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郎君、这位小娘子,可有兴趣参加我们镇上今年的香桥会?”
说话的,是两位面目纯善的妇人。
姜洵方想拒了,却听自己将将还在打呵欠的小妻子好奇地问:“香桥会是什么?”
那两妇人语笑盈盈地介绍道:“是我们镇上的一项习俗。每年都会挑上十对夫妇,到那香桥之上,双方皆裹着披风、戴着面具,掩饰身形与容貌,自桥的两侧迎面而去。若是郎君能在与小娘子擦肩前,便认出小娘子来,便说明你二人呐,是前世的姻缘。这还不算,凡是登了那香桥的,织女娘娘便会给二位祝福,二位往后的感情定是和和美美、无波无折,连嘴都不会拌的。”
她们还解释道:“这十对夫妇可不是胡乱选的,我们物色的,都是当夜这集镇上,容貌气度最为出色的。方才在这街市上,便见二位流连忘返,又观二位亲密有加,想来,该是一对伉俪罢?”
言下之意,被她们选中,本身便是一种荣幸,再有便是,哪对夫妻不想要织女娘娘的祝福?
曲锦萱意动了。
她既想要传说中那位织女娘娘的祝福,也想让姜洵能在一众女子中,辨认出她来。
身边人的渴盼,姜洵自然也感觉到了。
他是个连符应谶纬之言都不愿信的人,惶论这些?
可……如果她非要去,哀他两句,他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二。
“夫君,你能认出我的,对么?”
娇音传来,姜洵没想到听来的是这么句话,他眼角微抽:“我说了要去么?”
他扯下脸,眉止也压得极低。可小妖精近来胆子大了、也学坏了,不仅会用激将法,还敢在人前做小动作了。
借着袖摆的遮挡,姜洵不动声色地,握住敲敲抠自己手心的、那只作怪的小手,朝那两名妇人略一颔首:“荣幸之至,烦二位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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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满彩纱的石拱桥,每根望柱上头,都放着红彤彤的灯笼。
桥旁的湖面上,浮着爱侣们虔诚愿望的各色纸船。若拆开去看,林林总总、来来去去,总归是那么几句话。
与郎结好、与妾长久。
祈卿心不变、盼郎心不渝。
被请去参加那香桥会的,既都是容貌姣好、气度傲人的,被吸引的围观之人自然也不会少。
河堤两岸走道阗拥,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往那石桥上看,看有几对会被认出,又有几对会错过。
需知以往若有认错了的,若是女方性悍,当场赏夫君吃耳瓜子的也不是没有。
是以,泰半被选中的、有经验的郎君们心中早有了计较,宁愿上去闲晃一圈,当自己瞎了眼认不出,也不随随便便伸那个手。
毕竟没认出妻子来,顶多是被嗔怪一声眼拙,可若是拦错了人……
这会儿,先前选人的两位妇人,一人坐在架古筝旁,另一人,则扬声说着规矩。
“诸位可见,我身边有理乐之人,迟些,她手下那琴音一响,诸位便出发,中途不许搭话、也莫要磨蹭,尤其不兴走回头路。娘子们若是认出你夫婿,可不许给他暗示,可若是被你夫婿以外的人给拦了,只管走开便是。郎君们不可无礼拉扯,否则那斗篷一脱,事儿可就不好看了。”
她话一说完,围观之人也跟着紧张起来,个个摒气静音,想看今日这香桥之上的‘寻妻’,到底有几人能寻着。
片刻后。
琴弦拔动,乐音流出,石拱桥的两侧,男女各自出发了。
清扬的乐声中,曲锦萱两手拢着披风,怀揣着忐忑与期待踏上步阶,向桥的另一边行去。
远远地,她的目光便透过对向的一众男子,瞟向了坠在最后头的那个。
郎君身量修长,面上覆着个黑面獠牙的花脸面具,如闲庭信步一般,迈着长腿缓缓步上桥梁。
那双腿的力度,她清楚。
她知道,那便是她的夫婿。
与旁的抓耳挠腮、张目四顾的郎君不同,他气定神闲,步伐慵懒随意,连行进的方向都没有变。看起来,丝毫没有要寻人的意思。
试问天下的女儿家,若有人宠,哪个不是娇字当头。
这些时日来,曲锦萱享受过自己夫婿不经意间的宠溺与纵容、得过他的打趣与关怀。可人总是不满足的,没得到时想要伸手去够,得到了,却又想要更多。
以前,他总是对她冻着张脸时,说的也是各色冷言冷语,那一切,她都能忍受。可当他对自己的态度有了转变后,一点小委屈,都能立马让她喉间发堵。
好比眼下,他能识破她的小心思,亦能容得下她偶尔的狡黠与小性子,若是此刻认不出她,她这心里岂能舒服得了?
可见人这性子,都是被惯出来的。
这会儿,见那人仍是不急不缓的模样,曲锦萱心中憋了好一股子气,便也把目光收回,甚至人也故意往旁边移了移,心想认不出就算了,她一个人走完这桥。一会儿回马车、回会馆,她也不要理他!
心里的狠话撂得快,可真打定主意后,曲锦萱胸间却砰砰乱跳,一颗心直要跃出嗓子眼似的,连带着呼吸都急促得不像话。
近了。
只有几步的距离了。
曲锦萱的手越发攥得紧了。
她掐了掐手心,把心一横,便想快步下桥。
就在她以为就要与他这么擦肩而过时,那目不斜视的人,身形却倏然一移,拦在了她身前。
“躲什么?”男人嗓音清幽,好整以暇地,拉着长音问她:“你夫婿在这,你待往何处去?”
原来这人早便认出了自己。
百感交集之下,曲锦萱鼻头一酸,两行清泪便滑到了腮畔。
“夫君好坏。”竟这般有意逗她。
听她声音幽咽,姜洵抬手摘下她脸上的面具。
方才还是气鼓鼓的人,瞬间哭成了可怜兮兮的模样。
“哭什么?”
姜洵好笑不已。
怪道大夫说她会情绪激荡,一点小事就哭成这样。
曲锦萱更咽:“夫君、夫君故意的。”
姜洵心底谓叹一声。到底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接了她的巾帕,给她拭着泪。他耐心解释道:“我并非有意。这夜间本就不便视物,桥上之人本也不少,又都裹披风戴面具,我纵是眼能透视,总也要一个一个瞧过去?”末了,他又打趣道:“若说有意,你才是有意躲我罢?怎还倒打一耙了。”
曲锦萱想说些什么,可她人还在抽搐,一张嘴,又冷不丁喝了口湖面吹来的夜风,夜风侵入肺间,激得她打起一连串小小的哭嗝来。
这下,姜洵真是忍俊不禁了。他的一记闷笑,直将曲锦萱臊得羞面见人。
曲锦萱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腰,用他胸前的布料蹭着眼泪,头都不好意思抬。
二人都抱到一起了,桥侧围观的人众怎么还不知道,这是有一对儿已经成功了。
掌声、喝好声自两岸响起,盖过了岸边的古筝音。
除了他们,还有一对夫妇也是‘相认’成功的。还真就那么巧,那边那对儿夫妇,也是一个在哭、一个在哄。
方才介绍规矩的妇人上了桥,见两对都在哭,急忙招了弹琴的妇人去顾另一对。她自己,则疾步行到姜洵与曲锦萱跟前,灼声道:“可别哭了小娘子,快、快些,对着那亮的星子解释解释,说你这是喜极而泣,并非有甚隐情,让织女娘娘莫要误会才是。”
曲锦萱从姜洵怀中抽身出来,不解地看着那妇人,雪眸雾蒙蒙的。
妇人连忙解释道:“小娘子有所不知,若夫妇在这香桥上流了眼泪,就怕织女娘娘以为你们是怨侣,从而屡降磨难,欲令你二人分开。”
这样的话,自然把曲锦萱给吓了一跳。
她二话不说便揩净了眼泪,听着那妇人的指点,寻到了天际最亮的织女星,双眼紧闭、双手合十……
好半晌,曲锦萱才重新睁开眼。
“小娘子可说清楚了?”
“说清楚了。”
那妇人长吁了一口气,脸上的焦灼卸下,她复又眉开眼笑起来:“恭喜二位,二位定是宿世的姻缘,这往后啊,定然是夫妇相得、羡煞旁人。”
说完这些,她将手中的长形锦盒递了过去,笑道:“这是今日的彩头,东西不算贵重,图个吉利,祝二位百年恩爱、同心同德。”
曲锦萱双手接过,极真诚地道了谢。
至此,已夜近更阑,这个如梦般的七夕之游,便也该结束了。
回会馆的路上,疯玩半宿的曲锦萱靠在姜洵怀中昏昏欲睡,整个人像被抽光了力气似的,就连下马车进会馆,都是姜洵给抱进去的。
出奇的是,姜洵才把她放到榻上,她便醒了。
不仅醒了,还立马精神了。
“夫君,我方才除了给织女娘娘做了解释外,还向她许了愿的。”小女人的声音又甜又软:“夫君想听么?”
姜洵的脖子被她揽着,他俯着身,与她对视。
小女人眼如春夜清波,口角间尽是浅笑盈盈。她轻轻眨着眼睫,眸中,泻着比星光还要璀璨的欢喜。
因着哭过的缘故,她的鼻头还有些红迹,又平添了几分带着糯意的娇媚,与他说话,更似是在撒娇乞怜。
这般美好,直让人想牢牢拓在脑中、刻入心间。
姜洵的眼神一阵动容。
想起她方才喜极而泣的狼狈样,他的胸间,更像是塌了一块似的。
他知道,他该问的。
他也知道,她一定会告诉他。
甚至,他心中清楚,她许的是什么愿。
可理智却告诉他,他应当,不能问。
“不是许给神灵听的么?怎么我也有这份荣幸了?”姜洵收回神思,打趣道。
曲锦萱并未察觉这些,她伸手去抚男人那双鸦青的长眉,喃声道:“夫君,如果我说,上一世我们也有牵扯,你信么?”
姜洵笑她:“你掐算出来的?还是发了何等怪异的梦?”
“我知道的。”曲锦萱突然笑靥如花:“比梦真实。”
姜洵听她字正腔圆,且带着执着与怪异的笃定,心间只当自己这小妻子是高兴到发傻了。
他拍拍她小臂:“好了,松手,我要去沐浴了。”
曲锦萱听话地撒了手:“夫君快些出来,我帮夫君搽药膏。”
是姜洵出发来宁源前,没要的那罐膏子,曲锦萱这回又给带来了。姜洵那伤口已结了痂,正好能用。
小女人尾音软绵,直令人心头颤动。
闻言,姜洵起身的动作一顿。
突然,他直接把曲锦萱给抱了起来:“你也没洗,一起罢。”
在曲锦萱的低声惊呼中,她被直接扛抱进了湢室。不仅如此,男人三下五除二地,把她给剥了个精光。
浴桶内,曲锦萱抱着自己的双臂,双止圆睁:“夫君?”
男人长腿迈进浴桶,不顾那不停向外溢的水,也坐了下去。
他把人捞到怀中,与她额头相抵:“我记得,已过了头三个月了。”他沙声道:“吃了我的荔枝,不用给些好处么?”
……
从湢室出来后,曲锦萱上下眼皮像被呵胶给黏上了似的,哪里还有力气给他搽药。
“睡罢。”姜洵放下床帐。
静夜中,半梦半醒的曲锦萱,突然昵喃了声:“夫君,我今晚好快乐。”
姜洵应她:“知了。”
未几,姜洵才又说了句:“明日,该回奉京了。”
这话在曲锦萱脑子里转了两转,她蓦地睁开眼:“明日?怎地突然这样急?”
姜洵摁住怀里急得乱动的人,沉声道:“宫中有急诏来。”
似是感受到她的不安,他大掌覆在她的小腹上,安抚道:“回京后,你好好养胎就是。”
奉京,迟早要回的。
起先,他以伤势、筑堤为由推过几番,可这回,终于有人忍不住,要召他快些回京了。w,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