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后悔

精挑细选的几张高清合影图片同样也放在了公司的论坛上，公司里喜欢看颜亿盼笑话的人永远都存在。

当天的讨论就冲上了最热帖。

上传图片的人还颇为体贴，留了一张颜亿盼在酒店大堂等待，徐浩然拉着行李上楼的图片，像是有意规避桃色之争。

同时还放了徐浩然给她文件的图片。

这更引发遐想，像是某种接头。以至于评论直指程远和颜亿盼的关系。

点击最高的评论是：请警方介入调查，Xtone起诉云威的几项专利是不是在人家夫妻床上泄露出去的？

对这条评论的评论里，也有反对的：建议说这话的人，看一下徐浩然的简历，他本人是从云威研发中心出来的。

但马上又有人反驳，只是贴出一张图片，美国参议院智囊团的名单，Danial  Xu  的名字被圈出来。

应对Xtone起诉的备战依旧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这个时候，公司里出现了这么一个和对手有瓜葛的人，必然会引起担忧甚至恐慌。

如同一条缠绕树枝的毒蛇，没有人知道她要攻击的是什么。

当事人颜亿盼没有辩解，直接向高层提交了辞职信就离开了公司，这样做更像是逃避追查。

没人能开口保她，身为大股东的乔婉杭甚至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更不可能找到理由留她。

不，她要问清楚。

“颜亿盼和徐浩然到底是什么关系？”乔婉杭直接冲到程远的办公室询问。

“颜亿盼从十四岁到二十一岁上学期间，都是徐浩然帮她出的学费，她们家那个时候欠了一屁股债。而且，颜亿盼进云威也是徐浩然的意思。”程远语气闲散，像是在说公司里别的同事。

“Xtone起诉云威这件事，她之前有没有……”乔婉杭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这些网络猜测不应在他这里有回应。

“有没有什么？”程远抬起头，语气冰冷得可怕。

“有没有联系。”

“你看不出那照片是久别重逢吗？”程远说道。他反反复复看过照片，他的妻子肢体动作礼貌而僵硬，但是表情还是某种再次相遇后的欣喜，他用力按了一下额头，“以后她的事情都别问我，和我没有关系。”

程远脸色阴郁地盯着照片上面的日期，黄色的印刻时间标记，精确到秒。那一天，颜亿盼对他格外好，他也决定放下所有的猜测和芥蒂，却没想到，她第二天大清早离开，却是去见了徐浩然。

他对颜亿盼的所有提醒，都被她置之脑后。

乔婉杭很少看到程远如此低气压，几乎让人感到窒息。她看出程远随时可能会炸裂的克制，没再追问，转身出了办公室。

她不是一个让疑问在内心反复折磨自己的人，她给颜亿盼打电话，那头直接拒绝接听。

乔婉杭没法在办公室坐等真相，她要去质问颜亿盼：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她，太伤人了！

乔婉杭带着满满的战斗力，车子一路从公司地下室飙到颜亿盼家楼下，关上车门后，乔婉杭一直上到她家的楼层，可到了门口却突然犹豫了，没有立刻按下门铃。

她又开始在心里为颜亿盼开脱，颜亿盼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她不想让颜亿盼辞职，事情没有弄清楚以前，怎么能轻易否定她呢？

不管怎么说，她需要一个解释，两年来，她们并肩作战那么多次，难道不比十年前这种单纯的金钱资助关系更可靠？

可越这么想，她心里越没有底。

她反复回想那天晚上两人在院落中的谈话，当时的颜亿盼，有几分真意？是不是早已做好了背弃她的准备？

如果背弃，又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多心力来打动梁木颂，又为什么非要把她送到现在这个位置？

说不通啊。

门内很安静，她告诉自己，要公事公办，大度地问自己下属的打算，如果颜亿盼给出的理由充分，她就再和董事会解释，无论如何先留人再说。

她还没摁门铃，就听到里面的开门声，她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她没意识到，自己原来这么在乎颜亿盼的去留。

颜亿盼站在门口，一手提着垃圾袋，一手拿着皮包，看到乔婉杭，也是一愣。

乔婉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车钥匙，打量着颜亿盼。

颜亿盼的状态太好了，那样子完全不像被冤枉，被迫辞职的样子，妆容精致，衣着精致，头发丝儿都精致，之前的头发她是很自然地散在耳后，现在扎了起来，露出尖尖的下巴和光洁的额头，看起来年轻不少，没有惯常的笑容，这样子忽然让人有些陌生。

“你要去哪？”乔婉杭问道，眼里的关切不受控地流露出来。

“我……出去一趟。”颜亿盼的样子居然有点局促，这让乔婉杭心里好受了一些。

“你不打算跟我说一下情况吗？”乔婉杭问道。

“乔，很抱歉之前……”颜亿盼没打算长谈，手里还拎着垃圾袋。

“不用跟我说抱歉，程远跟我说了，你不告诉我，是不是担心我会因为这层关系防着你啊？”乔婉杭这次是真的想好好谈谈，“这两年的共事难道不能说明问题？”

“你没必要因为我也被怀疑。”

“哦，所以你离开是顾虑到我？”乔婉杭莫名松了口气，觉得颜亿盼又亲切起来，还是那个向着她的人。

颜亿盼没有回答，她把垃圾袋放在门口，包放在旁边的储物柜上，弯腰在鞋柜里给乔婉杭拿了一双布拖鞋，摆在她面前。

就在颜亿盼弯腰的那一刹那，乔婉杭看到她包里的一份文件露了出来，上面是Xtone的Logo，她想都没想就直接把文件抽了出来。

颜亿盼听到声音，脊背僵了一下，缓缓站直，她看到乔婉杭眼里透着可怕的愠怒，就那么几秒，之前流露的关切消失殆尽。

她手里紧紧拽着的那份文件正是Xtone的雇佣合同。

颜亿盼站在那里，门前的过道空荡荡，她有一种想逃跑的冲动，她们都让对方猝不及防。

这场变故，都没有给对方足够的准备时间。

“你还想骗我！我看他能给你开多少钱？”乔婉杭打破了僵局，用力翻阅文件，颜亿盼上前想要把合同夺过来。

两人几乎在门口就撕扯起来，颜亿盼精致的装扮变得不再精致，梳在耳后的长刘海落在眼前，丝巾扎的花也散开了；乔婉杭个子比颜亿盼稍矮，但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死揪着合同不放，颜亿盼扯她的胳膊时，乔婉杭猛地把那份文件往客厅地上一摔，她手上也被文件上的订书针割破，食指流出了血。

两个人俱是一怔，看着掉落在地上的合同，谁都没再动。

“工资也不高嘛，”乔婉杭冷笑一声，问道，“为什么去Xtone？”

“Xtone前景更好。”

“那你为什么不早去？”

“现在正好报恩。”

“你明明说跟定了我，你报什么恩！”

“你派了李琢、钱凯这两个空降兵，我不满。”

“行！这个位置我给你空出来。”

“……晚了。”

乔婉杭听到这个词，张了张嘴，刚刚的气势被一下浇灭了，她拉着颜亿盼的手，耐着性子说道：“该抱歉的是我，我不该拖延，VP的职位答应过给你，这周我签发。”

颜亿盼看她忽然低头认错的样子，脸上僵住了，抽回了手：“不必了。”

乔婉杭站在原地，一时不知怎么办，凝视着她，颜亿盼显然也没想好怎么应对这个情况。

“你考虑程远了吗？”乔婉杭像一个蹩脚的垂钓人，拿着手边现有的诱饵急切地往下抛。

“我留在云威，程远更加尴尬。”

“你别找借口。”

“大乔，抱歉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我不想听了！滚！”乔婉杭用力推了她一把，颜亿盼身体猛地撞到墙上，头发一下散了下来，发箍掉落在地上。

乔婉杭意识到这是颜亿盼家，又指着她说了一句：“颜亿盼，我告诉你，别以为我没你不行！”

颜亿盼眼圈发红，忽然笑了一声，吁了一口气，说道：“我也想看看，你是不是没我不行。”

“我，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乔婉杭愤恨地说完，转身摔门而出。

乔婉杭走到电梯门口，才意识到自己穿着拖鞋就出来了。

可她也不可能再回去换鞋了，在空荡荡的电梯里，她反手撑着电梯里的把手，低头看着鞋上的花朵图案，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她不应如此脆弱，但各种被欺骗、不甘、委屈的情绪却一股脑地涌了上来，那泪水抹不断一样，脸上还留着恐怖的血痕。看着电梯里自己狼狈的样子，没想到这次分别如此不体面，她更加气了，用力砸了下电梯箱，因胸闷气短，整个人喘不上气一般抽泣。

等颜亿盼反应过来，提着乔婉杭的高跟鞋追出去时，电梯已经下行了，等她追到小区门口，正看到乔婉杭开着车蹿向了马路，跑车的声音像是要把马路掀翻，在街角处猛地急转弯，车子便消失在她的视线内。

颜亿盼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头发散乱，发尾刺着眼睑，直把人眼睛刺红了。

楼下的桃花开得正盛，被风吹散，直往人身上扑，让她无处可逃。

路人纷纷回头看她提着一双高跟鞋木然地站在那里。

这时，她口袋里的电话响了。

是徐浩然，她面色转冷地把电话掐断，缓缓转身，返回了小区。

颜亿盼只觉得脚步很沉，浑身力气都在撕扯中消失殆尽，她回到家中，弯腰捡起地上乱作一团的合同，又一张一张捋平，她眼圈酸涩，口中喃喃道：“你一定要好好走下去，让我后悔……”

她枯坐在沙发上，电话响了好几次，有刘江的，也有徐浩然的。

她任凭电话响着，直到整个房间彻底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站起来去卫生间洗了脸，补了妆。

出来后，给徐浩然回拨了过去，语气平静得反常：“老师，我要晚点到。”

“没事，你到公司楼下就给我电话。”

“好。”

颜亿盼把头发重新梳好，再次出了门。

108.恩情，亲情

程远对颜亿盼这次突发事件反应很冷淡，冷淡到不闻不问不回家。

这样也好，免去了解释的烦恼，两个人以后的话题会更少了。这两年好不容易焐热的婚姻再次无可避免地回到冰点。

他们曾经有很短暂的一段平常夫妻生活，那时，他们中一方至少有一个人回家的时候会喊一声：“我回来了！”

后来，这四个字就很少说出了。

她点了外卖，一人坐在餐桌边吃着，怎么都比不上记忆中的美味。

她都无须强迫自己从过去的环境抽离，那些曾经亲近的人都在离她远去。

颜亿盼和Xtone签完合同后，休息了一天就去上班了。

Xtone的工作环境和云威不一样，他们的行政管理岗也有很多外籍员工，处理问题都是按照流程，加班也不多。高层对于云威的态度千差万别：有闭目塞听，一直认为云威没有自主研发的；也有同情云威的，觉得他们努力赶路还是掉坑里了。但相较于云威的全民防守状态，作为进攻者，他们并没有特别重视这次起诉。负责起诉事件的只有国际商务部和法务部，其他部门都是按部就班地完成既定任务。

颜亿盼每天都按时上下班，熟悉业务，继续击剑训练。

那天，从击剑场回来以后，她收拾了一下换洗的衣服去街角那家干洗店。

她看到兴子正在店里趴在凳子上写作业，那样子专注极了。

等她出来以后，兴子手里提着一个篮子追了出来，直接把一筐东西塞在她手里，喘着气地说：“我奶奶说，人要感恩。”

颜亿盼揭开了篮子上的布，下面满满的都是青团和粽子。看来，老人没有瞒着孩子，说出了颜亿盼对他的资助。

“这是我们包的，您这段时间一直都没来，就留在冰箱里冻着了。”兴子继续说着，他似乎演练过很多次，但说起来还是很紧张，“阿姨，等我长大以后一定报答您！”

兴子说完转身就跑，这孩子脚步极快，像是担心被人抓住。

“兴子，等等！”颜亿盼赶紧追了几步，叫住了他。

兴子回过头，颜亿盼摆摆手让他走近，然后弯腰对他说：“这个端午节阿姨没有地方去，能不能陪阿姨过个端午节？”

兴子愣了一下，然后用力点了点头说道：“那您来我们家吃饭吧。”

颜亿盼有些犹豫，担心杨老太会太辛苦，说道：“我请你下馆子？”

兴子摇头，然后说：“阿姨，我们家的菜很好吃的，我奶奶会做桂花糕。”

“好吧。”

“明天晚上好不好？”兴子又说，“您来店里找我们。”

“好。”颜亿盼点了点头。

……

颜亿盼还真就没客气，第二天下班后就直接开车到了干洗店门口。兴子奶奶一见她来，立刻就从店里跑了出来，老人家的头发不多，但脸色还很红润，见到她，嘴巴笑得合不拢。

颜亿盼就这样很不见外地去了他们家吃饭。

兴子家住在一栋六层家属楼的半地下室里，门口堆着纸箱，做饭都是在过道上。

老人家大概连夜准备了食物，去的时候，发现锅里已经蒸好了桂花糕和米粉鸭。

她接着又红烧了一条鱼，煎了豆腐，炒了青菜，菜非常朴实，但是闻着很香。

地下室的屋顶很矮，面积大概十来平方米，屋里很多不同的鞋盒、牛奶箱叠放在一起当成柜子靠在墙边，唯一能看到的墙上贴了几张奖状，还有一张视力表，屋里只有一张床，床上有两套不那么新却洗得很干净的被褥，餐具摆在一个大概高六十厘米的小桌子上，桌子的一角被磨破了，露出里面的压缩板。

他们在桌子上铺了几张报纸。

门外有一户人家在吵架，然后传来了孩子的大哭声。

兴子奶奶咧着嘴笑道：“这家人还被社区发了个‘五好家庭’奖状，在外面对谁都和和气气，回到家就吵死了。”

兴子奶奶还酿了桂花酒，在这个狭小昏暗的空间里，陈旧的木头气味、人身上的浊气，还混合着油烟味和酒味，却让颜亿盼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这个味道，她过去想逃离，现在却觉得安心。

吃饭的时候，兴子奶奶没怎么动筷子，嘴里一直念叨着：“本来不打算告诉他，但是这孩子总是去外面找活儿，我怕影响他学习，就告诉他了，我也不想他成为一个不懂感恩的人，所以，对不起啊，闺女，还是打搅到你了。我跟兴子说，别人对你的恩要记着加倍还，对你的不好，就别记着了，我们这个样子，被人看不起是正常的。”

“哪里，您别这么说。”

兴子奶奶给颜亿盼倒了一杯桂花酒，自己先大喝了一口，颜亿盼也陪着喝了一杯。

“您看面相，就知道是富贵人，和我们不同。不过，您大可以放心，我们身体都好着呢，以后一定能报答您。”

“随缘吧。”颜亿盼无奈笑道，她在工作中常常八面玲珑地应对各种人情世故，可到了这里，她反而没什么技巧。

兴子奶奶给颜亿盼夹着菜，开始慢慢地絮叨自己是怎么在这里找到工作，怎么找到这个房子，怎么找到菜市场，怎么给孩子老师送礼的。她瞪着混沌的眼睛，喋喋不休地说着，语气里充满了自豪。

酒越喝越多，语速也越来越快，有时候还夹杂着家乡话，颜亿盼只能勉强听懂。

兴子在旁边大口吃着饭，还被老人教训着让给颜亿盼敬酒。

吓得颜亿盼赶紧让兴子坐下，可十二岁的孩子真的就站起来举杯一口喝下。

颜亿盼菜吃得并不多，酒倒是喝了不少。老人自己把自己喝得迷迷瞪瞪，最后突然搂着颜亿盼哭了起来，说道：“好人有好报，我前半辈子就是对人太厉害了，几块钱都要算计，老了老了让人到处使唤，我知道，兴子以后也没法给我养老了，等他大了，让他给你养老送终……”

颜亿盼听到这里，哭笑不得，觉得自己好像确实不该来。

最终，老人把自己喝趴下了，干脆直接趴在旁边的床上打呼噜了。

兴子见他奶奶睡了，咧嘴露出尴尬的笑容，挠着后脑勺说道：“她就这样，阿姨，您吃菜。”

颜亿盼把夹在她碗里的菜吃完了，就放下筷子。

“阿姨，我给您倒些热水吧！”兴子说完就要站起来拿热水瓶。

颜亿盼一把将他拉下坐在了凳子上：“兴子，阿姨有几句话跟你说。”

兴子一听，立刻就老老实实坐在小矮凳上，抱着膝盖，两颗黑珍珠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颜亿盼。

颜亿盼缓缓说道：“不是所有孩子生来都应有尽有，你别觉得自己不如人，天生就该被人看不起，在那些看起来最狼狈，最没有前途的日子里，能挺就挺，不能挺就求人，这不丢人，要有人帮忙，不要拒绝，也不要把这些当作负担。

“我帮你是因为之前有人帮了我，那个恩情我还不了，就转送给你，你长大以后如果出息了，能帮助别人，就当还我了。

“总想着偿还别人的恩情，是一件很累很累的事情。小小年纪不要牵扯太多要报答别人的心思，好好学习，好好生活就好了，如果让你因为我的帮助而有负担，我帮你就没有意义了。”

不高的屋顶上一盏发黄的灯边上绕了一只小虫，飞来飞去，颜亿盼看着小虫，觉得眼睛发酸。

“阿姨也是个自私的人，知道你想报恩也会牵扯我的精力，我只想没有负担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颜亿盼说到这里时，意识到自己其实有点醉了，兴子微微张着嘴，就这样看着她，也不知道听懂几分。

“每年你给我寄一份成绩单就行，别的事，都不要去想。”颜亿盼拍了拍他的肩膀。

兴子一语不发地听着颜亿盼把所有的话说完，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阿姨，我知道了。”

颜亿盼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就站了起来，兴子还要出来送，颜亿盼跟他说：“照顾你奶奶吧。”

就这样，颜亿盼从那间破旧的杂房里走了出来，头有些晕，便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休息了一会儿，头顶星空闪烁，夜风微凉，她突然觉得轻松不少，看着车流来来回回，坐了十来分钟才往家走。

路上，她回头时，发现兴子躲在后面，笨拙而又小心地跟着她，她进了小区的门，他还扒在栏杆边看着她，之后，颜亿盼便再看不到他了。

颜亿盼回到家，房间里空无一人。这段时间，她真的太累了，程远不回家也好，她不用应付他。

她就这样躺在沙发上睡得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她觉得嗓子干得不行，咳了几声，抬手在茶几上摸了半天，就感到有一只温热的手扶着她的手摸到一个保温杯，送到嘴边，里面是煮过的红糖姜水。

“你这是喝了多少，一屋子酒气……”程远闷声说道。

颜亿盼喝了几口，放下杯子，脑子里还是嗡嗡作响，杨老太自家酿的桂花酒后劲真是太大了，她倒在沙发上，头枕着靠垫，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被子。

客厅里只有一盏廊灯，程远的侧脸离她不远，可抬手时，又觉得很远，他的身影融在月光和灯光中，直叫人想靠过去，和他融在一起。她抬着的手被程远放进了被子里，她嗓子疼得很，说不出话来，她想和他说很多话，可是都没想好怎么说。

她感到沙发陷下去一点，程远靠在她身边坐下来了，手把她贴在额头上的碎发往后捋了捋，很轻的声音传入她的耳边：“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计划，你总是这样，一个人，一声不吭地往前走……这次不比从前，徐浩然的段位比你高，你别打着报恩的名义把自己给埋了。”

颜亿盼听出了他声音里含着怪罪和担忧，此时的手还被他捏在手心里，他手心汗津津的，捏得她生疼，她抽不出来，只觉得心口闷着想哭，她闭着眼，感到眼角湿润，却没有泪，一个很轻柔的吻落在她紧皱的眉心。

“亿盼，我在意你，那么在意你，你有那么一点点在意我吗？”

那声音压抑而温柔，从耳际一直传入脑海，再传到心脏，她忽然感到手被松开了，沙发再次起伏，她温热的手一下子变凉了，身子涌上一股寒意。

别走好吗？她想说，却没说出口。

109.恩情，友情

早上颜亿盼起来的时候，已经十点了，阳光铺满了整个房间，她坐起来，看着茶几上的保温杯，又喝了几口，发现屋里还是空无一人，程远的房间完全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晚上他好像絮絮叨叨说了些话，她一时又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当时很想哭，现在胸口里的闷气被昨晚的酒一扫而光。她让自己身体强制重启，起床洗澡化妆，就开车往公司赶，也真是见了鬼了，她都快开到云威大厦的那条路口了，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在这里上班。于是又辗转开去了Xtone。

Xtone的管理没有云威严格，她这个级别，完全看团队成绩，晚到也没人询问。

来了一周，徐浩然从没和她谈过起诉案件，只是让她负责全国的营销计划。Xtone的业务拓展压力不大，更多的是基础维护，不过自从丢了智慧城市项目，他们在各个区域的销售额都有下降的趋势，尤其以西南区为主。

而这时候，西南区最大的集成公司南通的老板白总居然千里送订单来了。

“颜总，我说过，我跟着你走，你在哪儿，我去哪儿。”白总在视频电话里笑眯眯地说道，他又晒黑了一些，但还是喜欢穿白西装，“Xtone也是我的供应商，不过就是价格高，出货时间都是他们说了算，所以这几年我们用云威的产品更多些，不过，这都过去了。”

“白总，我真是怕了你了，你以前是做扫雷游戏开发的吧，系统埋雷都没你埋得好，你想想，你给我找的那些事儿，哪次不是把我炸得遍体鳞伤。”颜亿盼对他送订单这事，悬着一百颗防炸的心。

“颜总说笑了。”白总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毫无歉疚，反而洋溢着无比骄傲的笑容。

“不好笑吗？”颜亿盼跟着笑了一声，然后收起了笑容，说道，“你想选谁，都行，可别说是因为我。”

“颜总，你还是怪我。”

“怪你什么？”颜亿盼斜乜了他一眼，继续手里的工作。

“我老实跟你交代，那次出问题的主板，我收到以后就投诉啦。后来，翟绪纲找我，跟我解释主板问题，说会彻查，我当时就怀疑，拆穿了他，他也没否认，但是他说可以通过主板问题赶走廖森，我就配合了，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廖森，他的所有策略都偏向华东区，他还是大伯的跟屁虫，这不，云威一出事……”白总在那边没完没了地求谅解。

“行了，别解释了，你现在突然用Xtone到底什么原因？”颜亿盼正色看着他。

“什么原因？颜总，你最明智了，云威没前途了，还跟赵大伯搞到一起，现在这个形势，肯定要断供的，我不马上在这里排队挂号，等着以后饿死啊？”

“也是，人各有志啊，你有你的选择。”

“颜总啊，我这是相信你嘛，你站队的功夫，我是见识过的，领先我们这些边远山区人民一大截，跟着你，不会错！”

颜亿盼懒得跟他纠缠，就挂了电话。白总做事雷厉风行，很快，就把下半年70%的芯片订单压给了Xtone，这还不算，西南区他那帮小弟经销商也都闻风而来。

所以，颜亿盼在Xtone不到一个月，Xtone在西南区又重振雄风了。

这个消息，实在是让人……五味杂陈。

无论是行业口口相传的消息，还是财经新闻，这个变化都被报道了出来，为此，徐浩然在会上公开表扬了颜亿盼，让她这个空降兵以极短的时间在Xtone立稳了脚跟。

而云威内部骂颜亿盼的热情却空前高涨，远远超过了她离职前，毕竟这是真金白银的流失。

内网BBS颜亿盼是进不去，可这并不影响有人把内容发在微博里供人围观。她的离职和背叛甚至上了热搜。

事情的大致脉络被梳理成：曾经在云威台上风光的发言人，私底下和Xtone有交易，最终事情败露被开除。现在和原东家反目，她走以后，把自己打开的西南市场客户也带走了。

白总的个人微博也被围观，里面有他和颜亿盼带老王翻车的合影，还有前两天转发了一条商业鸡汤文：格局大小主要看识人高低。

所有这些都被编入了一条长微博，讲述方式很有技巧，纪实风和狗血风齐飞。

文末还煞有介事地写了一句传播性很强的文案：“在颜总眼里，男人都是跳板！”

颜亿盼突然觉得，没有她在的云威，在言论自由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她很想给Amy去个电话，叨叨她，别一怀孕了，就什么都不管了。

而更棘手的还在后面，她接下来要处理的就是对云威的专利起诉案，她知道那些不想见她的人，将不得不面对她。

她担忧之余，又暗暗有些期待，她很想知道云威内部怎么样了，此种矛盾心理让她怀疑自己最近有点精神焦虑导致内分泌失调。

云威那边的应诉倒是很积极，很快给Xtone发来了信函，商讨庭外和解的可能性，尽管云威的当家人乔婉杭是个狠角儿，不过公司形象还是以和为贵，这也是颜亿盼十年来耕耘的结果。

无论对政府、媒体，还是公众，云威都有一股浓浓的温良恭俭让之风，毕竟他们从一开始就是长在悬崖峭壁上的一棵青松，能活着已然不易，犯不着到处招风树敌。

两个多月后，颜亿盼再次见到乔婉杭，才意识到过去在她身边，对她的成长和变化看得不够仔细，也忽略了她其实还有另一面。

那天，他们约见的地方是两年前和永盛谈判的商务会馆，正好在两家公司连线的中间位置，谁也不将就谁。

乔婉杭从那辆豪华商务车下来的时候，映入颜亿盼眼帘的是那双穿着闪着低调光泽的深蓝高跟鞋的细长小腿。乔婉杭穿着一件黑色短款斗篷外套和一条黑白几何图及膝短裙，戴着一对腊绿玉耳坠，有女性的美，也有压人一等的气度。颜亿盼看到她时，感觉她过去与人相处还挺低调的，现在的她才展现了本色，本来嘛，这个女人没人惹得起。

乔婉杭下车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这个二层小楼，眼睛微微眯了眯，一瞬的怅然过后，神色变得冷寂。她旁边跟着Eason还有法务部的同事，工程院来的有罗洛、李琢。

Xtone这边徐浩然带着颜亿盼，还有法务部、国际商务部的人，早已经在大堂等候，明明是占优势的一方，表现得却更为谦和。

徐浩然第一次见乔婉杭，商务礼仪很到位，礼貌地微笑，主动伸手握手，主动让她先走。乔婉杭看徐浩然的眼神很深，嘴角那一抹笑容叫人看不透。不过，她全程都没看颜亿盼一眼，也是，在这个层面上的会晤，她们确实不是一个级别。

大家上了二楼最靠里的会议室，两家公司分坐会议桌两边。

徐浩然似乎对这种谈判没什么兴致，让颜亿盼坐在正中间，他坐她旁边；对面李琢坐在中间，乔婉杭坐在他旁边。

“这个案子我们不想牵扯两方太多时间和人力，”徐浩然先说话了，“我们这边的对接人是颜亿盼，公司的对外事务部副总裁，也许各位都认识。”

“我们这边对接的是营销副总裁李琢，和你们这位颜副总见过几面，”乔婉杭介绍着，扫了一眼对面，目光总算停在了颜亿盼身上，“李琢的决定代表我本人，你们以后可以和他沟通。”

颜亿盼冲李琢点头礼貌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Eason拿起几份文件，推了过去，恭恭敬敬地说道：“这是我们计划对Xtone的起诉书。”

Xtone的法务拿着起诉书认真翻阅，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

李琢说道：“Xtone的起诉，我们打算分为两部分应诉，一方面，云威会证明没有侵权，时间拖得会久一点；另一方面，我们打算联合国兴采购Xtone的新款芯片，额度不会低于20亿美元，希望以这种方式，让双方保持过去的合作关系，商人以和为贵，没必要打来打去，很难看。”

颜亿盼翻着文件，直接翻到最后几页，抿嘴笑了一下，说道：“官司是官司，生意是生意，起诉书的整体额度往最高估值也过不了10亿，对我们的影响不大，只是，你们要想清楚，一旦你们起诉Xtone，Xtone将会终止对云威FPGA芯片的授权，到时候，你们连基站都建不了，更别提智慧城市了。”

此话一说，谈判桌两边都安静了，说到底，现在是卖方市场，Xtone有几项核心技术，云威现在暂无替代方案，这便是云威的死穴。

徐浩然带着一丝欣赏看了一眼颜亿盼。

乔婉杭低头握着茶杯，指尖通红，闭眼喝了一口，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不妨直说，你们绝不撤诉，绝不和解？”

徐浩然语气沉稳地说道：“和解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们提出的方案，没有打动我们。”

“你想要什么？”乔婉杭说道。

“不是我，是公司。”徐浩然笑了笑。

“我记得我说过，Xtone联合行业协会还有更多限制措施，之所以没有把绞绳收紧，是因为还有谈判的空间，”颜亿盼接过话头，看了一眼乔婉杭，这话的确是她们还在同一战线时聊过，这话说得……毫不避讳二人曾经熟识的关系，但接下来，她的话就变味了，“Xtone是一家公司，只是做生意，起诉金额不会变，但是你们可以用别的东西抵。”

“什么？”乔婉杭总算正视颜亿盼了，眼里藏着厚厚的防备。

“比如，千窍芯的专利共享。”颜亿盼话说得淡漠冷静，毫无波澜。

乔婉杭把茶杯重重往桌子上一放，瞳眸里藏着锋利的寒冰，一动不动地看着颜亿盼，千窍芯给云威带来的利润又岂止20亿美金，这个提议不但毫无诚意，简直就是羞辱。更重要的是，这句话怎么能从她嘴里说出来？！是她见证且保护了千窍芯的诞生，此刻无异于杀鸡取卵。

颜亿盼在她的注视下，心神一颤，但常年在谈判桌上练就的平稳姿态，让她冷静地回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