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芒睁开眼,透过眼中迷蒙的水雾,看见了站在自己身前,冰雪雕成的女子。
她下意识动了动唇,吐出来的语声温温软软:“……阿姐。”
“嗯。我在。”
听见曲心竹的回应,宋芒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唤了什么。她耳根一热,噌地一下窜起身,视线飘向地面。
几息后,挪到曲心竹身侧,睁大眼仔仔细细打量她:“师姐,你好些了么。”
“我好多了。”
曲心竹一醒来,便觉通体舒畅,那些隐伤之痛竟渐渐缓和。她环视四周,心知宋芒为她们找到了一处极佳的所在。
见宋芒修行时苦楚难忍,她没忍住伸出手,摸了摸宋芒头顶。
对上宋芒湿漉漉的眼眸,那满满的依赖,曲心竹暗想,她没有血缘关系上的姐妹,宋芒今后便是她唯一的妹妹。
“师姐,你先坐下。”宋芒举止自然地扶着曲心竹坐在床边,将今日之事尽数讲给她听。
曲心竹凝神细听,蹙起的眉峰显露不解:“宣医师能为我输送灵力?”
宋芒点头,一脸佩服:“难怪医修在修真界格外受人尊敬,那精湛技艺的确令人叹为观止。”
言罢,宋芒才想起宣思若名声却是不佳,不禁有些许疑惑。她料想兴许是与城主家事有关。
曲心竹垂眸,思量一会儿后轻轻颔首:“该重谢人家才是。”
但她如今身无长物,竟无任何东西拿得出手。
昔日她持剑在手,从不欠人人情。一朝跌落谷底,却接连两次受人大恩,真不知该如何才能偿还。
宋芒荷包空空荡荡,摇起来都听不见响。宣思若虽然暂未收取诊金,但她却不能不付。
她看向曲心竹,认真道:“师姐,我打算去卖艺。”
曲心竹怔住。
或许有人会将卖艺视为低贱之举,但宋芒却不觉得有任何勉强。她笑盈盈道:“今日在玉溪城中跑了许久,我看到了好几家乐馆。此地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安逸,对丝竹管弦兴趣颇为浓厚。而且我不是要成为乐修么,吹曲本就是修炼。”
曲心竹摇了摇头,叹道:“师妹不必如此。且待我问询宣医师,可否用其它方式支付诊金。”
她唯一能依仗的,只有过去百年的修行经验。若是宣思若同意,她可写出心法以作酬谢。
“师妹方才修炼可有感悟?”不愿宋芒再有卖艺之念,曲心竹主动挑起修行相关话题。
宋芒抿唇:“师妹愚钝。”
除了痛,还是痛,她一点都体味不到修行之乐趣。
只有师姐的手轻轻抚上她头顶时,她才感觉到了如春风般和煦的温暖。
“修道之路漫漫,非一朝一夕之功,师妹不必妄自菲薄。”
曲心竹思忖片刻,开口之声如掷玉石,“受限于经脉,你暂时不易储存灵力提升境界。何不先尝试感悟乐道?无论修炼何道,皆离不开对天地灵气的感知。你可用音律来凝聚灵气,结合灵气。”
宋芒听着听着,盘腿坐在了地面的软垫,仰望着床沿边上的师姐。
曲心竹微低着头,望进宋芒那双清澈见底的眼中,如春湖波光粼粼,纯真而又干净。
她微微顿了下,才又继续:“世上道法万千,共通的皆是顺应自然,而又超越自然之道。你能听见天地自然之音,按理来说捕捉灵气也会更加容易。不如先不急着炼化灵力,而直接以灵气吹奏乐曲试试?”
宋芒沉默地聆听,眨了眨眼,取出那陪伴她十年的竹笛,然后稍稍侧身,闭目感知空气中无形流动的灵气,吹了一曲。
奏罢,她抿唇叹道:“抱歉师姐,我好像做不到将乐声和灵气结合。”
“不急,入道之前往往是最艰难的阶段。而一旦入道,你便知何为茅塞顿开。”
曲心竹的话语声清清泠泠,听在宋芒耳中,只觉比世上最美妙的乐曲还要动听数倍。
她恍惚一瞬后,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回应:“好。我会努力。”
曲心竹端坐着,一袭素雅青衣,浑身无任何装饰,却更显得清冷出尘。苍白的脸上透出几分病态,正经肃然的神情却又压下了这份病弱。
她轻轻地凝望宋芒:“不知在师妹心中,何为音律乐曲?我不通乐道,好奇师妹的看法。”
闻言,宋芒合上双眼,将耳识释放出去。
然后缓缓开口:“风吹过桃林的沙沙声,这便是一种音律。溪水流淌过卵石间的潺潺声,也是音律。晨钟暮鼓的悠扬,鸟鸣虫吟的交响,这些皆是音律。还有万物生长的呼吸,以及……”
久未听到下文,曲心竹问:“什么?”
就见宋芒睁开眼,和她对上了视线。
那眼神温柔而专注,仿佛不只是听,而更是看见了一支曲。
“师姐的心跳,脉搏,在我耳中也如音律。”宋芒眼巴巴道。
她曾经差点就听不见师姐的心跳了。
曲心竹怔了怔,恍悟:“看来与生命有关的声音,在师妹听来都是极美的。”
宋芒嗯了声,却没好意思说师姐之音最为悦耳。
曲心竹继续思量:“若有一日,你能清晰听见这些声音中灵气的振动、节奏、速度,应当就能将灵气与曲声结合,吹出属于你自己的第一支灵曲。”
曲心竹不通乐道,是因为不懂音律。但她懂修行,很快便为宋芒指明了最基础的方向。
“我明白了。”宋芒眼睛微微一亮,“多谢师姐。”
“师妹无需客气。”曲心竹道。
宋芒认真琢磨着,忽地联想到师姐的剑道是多么纯粹超然,所以总能越阶战胜对手。
不知师姐是否还能重新踏上道途……
见宋芒眉间略有黯然,曲心竹问:“师妹还有什么困扰?”
宋芒连忙收敛黯色,浅浅笑道:“我刚才是在瞎想,乐修的战斗力是否不够。”
世人常言,一剑破九霄,一剑断山河。剑修战斗力毋庸置疑,当居众修之首。至于乐修,相关传言却不多。
她要练习到何种境界,才有能力护好师姐?
“有的乐修重音攻,有的重疗愈,还有的可操控心神,总之,不能一概而论。”曲心竹道,“若是修炼至领悟天地法则的境界,乐修亦能倾覆山海。”
“这么厉害?师姐可是见过?”宋芒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就像个初涉书海的求知者,对每一卷典籍都感到无尽的新奇。
她微微仰着头,从曲心竹的视角看去,那眸中摇曳的明亮烛火是那般清晰,宛如温暖的灯花。
这是个还未正式踏入道途,对一切都新鲜的小师妹。
曲心竹轻轻垂睫,不禁遥想到了多年前,师尊带她入道之时。
本应是印象深刻的记忆,但许是时隔久远,当年也青稚,那时的场景竟有些模糊了。
远不如此刻宋芒近在咫尺的目光这般分明。
说来,师尊并未收过别的徒儿,也不知襁褓中的她因何令师尊看中。
曲心竹敛起思绪,摇了摇头,向宋芒道:“我未能得见。”
连师姐都没见过,难道世间压根没有乐修能修到那般境界?包括玄音阁主也做不到。
但曾经的师姐就能做得到。
换言之,玄音阁主修为境界还不如师姐高。或者说,这世上本就没几个人赢得了师姐。
如果宗主不陷害,师姐的修道之路本该是一片坦途。
宋芒怔怔地望着曲心竹,有许多话想说,却又无从说起。不管是安慰还是惋惜,对当下的师姐都没什么意义。
明明在讨论乐道,宋芒却露出怅惘神色,曲心竹略一思忖,问道:“师妹可是在想我?”
“对,我在想……”快要脱口而出时,宋芒却觉此话有古怪,将未说的“你”摁了下去。
她直直地看着师姐。
“师妹不必为我太过挂怀。”曲心竹叹了口气,低声道,“或许是我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她挽袖,看着握剑的手上那层薄薄的茧。经年累月而成的茧,灵力都没将它消除。
修行之人本是逆天而行,逆水行舟,宋芒未料会从曲心竹口中听到“命中注定”四个字。
宋芒一向只相信好的命运。不信注定的死局。
可是师姐这一身经脉,究竟应当如何重塑?一想到这里,宋芒心中便酸酸胀胀。
“师妹可知何为剑道?”曲心竹轻问。
宋芒摇了摇头。
“剑之一道,最为简单不过。”曲心竹手指微蜷,好似要握住不存在的剑柄。“剑道便是勇气。只可战,不可退的坚定勇气。”
半晌,曲心竹松开了手指。
如今的她已是什么都握不住,遑论勇气。
宋芒可以在别人面前胡乱瞎侃,面对着这样的师姐时,她却是什么都说不出。
忽地,她想起宣思若的嘱咐。赶紧起身,拿出那触感润泽的白玉瓶,倒了一粒药丸出来,递到曲心竹面前:“师姐,这是宣医师的药。”
洁白的手心上,躺着一粒如玉的圆丸。
“好。”曲心竹看了眼,指尖捻起,送入口中。清香顿时蔓延开来。
夜色已深,宋芒看向窗外漆黑的庭院,问道:“师姐打算何时歇息,要沐浴么?”
曲心竹嗯了声,宋芒便又给她一套干净衣衫,曲心竹拿着进了里屋,关上木门。
今夜没有月亮,宋芒静静看着黝黑的天幕,思绪放空。
待到曲心竹出来后,宋芒自然而然接过她手中旧衣,用术法洁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