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再度进了内室。
门帘一挑,便闻见空气中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香味,掺着她独特的、甜润的体香,味道很是特别。不用想也知道,那是什么味道。
摇床中,吃饱喝足的小家伙一反常态,竟没有犯困,两只小手无意识地在空中乱抓,咿咿呀呀地,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姜洵俯头,状似一心一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实则他的余光,却一直注意着自己身侧的人。
她坐在榻上,手中叠着几件小衣裳,动作,极其缓慢,而神情,异常郑重。
等那衣裳叠完了,她又伸手,在上面轻柔地抚了几下。与其说是抚平,更不如说,是在用用指腹摩挲,垂着的眉眼间,满是留恋。
姜洵手指微蜷。于他的胸腔中,莫名升起股令人心悸的跃动来。
正当姜洵思索着,要怎么找话题与曲锦萱开口时,却见她终于肯放开那几件小衣裳,从榻上立起了身,走到摇床的另一端,对他笑了笑:“夫君给孩子取个名字罢。”
姜洵睨她:“名字不是取好了么?”
见曲锦萱眼眸微睁,姜洵故意弯下腰去逗儿子:“霄哥儿,你这娘亲委实是个糊涂的,自己亲口给你取的名字,这便忘了。”
曲锦萱这才反应过来,她喃声道:“……唤姜明霄么?”
姜洵斜眼觑她,目中染笑地揶揄道:“难不成叫姜明菀?可惜你这回只生了个儿子,还缺个女儿。”
姜明霄,姜明菀。
宁源的种种过往,伴着这两个名字浮上心头,曲锦萱不由弯眸笑了笑。
足够了,好歹知晓儿子的名字了。
“夫君晚些可还有事?”曲锦萱轻声问姜洵。
姜洵看她。
明明方才还是粉魇藏笑,一眨眼的功夫,却又变回了幅平静温婉的模样。
“你有事?”
“我有话想与夫君说。”
“何事?在你房内不能说?”
“因为霄哥儿在。”
最后那句话出口时,姜洵认真盯了曲锦萱几瞬。须臾,他慢慢直起腰来:“那你想去何处说?”
曲锦萱请求道:“能不能去夫君书房?”
内室中,陷入好一阵静默。
“走罢。”
撂下这两个字后,姜洵便率先往外行去。
一路上,姜洵的步子迈得又大又急,仿佛这样,便能把他心间的不安赶走。
于是,在姜洵到了书房一小会儿手,曲锦萱才随之到了。
姜洵坐在桌案后,合握的双拳放在膝上。他看着曲锦萱跟了进来,又去把门给掩上,这才到了自己跟前。
夫妻二人一坐一立,四目相对。
姜洵绷着下颌:“究竟何事?说罢。”
曲锦萱道:“夫君远征才回,我本不该在今日提起这事的,可,我知夫君后头就要开始忙,许是再无空闲分出来,便只好选今日了。”
姜洵一声不吭,盯着她那张不停翕动的红唇。
她的声音,便如她的身段一般,袅袅柔柔,语调又如清水潺潺,舒缓绵流。可她说的这些话,后头接的该是什么,他似有所感。
只是,还没待姜洵出声制止,曲锦萱已将话说了出口。
“我想与夫君和离。”
七个字,字正腔圆。
许久,姜洵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与夫君和离。”曲锦萱不加思索地,便将那七个字重复了一遍。
双拳越攥越紧,姜洵自牙缝间,挤出两个字来:“为何?”
显然,曲锦萱早便想好了说辞。
她极慢,又极清晰地说道:“当初换婚之事,是我有意为之。我害怕那魏言安,不想嫁他、不想入东宫,便算计了夫君,让夫君没能娶到二姐姐,也让夫君受人嘲笑,这些,都是我的错。夫君若不想与我和离,想直接休弃我,我也无半句怨言。”
这些话,惊雷般震着姜洵的耳鼓。他满心的欢喜,都被这些话给打了个措手不及,满腹的思念,亦被曲锦萱这冷静的神色、不慌不忙的表述给驱得消失殆尽。
半晌后。
“你恨我?”
“不恨。”
“那是嫌我,亦是憎我?”
“都不曾。”
“你定是带孩子太累了,心神大乱。看在霄儿的份上,这回,我不予你计较,你出去罢。”姜洵抿了抿唇,撇过脸去,不愿看她。
“不是的,我……”
“我让你出去!”姜洵目有愠色,突然‘砰’地拍了下桌案,低声吼道:“回你的待霜院去,莫在此处。”
曲锦萱怎么也没料到姜洵会怒成这般,她秀眉微皱,还欲再说些什么时,书房的门被敲响,杜盛战战兢兢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
“……主子,季大人来了。”
姜洵敛住心绪,深吸了一口气后,尽量心平气和地,对曲锦萱道:“你回待霜院去,好生歇息,莫要多想。带孩子若是太累,便交给嬷嬷安排,府里这么些人,莫要让自己累着。”
听到季岫来了,加之姜洵单手支额,闭着眼,一幅不愿看自己的模样。曲锦萱便也没再试图说什么,轻手轻脚地出了书房。
书房门口,季岫对曲锦萱点了点头。是宽慰,以及让她放心的意思。
曲锦萱心间一松,对季岫福了个身,便回了待霜院。
待霜院内,桑晴正站在内室的窗边翘首以盼,见曲锦萱回来,她连忙轻手轻脚地走去外间。
“夫人,小公子睡着啦。”
曲锦萱点点头,用极其正常的口吻说道:“桑晴,你将咱们的衣物清点一下,兴许晚些时候,咱们就出府了。”
“……夫人?您方才说什么?”一时间,桑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我与夫君要分开了,许是和离,又许是……他予我休书。”曲锦萱冲她笑笑:“莫要问太多了,事情一时说不清的,快去罢。”
试问桑晴如何能挪得动脚?她一颗心像被风给吹胀了,马上要炸裂开似的。
桑晴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夫人,到底怎么回事啊?这、爷今儿才回来呀?”
曲锦萱并不肯答她:“莫要问了,日后有机会了,我再与你说。”
重复了几遍让自己莫要问,桑晴知道,确是不能再问了。她转而关心起另一个问题来:“那、那小公子怎么办?”
曲锦萱走到摇床边,盯着那张红扑扑的睡颜,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喃声道:“迟些再看罢……”
……
晚些时候,杜盛来传话,说是姜洵让去玉昇居书房。
杜盛耳力惊人,眼力也不差,虽是平时碍于规矩不敢乱瞟,可今儿个,他忍不住大胆用余光扫了扫,便见了厅堂放着的包袱。
收回目光,杜盛不由咽了口口水。
夫人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事……可怎么收场好。
……
曲锦萱踏入书房,便见姜洵仍旧坐在桌案后的圈椅上,而季岫,则立在自己方才立的位置。
见了曲锦萱,姜洵那张本就铁青得不能看的脸,愈发如阎王一般嚇人。他硬声道:“还请季大人在外间稍侯片刻。”
季岫踟蹰:“这……姜大人……”
“季大人,她现在还是我的妻,我与她单独说两句话,有何问题?”姜洵眸似寒星,他还故意加了一句:“季大人放心,姜某言出必行,答应过的事,不会反悔。”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季岫也不好再逗留,只能再给了曲锦萱一个肯定的眼神,便去了外间侯着。
人怒极时,反而平静得出奇。
姜洵扬了扬唇角,刺道:“你还会寻帮手了,怎么?怕我死活不肯?”
这样的话,曲锦萱自然不会答。
“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
“不后悔?”
“不悔。”
姜洵哂笑一记,声音冷冽如劈:“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哪怕舍了儿子?”
提起儿子,曲锦萱急急开口,语间带了深重的恳求:“若是夫君肯让我带走霄儿,我……”
姜洵气急反笑,想也不想便打断她:“你可知道你说的话有多可笑?霄儿是我的儿子,亦是日后的皇长子。”既然事情都已经知道,他也不再顾忌什么,加之心间郁结,气得脏腑都疼,口吻便重了许多:“你想清楚,但凡霄儿年长几岁,是个会说话的,只要他不是个愚痴呆傻的,他会放着皇长子不做,跟着你流落民间?”
话不好听,却字句都现实无比。
曲锦萱咬了咬唇肉。
她只是、只是想再争取一下。
姜洵的嘴角拉得很平,他想了想,淡声问她:“好歹夫妻一场,既是和离,我自然得赠你些东西。你要什么?钱财,还是屋宅田地?或是替你父兄讨要官职?看在你为我生了霄儿的份上,我都可允你。”
曲锦萱低声:“那便请夫君,日后好生待霄儿罢。”
姜洵肺门子被顶得生疼,他嗤笑着讥讽道:“好个慈母,装得像模像样,当真这样舍不得霄儿,又为何、为何、”
话是再说不下去了,姜洵腾地起身,挥手铺了宣纸,正想唤杜盛进来磨墨,可见了杵在那处的人,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便唤她道:“既是别离在即,让你研一回墨,不过分罢?”
自然不过分。
曲锦萱应声上前,取了水后,又执起墨锭,前后推磨着,专心研墨。任身旁男人的目光再怎么灼人,气息再怎么冷冻,从始至终,她都不曾停过手,也不曾抬头看过他一眼。
一方墨研好后,曲锦萱便退开了。
姜洵牙根紧咬。他取过狼毫,蘸了那墨汁后,便落笔于纸面,一气呵成式地,写下两封和离书。
等着墨迹转干的空档,姜洵对着那和离书,胸闷得透不过气来。
虽是他亲手写的,可那字字句句,皆戳他心窝。
一行行地扫过去,见到‘愿娘子和离之后,重梳婵鬓,美画娥眉’时,姜洵的目光落在‘娘子’二字上,他心下刺痛,像是被鸟兽衔了一下,痛到他闭了下眼。
他好似、好似从来都没有这般唤过她。
甚至头回说出这两个字时,还是质问魏言安的那一回。而她立在那亭外,用目光钉住他。
到底何时,他和她竟生了这样深的隔阂?又是何时,他与她的关系,竟落到了如此积重难返的地步?
挨过胸口那阵悲沧后,姜洵再度睁开眼。这回,他的目光,落在‘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上。
姜洵心间冷笑。明日过后,试问这整个大昌,还有谁的位置能高得过他?
越看,便越是扯心闹心。
在季岫的见证下,姜洵盖上私印,曲锦萱也摁过指印后,姜洵便递了其中一张给她。
实则,他心中还憋着个问,想问她是不是回曲府。可转念一想,既已和离,今后便是陌路人,她既绞尽脑汁要了那和离书,指不定想往后离他远远的,他又何必讨扰?
思及此,姜洵如旁的郎君和离时那般,洒脱且大度地扔了句:“珍重。”
曲锦萱对姜洵福了福身。接过那一纸文书,心间畅然松快。
自此,她要有新的活法了。
同在一室,姜洵又是格外注意她的,自然也看到了她脸上的释然。
姜洵见状,目光变得冷飕飕的,他板起脸来,本想说些什么,却突闻书房的门再度被叩响。
杜盛不晓得现下是怎么个情形,他憋了半天,还是照常唤道:“夫、夫人,您母家兄长来了。”w,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