻人在隔间里边闹边笑。

她找了一个吧台,先点了龙舌兰,再点了羊肉、牛肉和蔬菜串串。这家的龙舌兰是小杯子装,边缘抹了一层盐。

她一口喝了下去,冰凉直冲头顶。爽!她内心喊了一句。

喝到最后,她发觉那些烧烤偏日式,索然无味,于是又对老板说:加辣加辣加辣,再来五串鸡心、五串鸡胗、五串掌中宝、五串鸭舌……待这些上齐了,她拿出掌中宝,放在口里搅了搅,这种味道自从离开家以后,她就再没吃过,现在吃起来居然有些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很是得趣。老板果然把之前省下来的辣椒面都倒在烤串上,辣味冲得她眼圈发红,险些落泪,她又含着一口酒,吞咽下去。

龙舌兰刺激的酒味顺着口腔、鼻腔灌入每一根血管,她冷得一激灵。就这样,一口酒一口肉,她吃得停不下来。

对面那群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撤了,饭店只剩下收拾碗筷的声音,四面黄澄澄的灯光照着餐具发出诱人的光。

窗外路灯孤寂地立在人行道上,街巷深处,阒无人烟,店里的女人不停地吃着色泽鲜艳的烤串,吃到嘴角边上被热辣的铁签子拉出一道醒目的红痕,仿佛夜行的妖怪突然想尝人间的滋味,忘乎所以。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头看了店里的时钟,子时,那位她等的贵人要回来了。

她便收拾好东西,晃悠悠地回了家。

她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她本来觉得一切如常,结果刚脱了衣服,就开始抱着马桶吐,把胃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

她痛苦不堪,她过去明明不是这样,她怎么变了。

吐完以后,她开始冲刷卫生间,冰凉的水又淋在自己身上,不知淋了多久,她躺在床上,开着落地灯。

她最终坐了起来,歪着头,伸出手,食指挑起书柜里一本发黄的英文书籍Verilog  HDL  。

她上了高中,只要有时间就会查这本书上的生词,这是一本编程书,不是天书。她曾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可能逃出牢笼,但因为一个人,一切都改变了。

那份徐浩然的开除报告单再次掉了下来,她蹲下捡起来,又翻开书籍扉页,夹了进去。

扉页上是漂亮清隽的隶书字体:赠给小颜,愿你学有所成。

最下方只写了一个姓氏:徐。

徐浩然,在颜亿盼心里不是别人口中和翟云忠的死有关的前研发中心高工,也不是那个不希望云威好的THE人员,而是那位给她指了一条出路,并且资助她从初中一直读完大学的教授。

她眼前一片模糊,看着眼前的字迹,脑海如同过期的胶片不断旋转,回溯着有关胶片主角的片段。

徐教授赠了她书,还教会了她从一个横冲直撞的野孩子成了人。

96.徐浩然给她的,无人能比

人的成长往往是从意识到痛苦开始,而徐浩然是给了颜亿盼这种意识的人。

她曾经一直以为一个人脚下只要有一双鞋,便不能再买第二双鞋,哪怕那双鞋夏天捂脚、冬天浸水,这都不影响她脚步飞快地上学、放学、送货。

直到她有一次给炸鸡店送货的时候见到徐浩然,才意识到原来人可以活得那么体面,他的眼神永远冷静,语气总是平和,如果她在作文里写徐浩然的对白,里面不会出现一个感叹号。

徐浩然除了给十五岁的她一张进入大学图书馆的借阅卡,还给了她另一个世界。徐浩然在偶尔请她吃饭时,会笑着告诉她,不用把所有钱都交给父母,他们未必比你更会打理。

于是,她留了一些钱,跑到市区里的一家专卖店给自己买了第一双板鞋,那一天,她才知道,原来下雨天脚趾头泡到水里的滋味是痛苦的,刺骨、僵硬、发麻,她永远不想再体验。

她穿新鞋那天,同桌都惊呆了,还有好多人都过来看她的脚,然后那天,同桌才笑起来说:“看谁还敢叫你‘飞孩儿’了。”她才知道,背地里同学给她起的那个外号。他们当地鞋和孩不分,灰和飞不分,而她那双白鞋子穿太久,无论怎么洗,都已经变成灰色的。

当她把那双漏水的鞋扔掉以后,她觉得自己要走的路不再是过去千百遍送货的那条土渣铺成的路,她应该走得更远。

可人一旦决定要往某个方向走的时候,具体的障碍才真正涌上来。

先是跟不上英语的进程,新来的老师是一位师专毕业的女学生,总不甘于落后小镇的环境,没多久就找了县长的儿子,时不时请假去城里谈恋爱,上课的时候都不备课,还要问学生上节课讲到哪里了,英语教得七零八落。

那年镇上又发水灾,学校停课两个月,初三模拟考的时候,她的分数离市区里最好的高中还有距离。

大家都不着急,有的说就在本地读也不错,除了本科上线率低点,学校环境还是很宜人的;也有人说,上个中专不更好,还能很快赚钱;更有一部分打算毕业就南下打工。

只有她苦恼,才十五岁,就开始失眠。她不想这样,她也想像徐浩然那样能体面地活着,只是当时年纪太小,根本不知道这些问题,原本都有解决的办法。

寒假来临时,徐浩然送给她一张市区一所重点初中的寒假补习卡,那年春节,她在家待了四天就开始去上课,早上天没亮就出发,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先送货,再赶到学校,座位在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冷风飕飕地直往脖子里灌,她给脖子裹了厚厚一层围巾,缩在角落里,用发抖发红的手认真做着笔记。听力不行,她就在二手市场淘了一个随身听,来回路上听。

出分数那天,她挤进市区一百二十名内,超过了市一中的分数线,这意味着她不用额外交借读费。可开心还没几天,禽流感暴发,家里店铺关门,债台高筑,家里每天被催债的人骚扰,别说学习受影响,学费和生活费都成了问题。通常这种情况,她是要放弃学业的,但徐浩然二话不说地给她在银行办了一张助学卡,跟她说里面的钱只能用于交学费。

她曾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加倍地偿还这笔费用。可如果仅是这样,也许还好,而后来她才发现,金钱让人拉开的差距远远比不上意识让人拉开的差距,前者或许可以弥补,后者可能永远无法弥补。

瞧瞧天底下那么多从固有教育体系走出来的人,超群出尘的总是极少数。

徐浩然帮她缩减这种意识上的差距。

从大学选专业,到工作选单位、选职位……徐浩然给她的点拨看似随意,却不可逆转地让她这个街边蹲着啃鸡排的小女孩一步步脱胎换骨。

“老师,我第二专业可以选心理学吗?”

“可以啊。”

“好像不太实用。”

“没关系,养成琢磨人心思的习惯就很好。”

“老师,我需要进学生会吗?”

“没必要,这类团体的生命都不可能长于科学和艺术生命,尽量想办法接触一些人性本质的东西,与其给辅导员打下手,不如多读点书。”

“老师,我实习是去大公司还是小公司?”

“如果可以,去创业公司。”

“为什么,万一拿不到工资呢。”

“没什么大不了的,拿不到就正好看看理想是怎么破灭的。”

是的,她发现,相比看钢铁是怎么练成的,看理想是怎么破灭的更能让人反思和成长,这让她逐渐形成了遇事不慌、尽量想好周全之策的思维习惯。

没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经常这样说,伴着淡然的笑,这些都让她在无数患得患失的日夜里得到了安慰,让她在焦灼的野心和残酷的现实之间,找到一个平衡。

这个人,可以说,是她青葱岁月里的信仰。

要成为像老师一样厉害的人!她这样告诉自己。

而徐浩然不同于别人的地方在于,他的自尊和高傲,没有给颜亿盼任何回报的机会。

十年前,徐浩然离开云威那天,颜亿盼把离职证明和竞业限制协议给他,并把他送到了工程院门口。

徐浩然:“就到这儿,别送了。”

他的话透着不容拒绝的威严,颜亿盼一步都不敢往前走。

颜亿盼:“老师,我还能为您做什么?”

徐浩然:“不用,好好走你自己的路。”

颜亿盼:“以后还能再见吗?”

徐浩然:“只要你留在这里,总能再见。”

徐浩然说完,快速下了工程院前的台阶。

头顶烈日刺眼,照得颜亿盼眼圈通红。

没有人知道他们曾有过怎样的交集,她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就按照徐浩然的建议往云威投了简历,并通过层层筛选进了总裁办,她本以为从此要开始帮助老师,她想象了无数可以帮他做的事,只要老师想得到,她就做得到。

可没想到,徐浩然以这种残酷的方式将她带入了云威:由自己培养的人亲手终结自己在云威的职业生涯,并且给了她最后一个往上爬的台阶。

她看着徐浩然的车离开后,一个人窝在角落很没出息地掉眼泪,那眼泪抹不掉一般,顺着她的手指流下来,越来越多,像是在透支她未来十年的泪。

她告诉自己,没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路总是要继续。

如果她还停留在只会躲在角落哭着等人回来的层面,那么老师前几年的培养也就白费了。

多年以后,她逐渐明白一点,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每个人也有自己要回的家。从一开始,她就选了一条只能独自前行的路。

她想成为这条道路上的胜者。

或许在前行的某个岔路口,还能见到他。

只是万万没想到,多年以后,他们是以这种方式再次产生了交集。

太过理性与克制,不得不隐藏随时会爆发出来的情绪。

颜亿盼觉得脑海中有些发晕,她拿出手机,按照记忆里的号码发了一条消息:不知我现在算不算学有所成。

寂静的夜里传来短信的声音,对方只回了一个字:算。

她看着那个字,眼圈发热,感到视线越发模糊。

算。

她倒在床上,嘴角弯了弯,月色清冷,她闭上了眼。

颜亿盼在恍惚中睡去,有一个身影静静地靠了过来,她放在床上的那本发黄的书也被那人收了起来。

“程远?”她呓语般喊了一句。

程远走过来,抚了抚她额前黏着的碎发,说:“早点睡吧。”

“报价呢?”她问。

“报价已经定了,别多想了。”程远捏了捏她的下巴,看到她发红的嘴角,用大拇指抚摸了一下,低头亲了亲。

颜亿盼上前搂着程远,他身上的寒气激得她打了个寒战,她口里念叨着:“你回来太好了。”

97.竞标现场

乔婉杭从Lisa那里要来了徐浩然的离职复印单。

Lisa非要亲自送来,并反复强调:“有关徐浩然的资料非常少,我知道他曾在美国麻省理工留学,然后被翟亦礼老先生挖了过来带队做研发,期间还在大学当客座教授,教集成电路设计。”

上面的字体写得浑圆潦草,并不是隶书。

离职原因也写得很简洁:业务调整。

这几个字根本都不用再去找刘江核验,明显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Lisa神神秘秘地说:“我来这里五年,只听一些老员工提过他,您问他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