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方芝坐累了,妈妈也看累了。
她替两个孩子关上了卧室门,嘱咐她们:“吹干头发就睡觉。”
陈念用力应她:“嗯!!!”
七岁的小孩,还没有熬夜的习惯。
早上醒得早,折腾起来欢天喜地,晚上耗尽精力倒头就睡。
陈念终于给方芝吹好了头发,还找了自己最漂亮的皮筋,替她松松地扎了个低马尾。
“好了。”她冲方芝说的时候,方芝转头看她,眼神迷蒙。
这还是陈念第一次见方芝这样,极其放松的状态,放松到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皮子。
陈念的声音忍不住柔软下来,道:“困了就睡吧。”
方芝看了看陈念房间里唯一的床,有点犹豫。
陈念站起了身往外走:“我今晚和我爸妈睡。”
方芝抿了抿唇没说话,陈念走到门跟前,突然回头道:“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方芝抬头:“嗯?”
陈念又跑了回来,弯腰看着她:“你今天为什么这么乖啊?”
“为什么愿意陪我逛街啊?”
“为什么愿意来我家啊?”
“我明天可以叫你起床吗?”
问了一堆问题,没有一个是方芝想回答的。
因为光是想想回答出真实的答案,就让她觉得脸红心跳。
她心里想的那么多,她那么地自私自利,她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坏女孩。
这怎么能让陈念知道。
方芝抬手,推了陈念一把。
只是没使什么劲,陈念的肩膀晃了晃,眼睛还是那么亮。
“我要睡了。”方芝翻身上床,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的动作十分熟练。
陈念笑起来,轻声对她说:“晚安。”
这一晚陈念睡得很不好。
虽然爸爸妈妈的床大,但中间加一个她,就不那么好受了。
爸爸打呼噜,妈妈卷被子,陈念一晚上醒来好几次,差点自己跑去客厅沙发睡。
但如果她在沙发睡了,被方芝出来上厕所看到了,那就不好解释了。
不管什么缘由,她说了要和爸妈睡,那就和爸妈睡,不能欺骗方芝。
就这么捱到了天亮,爸爸早起去上班,妈妈早起做早饭。
陈念终于伸展了四肢躺在大床上,觉得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
不到半小时的时间,她睡得哈喇子都流了下来。
最后是妈妈翻着被窝把她扒拉出来,催她去吃饭。
陈念迷迷糊糊地进了洗手间,迷迷糊糊地刷牙,刷到一半时清醒了。
咬着牙刷就往自己卧室冲,在卧室门前顿住,整了整乱糟糟的头发。
抬手去敲门,身后突然有人道:“你在干嘛?”
陈念:“……”
方芝:“你快一点,阿姨把饭已经做好了。”
陈念回头,看到了穿戴整齐的方芝,就连头发都整整齐齐地扎了两条辫子,垂在胸前,像美好的乡村小少女。
陈念:“……泥头……罚……”
方芝:“刷完牙再说话。”
说完就转身走了,陈念一瞅,方芝进厨房帮妈妈端饭去了。
陈念:“……”
真是低落,不仅没有成功叫方芝起床,还没有成功帮方芝扎头发。
她也想给方芝扎辫子,不止两个,扎一头,再绑上彩绳,让她变成一个酷女孩。
但有人剥夺了她的快乐,陈念洗漱完坐到餐桌前,问妈妈:“芝芝头发是你梳的吗?”
刘春花:“是啊,芝芝头发发质比你好多了,明明是自来卷但又特别软,顺得梳子一放就能掉下来。”
陈念甩了甩自己的马尾:“我随您,又黑又硬。”
刘春花:“………………”
方芝把装着包子的盘子朝陈念推了推:“直的好看。”
陈念:“啊?”
妈妈的筷子敲在她脑壳上:“芝芝夸你这一头钢针也好看。”
陈念:“………………”
吃过饭,像计划的那样,陈念带方芝去逛了书店。
方芝一扎进书店就不出来了,随便拿一本就可以看很久,陈念陪着她复习这些儿童读物,觉得别有乐趣。
一上午的时间就这么缓慢地流过去,两人回陈念家吃中饭,这次是妈妈的手艺。
饭罢,妈妈去洗碗,陈念问方芝:“我可以明天和你待很久很久吗?”
方芝偏了偏脑袋,问她:“为什么?”
熟是真熟了,答案居然都不是接受或者拒绝了。
陈念理直气壮:“我放假了啊,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陪你玩。那本《漂流记》我还没看完呢,小花快要发芽了吧,我可不能错过!”
方芝拧过身子:“门开着,我又没法挡你。”
是没法挡,福利院的门没法挡,家里的门也挡不住。
这个年代,没有那么多的辅导班,没有那么大的学习压力,放了假的孩子都跟土匪头子似的,这个一喊那个一叫,也不管天寒地冻,跑得就不见了影。
陈念由于忙着搞定方知著,已经有很久没有和大院里的小伙伴玩了,也很少和班上的同学玩。
一有空她就往福利院跑,见到了方知著,不管是干什么,都是高兴的。
这么高兴了一个礼拜,就到了发通知书的时间。
陈念信心满满,趾高气昂,老师让带家长,她不仅带了妈妈,还带了爸爸。
三人进了学校,陈念手背后踱着步:“我考这么好,你们准备怎么奖励我啊?”
陈军杰笑她:“成绩还没出来呢,就知道考得好啊。”
陈念嗤之以鼻:“怎么可能不好,题简单死了。”
她又看向妈妈:“之前怎么说的来着,考双百就有大奖励。”
刘春花:“奖励你两个荷包蛋。”
陈念眼睛鼻子都皱到了一块,快要躺地上滚了:“爸,你看我妈,呜呜呜呜……”
陈军杰只是笑:“反正双百爸爸有奖励,妈妈有没有那要问妈妈。”
陈念抓住了妈妈的手使劲晃:“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刘春花被烦的不行:“有有有有有有有有有……”
确定了奖品,陈念停止了念叨,蹦着往里走。
双马尾跳起来的时候非常有存在感,她觉得装小孩久了,她的心理年龄直线下降,已经在这种状态里能够自得其乐了。
到了教室里,按照老师安排的坐下。
每次期末领通知书就是一场小型家长会,成绩好的孩子一家喜气洋洋,成绩不好的孩子一家丧眉耷眼。
陈念以前成绩中等偏上,她爸妈对她要求也不高,她对这种事没什么特别的记忆。
现在坐在里面再去看,就会生出很多感慨,比如有人穿着并不合身的西装坐姿都是别扭的,有人戴着大金链子夹着腋下包粗着嗓门硬装豪爽。
每个家庭都有每个家庭的风格,而每个孩子都潜移默化地受着影响。
比如林天意平日里胆小软弱,他妈妈就是个极其温柔、唯唯诺诺的女人。
陈念和林天意是同桌,两家的家长挤在他们矮小的凳子上坐在一块,和自己粗枝大叶的妈妈一比,林妈妈愈发显得弱小了。
刘春花自己强悍,就爱和这种软和的人做朋友。她起了个话头,林妈妈自然是接的,两人就这么聊起来。
陈军杰闲来无事,逗起了林天意,问他们作业多不多呀,平时陈念有没有欺负你啊。
林天意看一眼陈念,抖抖索索:“没有没有,陈念很厉害。”
陈念冲他攥了攥拳头。
她当然没有欺负这小胖子,她多大的人了,哪里有欺负小孩子的兴趣。
只是平日里上学太无聊,林天意又是她同桌,她偶尔会逗逗他。
比如报假消息说这节课要默写生字,比如做值日的时候假装撂挑子。
每次林天意都又害怕又紧张,但这种紧张害怕往往可以激发林天意的灵感,让他猛然变得聪明起来。
比如用很短的时间真就记住了那些生字,自己上课偷偷默了一遍,下课后兴奋地对陈念说:“我会了我会了陈念你真厉害。”
陈念:“……”
就这样,“陈念厉害”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
同学们和家长们都交流得很开心,直到班主任抱着通知书进来。
红色本本的通知书,里面会有各科的成绩,还会有老师的评语,是个看见了就忍不住让人挺直脊背的东西。
陈念很是怀念。
她摩拳擦掌地听老师念名字,等叫到“陈念”的时候,唰地站起身,昂首挺胸地上了讲台。
温老师把通知书递到她手上,并且笑着对她道:“考得不错,继续加油。”
陈念:“!!!!”
受到特殊夸奖了诶,看来我自己是真牛逼!
陈念拿着通知书,继续昂首挺胸地下了台。
直到坐下来,爸爸妈妈都快着急死了地往她手上瞅,她才缓缓地打开了通知书。
其他的科目成绩不重要,主要是语文和数学。
数学,100,语文,98。
陈念:“………………”
语文,98?
她一个四十岁的成年人,考小学二年级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的语文,98?
她一个211985名牌大学毕业,并且创业成功的知名独立摄影师,考小学二年级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的语文,98?
她要是说她为了这考试,还特意进行了复习,并且自从穿过来之后就有认真做作业,有人信吗?
现在还有人信吗?
陈念自己都不信。
陈念陷入了迷茫,陷入了困惑,陷入了对自我智商的深度怀疑。
她甚至努力回想了下自己曾经小学二年级的成绩,她觉得曾经可能自己真拿过双百,而她,只拿到了98……
陈念不说话了。
嘚瑟没了,昂头挺胸没了,冲林天意挥舞的拳头都没了。
她久久地盯着手上的成绩单,然后猛地合住了通知书。
陈军杰看着自己的女儿,没想到一次成绩能把人打击成这样。
他最近读了一本关于儿童心理的书,此刻非常好家长地道:“念念真棒,念念真让爸爸骄傲。”
陈念看着自己的爸爸,满脸疑惑,觉得她考98的这智商可能真是遗传来的。
倒是刘春花一点都没客气,从陈念手里抽过来通知书,仔细看了成绩,说:“不错,起码可以吃到一个荷包蛋。”
陈念:“………………”
刘春花低声念着老师给陈念的评语:“陈念同学聪明敏捷,古灵精怪,上课时有一套自己独特的学习理念,下课后和同学有一套自己独特的相处方式,而且,体育很好……”
陈念猛地栽下了头。
她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想笑又想哭。
但为这种事真哭是不可能的,她还要不要这张老脸了。
呜呜呜呜呜呜,她已经没有脸了。
刘春花不读了,她合上了通知书,看着自己的女儿变鸵鸟。
林天意也领到了自己的通知书,语文98,数学96,林妈妈很高兴。
陈念偷瞄了一眼,呜呜呜呜呜林天意语文都能考98……
后面班主任的激情演讲陈念都不太有心情听。
本来她今天安排得可好了,拿了双百就要挟爸妈带她去见方知著,这样他们可以再度拥有一家四口快乐相处的温馨时光。
但现在陈念没脸要挟了,她只想跑去方知著的怀里哭。
统一演讲过后就是重点交流了。
陈念蔫搭搭地起身,对自己爸妈道:“走了,回家了。”
结果她妈妈还没和林天意妈妈告别完,班主任就走了过来,笑着打招呼:“陈念妈妈,你好呀。”
刘春花有些惊奇,她看了陈念一眼:“温老师好。”
温灿道:“你们这是准备走了吗?我送你们出去呀。”
刘春花受宠若惊:“好呀。”
几个人出了门,陈念瞄来瞄去,迫不及待出笼的模样。
温灿已经见惯了她这个样子,不觉得惊奇了,于是和陈念父母谈正事。
先说了下陈念放学就冲的这个特殊情况,又说了下陈念喜欢看课外书,有时候上课也看。
见两人紧张了起来,温灿又赶紧解释说,她有测试过陈念,觉得是现在的课程配不上她了,建议家长可以考虑给陈念跳级。
陈念:“!!!!”
温灿从怀里抽出张纸递给陈念妈妈:“这是市里举办的奥数比赛,在年后,陈念可以参加一下。”
陈念:“!!!!!”
刘春花和陈军杰很高兴,任谁面对这样的间接夸奖都很高兴。
他们和老师又好好聊了一会儿,陈念突然插进来一句嘴,问道:“温老师,我可以知道我那两分扣在哪里了吗?”
他们这个时候只出成绩不发卷子,卷子要开学后再发,讲完题拿回家给家长签字,再交回来。
怕提前发学生们搞丢了。
但温灿刚好是她的语文老师,陈念现在问,还是有可能知道答案的。
果然,温灿想了会儿,道:“应该是一个笔画题错了。”
陈念:“………………”
温灿笑着摸了摸她脑袋:“不要气馁,你很聪明,这个肯定是疏忽大意了。”
陈念:“哦。”
她错了一个汉字笔画,失去了和谐一家亲。
和老师交流完,一家三口往学校外走,刘春花和陈军杰喜气洋洋,陈念一言不发,弯腰驼背。
出了学校,到了公交站,一辆回家的公交刚好驶来,陈念抬脚准备上,被妈妈一把扯了回来。
“去哪儿?”刘春花问她。
陈念:“回家啊。”
刘春花挑了挑眉:“不去看你的芝芝了?”
陈念愣住,瞅了瞅爸爸,再瞅了瞅妈妈。
陈军杰笑着同她道:“虽然没有考双百,但念念有好好学习爸爸妈妈是看得到的,老师也是看得到的,这不,都推荐你去参加奥数比赛了……”
“去去去去去。”陈念满嘴答应,像只哈巴狗一样喘着气,“那是不是,是不是你们和我一起,去看芝芝?”
陈军杰点头,刘春花也点了点头。
“嗷!!!”陈念蹦起来,“是你们的芝芝!我的芝芝!大家的芝芝!”
陈念觉得今天又是圆满的一天,直到他们一家三口来到福利院,结果被告知方芝没在。
方芝几乎不被允许独自踏出福利院,刘春花很是奇怪,问道:“方芝做什么去了?你们苏院长呢?”
“就是苏院长带她出的门。”张妈笑着道,“有个脖子挂着,那叫什么来着,哦,单反照相机的人说方芝是天生的小模特,所以带她去拍照啦。”
陈念脸都黑了。
张妈还在开心地说着:“哎,方芝长得是真好看,这孩子,将来可以去做明星的,别的人她不愿意见呢,这个事她倒是愿意干……”
陈念听不下去了,她攥住了妈妈的手,祈求地看着她。
刘春花没等她说一个字,便已经蹙着眉神情严肃地同张妈道:“麻烦您帮我们联系到苏院长,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和她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