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纸胡言,荒唐至极?
又是何处胡言,何等荒唐?!
十余人都不能接受十常侍的这一批语,一起闹到赵忠所在的殿门。
赵忠既然弄了这样一出好戏,对于这些状况早有准备。
瞧见众人争闹不休,他便叹息道:“诸位同僚啊,你们都被糜荏那个骗子给骗啦!”
许是他说的太过自信,争执声渐渐消失。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半晌才询问道:“敢问赵常侍,糜河南丞欺骗我们什么?”
“他骗你们的可多啦,”赵忠坐直了身子,神神秘秘地说着,“本常侍还是叫知情人来替你们解惑吧。”
所谓的知情人很快到了。众人记得这个人,正是糜荏别庄的一名管事。
那管事一入大殿便躬身下跪道:“草民见过诸位贵人。”
赵忠呷了一口清茶,悠悠然道:“王管事,你且将你知晓的内幕全部说出来,一个字都不能漏。”
那管事便从怀中取出一根稻杆,以双手托起:“回各位贵人,糜河南丞令在下种的是与水稻相似的杂草,只是这种杂草的草籽有毒,不可食……至于诸位贵人午膳时用的大米,正是草民事先准备好替换那些草籽的。”
这话落下,众人全部被震惊到了。
他们还以为糜荏真的隐瞒了他们什么东西,却想不到只是赵忠信口雌黄!
当他们是傻子不成,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颠倒黑白!
司马陈耽怒道:“你当我等没人见过水稻吗?你既然说那是一种杂草,可敢将这杂草习性、毒性说出来,再将其草籽取来找人吞下去?!”
那管事楞了楞,支吾着说不出话,神色慌乱起来。很显然,他事先编排的谎言里没有这一段。
好一会,他才磕磕绊绊道:“这,这种杂草草民也不知是何物,糜河南丞又岂会将这等重要的事情告诉草民,草民只知这是糜河南丞从家乡带来的,是,是农庄有人吃了被毒死,草民才发现这草籽有毒的……”
“荒谬,”司徒杨赐道,“你为何要说谎?”
那管事低头道:“不是,草民没有说谎,草民只是不想欺瞒各位贵人。是,是糜河南丞非要草民这么做的……他说,他说只要办成此事,就给草民十两黄金……”
他哆嗦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元宝,跪地磕头:“这就是他给草民的黄金,草民没有说谎啊请大人明鉴!”
众人见状又惊又怒。
古有赵高指鹿为马,今有赵忠指稻为草,唯一不变的正是这官场的黑暗与!
赵高只手遮天,秦亡于二世;赵忠掩天下耳目,难道汉室也要亡于此?
他们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千言万语涌上喉头,嘴巴却仿佛被人死死捂住,良久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赵忠见状挥手,左右便架着那管事出了殿门。而后赵忠弯腰拿起那管事落在地上的稻杆,温和地对众人道:“诸位不如再仔细看看,这是稻还是草?”
所有人都被赵忠这的厚颜无耻的模样气到了。十多人一时半会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殿中只留令人窒息的死寂。
赵忠却不以为意。他随意点了个人:“李太常,你说这是什么。”
被点名的李太常沉着脸道:“下官虽鲜少耕种,但这水稻还是识得的。”
赵忠的脸登时拉下来了:“有眼无珠,不识泰山!看来李太常是年纪大了,回府颐养天年吧!”
堂堂九卿之一,这赵忠居然说罢免就罢免,一点都不遵循律法。
众人的脸色陡然沉凝下来,完全不敢置信他居然真的敢这么做。
赵忠又指着大司农道:“韩大司农,你说。”
韩大司农站在原地,脸色几变,半晌却未置一词。
赵忠得意地笑起来:“来,诸位现在倒是都来说说,这究竟是稻,还是草!”
……
糜荏听说此事时已至翌日。在这个时候,三公、李太常,曹操等人已全部被罢职免官。那名做假证的管事,也已身首异处。
他惯是冷静的人,鲜少意气用事,成年后更是极少动怒。但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愤怒,烧得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
但自他入宫觐见天子的这一路上,他的情绪渐渐沉淀,已然冷静下来。
他知道赵忠既然敢指稻为草,必然是在刘宏面前透过底。
事实也正是如此。天子一见到糜荏,便感动道:“爱卿,朕知道你心里有朕。等张常侍病愈,朕一定将你调回朕身边。”
糜荏扯了嘴角,似笑非笑:“陛下从何得知微臣种的是假水稻?”
“是赵常侍说的,他说爱卿你是想要做出点功绩回到朕的身边,是急了点。”刘宏傻笑起来,“不过爱卿安心,朕不会苛责于你。”
谁都不知他最初听着这番话时心中有多愉悦。果然不只是他对糜荏好,糜荏也十分在意他嘛。
甚至不惜撒谎作假,只求回到他的身边。
因为这个原因,他信了赵忠的鬼话,以为糜荏是真的用杂草冒充水稻。
糜荏唇边讥诮愈深:“陛下心中既然已有计较,微臣多说亦是无益。只是被赵常侍罢免的三公等人是无辜的,还请陛下将他们召回来。”
赵忠能收买别庄里的一名管事,自然也能收买更多的人,争辩这些没有意义。
刘宏对此并不在意,拉着糜荏就要打牌:“可以啊,朕晚些就下召。”
离开大殿时,糜荏见到了特意等候在旁的赵忠。
见人手持诏书,赵忠笑嘻嘻道:“糜荏啊糜荏,你就是把他们接回宫中又如何呢?你能接一次,本常侍便能罢免一次。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本常侍厉害。”
他可不是张让,就会无能狂怒,被气得至今都下不了床。陛下现在是看中糜荏,因而他对付不了这个人,那就从他身边之人下手。
总有一日他会众叛亲离,被陛下所厌弃。届时,失了圣宠的他还不是任由他们玩弄?
糜荏冷冷看着他。
在这一刻,他没有再克制心底的杀意。
这杀意太过冰冷,宛如厚重的潮水汹涌翻腾,又如寒冬腊月的滔天大雪倾轧而来。
赵忠浑身一颤,下意识就后退一步。一步之后,他似乎想起糜荏不过只是狐假虎威而已,又挺起腰杆:“怎么,糜河南丞这是什么眼神?难道本常侍说的不对吗。”
“管好你自己,赵常侍。”糜荏与他错身而过,“免得何时丢了官位都不知道。”
糜荏很快带着诏书抵达荀府。
这个时候荀爽正在书房中喝茶。瞧见门房将人领进来,甚至好整以暇地邀请他一起喝一杯茶:“子苏啊,这龙井绿茶真应是天上才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啊!”
他好似没有被罢官影响分毫。
但糜荏知道他这是苦中作乐,不想叫自己愧疚罢了。
他大拜道:“多谢荀司空对荏的维护。”
“子苏何须如此,”荀爽起身将人扶起,“你年纪小,在朝中根基薄弱,还得罪了十常侍。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若不维护你,又有何人会维护你呢。”
至于天子,昏聩无能,今日会站在糜荏身旁,明日又会轻易被十常侍哄过去。
糜荏心中微暖。
三公都是德高望重的贤士,他们在朝中苟且度日,却愿意为他得罪十常侍而被罢官,糜荏从未没想过来京一趟居然还有这样的收获。
劝人回朝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他握着杯子喝了一口清茶,陪着荀爽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茶汤色碧,茶香清爽,啜之淡然,回味无穷。
人常道人生如茶,茶叶沉浮水中,正如人之境遇,起起落落。茶汤有时苦,有时香,有时甘甜,有时涩然……各中滋味,细品自知。
荀爽浅酌一杯淡茶,见他半晌都没有说话,叹息道:“其实听闻子苏你到访时,我便知道你的来意了。”
“你是来劝我回朝的,是吗?”
糜荏苦笑道:“您知道了。”
荀爽笑着摇头。他的脸上没有愤怒,亦无动容,有的只是一览无余的平静,好像已经对汉室彻底失望。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老骥年迈矣,着实没有精力再做折腾。”荀爽道,“既已被罢免,我便打算辞官回乡啦。”
他拍了拍身前年轻人的肩膀,重重道:“朝廷的未来,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话已至此,无须再劝。糜荏尊重他的选择,又陪他说了会话才躬身离去。
离去前,他想了想又道:“荏听闻各地多处受灾,故荀大人先别急着离开京洛,还请您等到尘埃落定再行回乡。”
荀爽沉思片刻,颔首:“好,我记下了。”
糜荏便再去拜访了其余几人。这几位大多是心有冷意,辞而不受,唯有曹操与司徒杨赐愿意接受诏命复职。
其实对于糜荏而言,曹操的维护出乎他的意料。
他与曹操先前并不熟悉,是前不久曹操上门请求他保下吕强才有的交情,而后他才邀请人去的别院。他考虑过曹操或许会为他说话,却没想到能做到这样。
曹操这会正在研习兵法,面上也无丝毫阴霾之色,反而是一派悠闲模样。
看得出来,他对这个朝堂并不留恋,答应复职大约仅是他对天下的一份责任。
感谢的话语不必多说,糜荏承诺道:“晚些时候在下会拿庄中大米酿造成烧酒,味道不敢说,但这酒香远胜孟德兄所喜爱的杜康。”
曹操的馋虫极为成功地被糜荏勾起来了。
他爽朗大笑道:“好啊,为兄就等着品尝子苏这烧酒啦!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这酒味道不行,为兄可不会答应。”
两人闲聊片刻,糜荏起身告辞。
“这汉室天下,我已无力挽救,”他最终听得曹操长叹,“与其说十常侍是争对子苏你,不如说他们是在争对这天下所有贤士。”
“他们紧紧攀附着天子,如同稗草汲取水稻的养分,不死不休。”
“只有斩去他们的叶,砍掉他们的枝,烧毁他们的根。”他陡然拔剑,“嚓”地一声挥剑劈开院前大石,果决之间已有三分名将风采。“十常侍不死,汉室不立!”
水稻与复职一事就此悄然过去。
荀司空、李太常、陈司马等人的离去,朝中无人提起。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众人心知肚明,表面越是风平浪静,内里便越是激流暗涌。
也是这个原因,清流一派官吏与糜荏走的稍微远了一些,反正糜荏如今不在宫中,也没什么好联系的。
外人看来,则是糜荏忽然沉寂下来,也不知是否就此一蹶不振。
赵忠对此极为得意。
他探望张让时说:“不过区区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仗着陛下的喜爱在你我头上作威作福,只需稍用手段便能降服,你又何必如此在意。”还把自己给气病了,好些天不能上朝处理政务。
这话说得张让很蠢似的,听得他又是舒坦,又是不屑。
他们也没能舒坦多久。就在几天之后,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其实早在今夏五月,全国多地出现大旱情况,粮食减产极为严重。京都稍好一些,不在灾祸范围里。但中原多郡受灾严重,粗略估计有百万农人陷入饥荒。
起初灾民们还能靠着家中仅剩的一点余粮苟活,至于七月终于弹尽粮绝,什么都不剩了。
从七月开始,他们不断朝外县扩散,将沿途能吃的东西全部挖来吃掉,不仅是野草、树皮,甚至观音土,一点不剩。他们一路吃一路逃难,一些人往京洛而来,更多人却往钜鹿县涌去,往往还没有到达便死在半路上。
一路饿殍遍野,可怜又可怕!
灾祸四起时,京都却是歌舞升平,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各地官吏为防止朝廷降罪而隐瞒不报,直至如今灾祸爆发终于隐瞒不住。
这件事情太大了,天蒙蒙亮是天子便被挖起来,召集百官早朝商议如何处理此事。
他们最终商议出办法:首先开设祭坛向上天祈求平安,其次尽可能筹集钱粮,用于赈灾。
这也是从古自今的习惯。
自古天降大祸,必是上天不满天子的德行,需要天子虔诚自省求得上天原谅。上天何时原谅天子,那灾祸便至何时消除,很是唯心。
李太常不愿再受征召,新上任的太常便是原先的太常丞。甫一上任便遇上这等祸事,忙的脚不沾地。
幸好整个祭祀过程十分顺利,没出什么岔子。
刘宏在祭坛中念了一上午的文章,念的他口干舌燥,又不敢抱怨。等祭祀完毕,他天真的以为此事就能过去,又想拉着糜荏一起玩耍打牌。
但这场干旱只是开始。
纵使三千年后缺失详细历史资料,糜荏也知道这场祸患在这之后并没有得到妥善解决。
糜荏沉思片刻,亲自书写奏章上书:“如今天下灾民不断朝钜鹿汇集而去,等集结起来必会酿成巨大祸患。应当命各地官府开仓赈灾,先将灾民分批引流回乡。”
无独有偶,曹操、司徒杨赐的观点与他完全一致。
但十常侍却对此嗤之以鼻,认为他们三人是在杞人忧天。
张角信奉黄帝、老子,传授道术,号称“太平道”。他以符水治病,成功痊愈不少病人,于是人们将他奉如神明。这十余年间张角走遍天下,信徒不可计数,即便是十常侍中的夏恽、段珪、宋典等人也是张角信徒。【1】
他们将三人召入宫中,当着他们的面一一反驳。
赵忠道:“张天师心怀天下,因而为百姓拥戴又有何错之有?灾民投奔他也是信任他,尔等何必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