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心竹沉默许久,心知宋芒之意坚决。
便挑明了说道:“师妹可知,我如今有多累赘。”
宋芒猜到师姐心里是这般想的,却未料到师姐直接说了出来。
一个曾经的天之骄子,宗门的守护神,无数人信仰的目标。如今,却在她这个练气期小修士面前……自称累赘。
“师姐别这么说自己!”
宋芒急道,“于我而言师姐就是最重要的人,怎会是累赘?!”
最,重要?
曲心竹怔了怔。
宋芒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了些什么,不禁磕磕绊绊:“我,我的意思是,师姐当年救了我,就如同我的再生母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师姐如今身处困境,我当然不能视若不见。而且,我,我喜欢和师姐待在一起,令我很是心安。”
曲心竹无言。
“师姐可是担心宗门通缉?”许是因为融有曲心竹的神魂碎片,宋芒总能猜到师姐的一部分想法。
她思索着道:“师姐受刑时神魂已经不完整,那魂灯不一定能准确反映师姐的状况。而且短时间内,宗主应当只以为师姐很顽强,在残渊支撑了下来,没有死去。而不会这么快就想到师姐已经逃走了吧。”
说完,宋芒眼巴巴地望着曲心竹,寸目不移。
良久,曲心竹总算应声:“好。”
听着火苗的噼啪声,宋芒有些不敢相信,定定地看着曲心竹:“师姐,会反悔么。”
曲心竹稍稍摇头:“我会尽力陪着师妹前往玄音阁。”
“那这一路就劳烦师姐照拂啦!”宋芒欣喜不已,笑意漫出眼角眉梢,比火光还明亮。
曲心竹看了一眼,便垂下睫:“嗯。”
或许,此番是她忍不住依赖师妹,才没能下定决心离去。
遭逢巨变,茫然惶惑之际,有这么一个人,坚定地朝她伸出手,拼命将她拽出深渊。她,亦是难以抗拒。
见师姐答应,宋芒彻底放下了心,不再担忧师姐随时会离开。
近日心境大起大落,遭遇诸多艰难险阻,此时,终于安定了下来,躺在柔软的草堆,享受温暖的火光。
耳边还伴着师姐平稳的呼吸。
宋芒不禁放松了,思考明日陪师姐去何处治伤。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沉沉睡去。
她做了个梦。
梦中笛音悠扬,竹海荡起碧波,竹香淡淡。
那些幽竹好似有灵性,宋芒甚至能听见它们在窃窃私语。
说得是什么呢?宋芒却未听清。
忽地画面一转,宁静祥和之景不再,天地间涌起血海。
一声闷哼重重地敲在宋芒心间。
宋芒猛地睁开眼,坐起身。
就见曲心竹一脸痛苦,五指抓紧胸前衣衫,因过于用力,苍白得几近透明。
“师姐!”宋芒惊道,焦急蹲在曲心竹身侧。
曲心竹已然神志不清,断断续续发出痛苦的抽气声。
难道是怨灵在作祟?!
宋芒当即俯身,贴上曲心竹浸着冷汗的额头,调动神魂之力,试图唤醒师姐的意识,帮助压制怨灵。
剧痛撕扯着她们全身,宋芒咬紧牙关,紧贴曲心竹额头,一点也不后退,同师姐密不可分。
“别挣扎了,你师姐的身体注定是我的!”通过神魂连接,宋芒听见了曲心竹体内,怨灵模糊不清的叫喊。
“话都说不清楚了,还在这大放厥词。”
“滚!”
宋芒怒道。
就见师姐睁开了眼。
猝不及防对视,宋芒好似脚底一滑,踩落山间的冷石,跌进了淙淙溪流之中。
她们此刻距离极近,睫毛快要扫到彼此脸上,气息交织缠绕,分不清是谁的呼吸。
宋芒僵住。
“师妹?”曲心竹动了动唇,低声询问。
薄薄的气息掠过宋芒下颔。
她噌地起身,跌坐在草堆上:“师,师姐,你没事了么。”
“嗯。刚才,多谢师妹。”曲心竹微微阖着眼。
宋芒轻咳一声:“师姐没事就好。”
神魂对修士而言其实十分私密,以前皆是情急之下触碰,宋芒并未多想。
但刚才与师姐近在咫尺对视,她竟感觉整颗心都好似在灼烧。
想什么呢。
宋芒摒除脑中杂念,定了定神,认真问:“师姐,怨灵为何突然发难,有迹可循么?”
“应是趁我入睡,心神放松,所以入侵。”曲心竹道。
那师姐以后岂不是连觉都不敢睡了?
从前的师姐无需睡眠。今日的师姐却必须要依靠睡觉调养身体精力。
“师姐放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帮你压制怨灵,直到将它彻底消灭。”宋芒道。
曲心竹点头:“师妹也安心歇息吧,短时间内怨灵不会出来了。”
“好。”
宋芒嘴上答应着,却不敢完全放松,只保持着浅眠。
夜色已经铺满了明望山,火焰在山洞内自顾自地烧着。
不知过了多久,宋芒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声响。
她眼帘颤了颤,却未睁开。
师姐发出来的动静很小很小,但她醒着,所以听见了。
师姐……是想悄悄离去么?
复杂的滋味弥漫在宋芒心头。
她想开口,让师姐别走。
但,如果师姐宁愿违背约定,也要独自离开,那是不是证明师姐的确不愿同她待在一起。
师姐独身一人,是否会更加自在?
她害怕自己的请求会成为师姐的负担和束缚。
宋芒心中百转千回,既不舍,又担忧,最终没能忍住,起身。
师姐伤重未治,她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想偷偷跟着,至少要看到师姐把伤治好。
宋芒轻声走出洞口,循着曲心竹的踪迹而去。
晨光熹微,天边泛起云雾。
宋芒抬眸遥遥一望,忽地怔住。
只见幽径的尽头,凝霜树下,一抹青影翩然。
曲心竹手持一根翠枝,划出一道道弧度,俨然正在练剑。
不同于往日的飘逸,她此时挥舞得艰涩而又凝滞。
宋芒怔怔地站在一旁,看着翠枝在师姐手中不住颤抖。
那只手,曾经那么稳定而有力,可以持剑劈开山岳,斩断江河。此刻竭力地想要握住一根枝,却都显得力不从心。
最终,那只手再也无法承受一根树枝的沉重,骤然松开。啪的一声,枝落地面。
那声音在静谧清晨中分外清脆,也分外刺耳。
曲心竹静默站在原地,微微垂首,凝望。
隔着晨雾,宋芒望着师姐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佛也被定在了原地。
许久后,曲心竹弯腰俯身,捡起翠枝,继续练习剑招。
宋芒呆呆地看着,师姐练了一遍又一遍。捡起,掉落,再次捡起。
到后来,师姐竟用布条将树枝绑在了手腕上。
但,仍是没用。
师姐不是握不住一根轻飘飘的树枝,而是握不住树枝承载的剑意。
她,无法再修行了。
不知何时,宋芒已经满脸泪水。就听曲心竹轻声道:“师妹,你在这吧。”
宋芒愣了下,不知道师姐是如何发现的。
“不知不觉练了这么久,天色都已大亮,你应当来找我了。”曲心竹道。
宋芒擦了擦脸,抿唇,慢慢朝师姐走近。
暖阳如同细纱般轻柔,透过凝霜树的枝桠,洒在她们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曲心竹侧身,微仰着头,看着霞光染红天际,如绸如缎,绚烂地流淌。
“这就是师妹爱看的朝霞么?”曲心竹呢喃。
宋芒扬起笑:“对,是我爱看的朝霞,代表着新的美妙的一天。”
对曲心竹而言,朝霞和夕阳只是在记录时辰变换。破晓时分,意味着是一日内最宝贵的修习时间,应当吸收最纯净的天地灵气,游走经脉引入丹田。紧接着就该练剑了。
她百年清修,忙忙碌碌。今日还是她第一次,这么平静地欣赏朝霞,不带任何目的。
霞光依旧,如同她修为全盛时期那般。
不因她跌落谷底而吝啬半分。
曲心竹抬指,放于额前,接住一缕温暖的日光。
半晌,她放下手,转过身,就见宋芒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那眼眸比日光还温柔。
曲心竹顿了下,道:“师妹想修炼了么?”
她虽修为尽失,但仍有丰富的经验和理论,指导练气期的宋芒不成问题。
宋芒点头:“我想先去找医修,路途中也可以修炼。”
附近并没有专门的医修门派。最出名的医修都在乾元宗内。
曲心竹垂眸:“我们就向北走吧。”
玄音阁在北方。
“好。”宋芒看了看曲心竹,“师姐可能需要遮掩一下容貌,在外还得换个名字。”
曲心竹之名,在修真界太过显赫,就算她们经过的是凡俗地界,也不得不防。
起名么?曲心竹沉吟。
在师尊捡到她时,她的名字已经绣在了襁褓上。她不知自己名字寓意,也未曾在意过。
她看了宋芒一眼:“就叫宋心吧。”
宋芒顿时重重地咳嗽了声。
“师妹觉得不妥?”
“没有没有。师姐喜欢就好。”
曲心竹想了想:“若是旁人问起,就说我们是姐妹。”
宋芒:“……噢。”
至于容貌,宋芒修为不够使出改换术法,芥子囊中也无面具幕篱。
宋芒正想方设法,曲心竹已经随手往脸上抹了点草灰。
宋芒直直地看着她。
光洁的脸颊变得灰扑扑。
未想还能见着师姐这副模样,莫名有些,可爱。
“师妹觉得不妥?”曲心竹又问。
宋芒立刻摇了摇头,也给自己抹上。
两人不再耽搁,上了路。
午后,她们抵达了玉溪城。这是一座繁华城池,应当有医术精湛的医师。
宋芒看了眼城门处,却暗道不妙。
此地守卫身披铠甲,手持长枪,竟然在查通关文牒。
曲心竹也愣了下。昔日她御剑而行,天地任我游。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会需要通牒。
宋芒站在小路旁,琢磨要不要改道。
实在不行,就去坑蒙拐骗两份文牒回来。不过这个想法她不好意思当着师姐面前说出口。
宋芒正暗自谋划,余光注意到曲心竹身子晃了晃。
她赶紧伸出手扶住曲心竹,急道:“师姐何处不适?”
“也许是,行路太久,有点累。”曲心竹咳嗽着,声音虚弱,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宋芒蹙眉,小心翼翼扶着曲心竹坐在一处较为平坦的岩石上,让她背靠岩壁。曲心竹无力地垂首,闭着眼,看上去已经意识模糊。
宋芒急切抬指搭在师姐腕上,释放灵力。刚一接触,就感觉到那脉搏多么紊乱。
师姐体内伤势完全爆发了!
宋芒心中无比恼恨,她是脱离普通人状态太久了么,竟忘了师姐如今没有灵力护体,那些伤该有多么凶险,随时都有可能要了师姐的命。
事不宜迟,必须立刻给师姐治伤。
她们不可能回乾元宗地界,那么,只能往前。
宋芒嘴唇紧抿,看了眼巍峨的玉溪城门,将曲心竹轻轻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