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锐霖赶紧把保温盒放到桌子上,又将床尾的绒毯拿过来,仔仔细细地给唐浩初裹上毯子,尽量让他以最舒服的姿势窝在自己怀里,然后才轻轻搂住他。
毯子是唐振凯专门给弟弟买的,质地特别柔软,于是唐浩初下意识用下巴在毯子上蹭了蹭,郑锐霖则下意识用下巴在唐浩初的脸颊上蹭了蹭。大概是这些天太忙,单位和医院两头跑,郑锐霖没刮胡子,坚硬的胡茬扎得唐浩初有些疼,却莫名分散了他大脑里翻滚的难受。
郑锐霖搂着唐浩初,只觉得对方在他怀里就像一块烫手的山芋,想摸却又不敢摸,又像喜爱到不能再喜爱的宝贝,不敢摸也忍不住要摸。
既然唐浩初之前说了要郑锐霖陪他说说话,郑锐霖就一边蹭着他的脸颊一边跟他说话。郑锐霖的确很善于交际,但他并不是那种话多的人,恰恰相反,他最烦人絮絮叨叨磨磨叽叽,他也没耐心跟谁谈天说地扯东扯西,不管对待家人朋友还是下属,他一向都言简意赅,半句多余的话也不会讲,唯独面对唐浩初的时候不一样。对着唐浩初,他越看就越喜欢,越喜欢就越忍不住想要跟他说话,从第一次见到他便是如此,哪怕唐浩初不给予任何附和或回应,只要愿意在旁边静静听着,他也能一刻不停地说上一整天。
除了郑锐霖自己经历过的事以外,他们之间其实有很多共同话题可以讲,比如郑老爷子和唐老爷子,小学时的同班同学和初中时教过他们的老师。毕竟从几岁就认识了,唐浩初多多少少了解郑锐霖的性格,也知道他并不是爱絮叨和八卦的人,但此刻听着他说起那些琐事,却像亲身经历过那样清楚和有趣。唐浩初靠着郑锐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和他絮絮叨叨的话语,莫名感觉脑中那些负面情绪退下去了一点,心情也安稳许多,甚至隐约生出了几分困意。
睡眠在抑郁症患者身上是一种奢侈,所以这困意对他来说非常难得。郑锐霖不知道怀里的人有没有听进去,只觉得他依在自己怀里的模样很乖,眼神也一副懵懂乖软的样子,看得他心尖子发软。直到郑锐霖提起他们一起读初三的那一年,班里那个胖到几乎要卡着门但性格特别好的男同学娶了班上最漂亮的学习委员而且已经怀了双胞胎的事时,唐浩初才终于有所回应,甚至主动说了一句‘真好’。
但郑锐霖觉得像此刻这样搂着怀里的人已经足够好了。
不管什么人,哪怕内心再强大,也会在心底渴望有个停靠的港湾,郑锐霖这么多年以来见过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让他产生过想成家立室相守一生的念头,只有怀里这个人,让他时刻都想好好地抱着哄着,看到他就觉得高兴和满足。
郑锐霖突然紧紧握住唐浩初的手,用非常认真的语气道:“浩浩,相信我,你会好起来的。我知道恢复的过程很不容易,会很痛苦很难受,但你还有家人朋友,还有很多关心和在乎你的人,……还有我,”说着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我会一直陪着你,求你坚持下去,不要放弃,好不好?”
唐浩初轻轻眨着眼有些茫然地看着郑锐霖。
这种不设防的表情很少出现在他脸上,起码郑锐霖很少见过,他见得最多的就是他面无表情地冷着一张脸,让人见一眼之后,再热的心也跟着冷却下来。但几秒之后,一颗心却更加火热,这种感觉就像是隔着厚厚的玻璃或者冰层看着一团耀眼夺目的火,而他就是在这冰凉和疏离中,被他撩拨出无法浇熄的欲望和爱意。
郑锐霖深深地望着唐浩初,唐浩初也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看着郑锐霖,然后在郑锐霖的紧张和期待中隐隐约约地点了点头。点头的动作十分轻,轻到几乎看不见,落在郑锐霖眼里却无限大,甚至重逾千斤。
唐浩初最终在郑锐霖的怀中睡着了。
他的身体太虚弱了,这会子静静地闭着眼,睡颜纯净地像小娃娃似的。郑锐霖垂眸望着怀里睡着的人,因为怕吵醒他而隔了不到一厘米的距离轻轻抚过他的头发,又从额头下移到眉宇、鼻梁和嘴唇,将他脸庞的每一处都细细描摹了一遍才收回手。但眼神并没有收回去,依然贪婪地看着他,仿佛怎么都看不够。
唐浩初开始认真按照医嘱服药,积极配合治疗。
药物是专门作用于神经递质的,虽然会不可避免地带来很多副作用,但再大的副作用也比疾病本身来得轻。唐浩初自己就是医生,知道服药的重要性,想不吃药而靠自己自愈纯属侥幸心理,抗拒吃药可能会错失最好治疗的时机。
医生根据唐浩初的实际情况开了四个星期的药,大大小小的药盒药瓶堆在一起,像一座小山,郑锐霖严格按照医嘱将它们按分装成一天天的,分了好久才终于分完,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还将每天的药都贴上标签标上日期,甚至画了个充满鼓励的爱心。
唐浩初服药的第二天,药物便开始渐渐起作用,副作用同时跟着出现,比如口干心悸,头晕反胃,力气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很容易感到乏力,对外界的反应也跟着又慢一拍,显得漫不经心难以琢磨,会给人一种傲慢冷淡的感觉。失眠的状况也没有好转,很多时候他都闭着眼躺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也无法入眠,但不会再冒出那么多负面的念头,只是漫无边际地乱想。
因为睡眠不足,他白天难免打不起精神,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就显得更冷淡了。所幸这冷淡并不让人觉得讨厌,甚至觉得很乖很惹人疼。
药是每天上午和晚上都要吃的,唐浩初上午吃完药,便由护工用轮椅推着去花园散步。本来他应该自己走,如果唐振凯或郑锐霖在,一定会半哄半强制性地拉着他多走路和运动,可惜今天他们都去忙了,唐浩初顿时开始犯懒,在特别心疼他的护工阿姨的纵容下半步也不愿意动。
但他没有抵达花园,因为才刚出病房没多久就见到了程昱。
程昱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从唐浩初被确诊为抑郁症的事到他小时候患过自闭的事,而这对他的冲击力甚至比那日发现唐浩初离开时还要大。他是认识自闭症患者的,有个远方亲戚家的表弟就有自闭症,虽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每次见到他都是一个人做自己的事,从来不和人交流,能得到他一声回应都很难,据说就算治愈了,人际交往也无法和常人一样轻松自如,每次说话依然需要很大的努力。
可唐浩初和他说很多话,当年甚至开口同意和他在一起。他不知道他说话的时候究竟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不知道他究竟下了怎样的决心才答应和他在一起,却还嫌他沉默寡言,嫌他什么都不跟自己讲,嫌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坐着发呆或者泡在实验室里,嫌他不跟自己出去见朋友,甚至逼着他去俱乐部找自己。
程昱完全不能深想,因为只消稍稍一想便觉得心头剧痛,那只从唐浩初离开后就紧紧揪着他五脏六腑的手始终不曾松开过哪怕一分一秒。可不敢想这事,又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些和唐浩初相处过的画面,想起他在没课的时候做好了饭等他下班回来的模样,想起他安安静静地听他讲公司里的烦心事的模样,想起他和他一起窝在沙发里看书看电影的模样,还有晚上给他热的牛奶,早上帮他系的领带,出差前为他收拾的衣物……
每个美好的画面都像刻在心里一样深,在脑中不断回放,而以前有多美好现在就有多痛苦。
得到后再失去永远比一直未曾得到更锥心刺骨。
为自己做错的事承担代价是成年人的必修课,程昱很清楚这一点,却还是免不了迁怒。因为实在太痛了,超出了他所能承担的极限,如果不能找人分担,恐怕会疯掉。白灵清自然逃不开程昱的怒火,她那些不安分的心机盘算也一并被程昱揭露在程家父母面前,但程家父母受到的最大冲击还是源于程昱,——他竟直言对女人失望厌恶并且永远不会结婚生子,甚至愿意放弃程家的一切。
程昱此刻就直接半跪在唐浩初的轮椅前重复了一遍永远不会结婚生子的话,用前所未有的哀求语气求唐浩初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人生头回把姿态放得那么低,但只要能求得唐浩初重新和他在一起,把自己放得再低也无所谓。
可唐浩初的表情没有丝毫动容,程昱伸出手想拉唐浩初的手,却被躲开了。唐浩初甚至转动轮椅后退了一步,和程昱挪开了一点距离,然后抿了抿嘴,似乎在努力想着措辞,半响才开口说:“不是你的错。”
本就缓慢的语速因为服药的缘故而变得更加缓慢,他努力加快语速又重复了一遍:“……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问题。”
这句话却让程昱觉得更难受。如果唐浩初能够气他骂他或者打他一顿,他反而能好受一点,可对方是不会责怪别人的性格,甚至不懂普通人的委罪于人自私自利,也不懂白灵清的虚伪贪婪,他是真的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哪怕受到伤害或不公正的待遇,也只会默默地积压在自己心里。
那只揪着五脏六腑的手再次翻搅起来,程昱要紧紧按住胸口才不至于疼到全身发颤,试着重新解释:“浩初,你听我说,我的确答应过我妈会给她生个孙子,也的确在我妈的要求下陪白灵清买过东西,但我没和白灵清发生过任何实质性的关系,”声音带着宣誓的味道,目光灼灼地望着唐浩初,仿佛生死都攥在对方手里,“我以后什么都不管了,只一心一意陪着你,照顾你,求你原谅我,好不好?”
唐浩初看着程昱的表情始终没变,语气认真的再次声明:“我真的没有怪过你。”
声音极其轻微,在空旷安静的走廊里转瞬间便消散无踪,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的砸进程昱心里。
没有机会得到原谅了,程昱绝望地想。
“你回去吧,”唐浩初看了看渐渐转阴的天色,缓缓道:“我也要休息了。”
青年的面容依然好看,乌黑的眼眸沉静又温润,声音也依然好听,像花瓣被微风吹落,在水面上泛起轻轻的涟漪。程昱想起他以前会说我们,比如我们吃饭吗我们回去吧,可现在没有‘我们’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仿佛有千百根针扎进胸口,程昱觉得每一根都深深地穿透心脏,多日没睡的大脑也开始叫嚣着抗议。自从发现唐浩初离开的那天起他就没怎么睡过,昨天晚上从程家回别墅之后,也只在沙发上休息了一小会儿。
没有唐浩初在的别墅安静的像一片死地,整栋楼突然间变成荒凉的坟墓。别墅其实不大,空出的房间也不多,在三楼全被改造成实验室的情况下就更少了,但程昱就是觉得处处都空旷得要命。程昱没法回自己的房间睡,也没法去唐浩初的房间睡,只好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客厅里也空空荡荡的,一抬眼就能透过落地窗看见院子。程昱睡了还不到两个小时骤然醒来,隐约中看见窗外似乎有黑影闪过,瞬间一个激灵,鞋也顾不上穿便奔向窗边,走到窗边才发现原来是被大风刮落的树枝。
但他还是忍不住走出门迈进院子,甚至走出别墅,在街边站了许久。大风之后便是骤雨,雨由小及大地落在程昱身上,淋湿了他的衣服。
整个人立刻变重,布满了锈蚀,失去了所有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