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
时日往前,又是一年荷花盛绽。
昨夜方下过雨,塘池水涨,红蕖灿然,飘得满府都是莲荷之清香。
曲府中,崔沁音挺着微凸的小腹,带着丫鬟穿过水榭后,轻轻叩开一扇门。
敲了几声没有回应,崔沁音便小力一推,和着夏风一道,将那门给推开了。
门板吱呀的声音,以及陡然自门外射入的光线,让书房中静坐痴凝的男子蓦地回了神。而在见到崔沁音后,他立马将卷轴给合了起来,塞入屉中。
那一派动作,很是慌乱。
崔沁音先是愣了愣,继而,她收回目光,自丫鬟手中接过漆盘,将人给挥退,才踏入了书房。
待走到桌案旁,崔沁音放下漆盘,对曲砚舟温柔地笑了笑,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声:“夫君方才藏的是什么?”
“无甚,闲书野卷罢了。”曲砚舟勉强定了定心神,如此答道。
崔沁音从善如流地笑着接道:“既是闲书野卷,有甚好藏的?莫非那卷中,是让人看了便沉迷不出的嫦娥仙子不成?那也无妨,我身为女子,对仙子只有景仰,绝无冒犯之意。夫君不妨拿出来,也让我瞻仰瞻仰?”
曲砚舟僵住,似不知如何作答。
崔沁音定定地盯着曲砚舟:“夫君不敢拿出来,想来那卷中并非是嫦娥仙子,而是府中哪位美娇娥?”声音放缓,她脸上笑意逐渐隐退,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了句:“我猜……是你梦中那位三妹妹罢?”
听了这句,曲砚舟浑身一凛。
崔沁音瞧得真切。她眼中光线黯下,遂又弯了弯唇角,垂了头去执起骨碟中的汤匙,无意识地搅动着碗中的饮子:“我真是憨到无可救药,你心中爱慕三妹妹那么些年,怎会说忘就忘,说舍说舍?”
“如今她人影无踪,你更该对她牵肠挂肚了罢?日日担心她是否好吃好睡,如她那样柔弱的人,在外头会不会受人欺负。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生得那般好,会不会立马被人瞧上,又嫁予她人作新妇?”
“夫君怕是自己都不曾发觉罢?你可知三妹妹和离那日,你回府转述这事时,脸上是何等光彩四溢?恐怕将来放了榜,见得自己名列前茅,想来你也不会有那般欣喜的神色。”
“枉我一直当夫君是仁人君子,对夫君敬重有加,却不知夫君藏着这样龌龊的心思。”
用轻轻淡淡的声音说完这些,崔沁音抬起头来,与神色错愕的曲砚舟对望须臾,嘴角扯出一抹轻快的笑意来:“夫君在想什么?想与三妹妹双宿双飞么?那我成全夫君。还请夫君写下和离书,将我送回崇州,自此你我夫妇,恩情尽断。”
几许震惊之后,曲砚舟眼神闪烁。他试图辩解:“三妹妹久不见影踪,我只是、只是担心三妹妹罢了……”
这便相应于是承认了,自己方才在看的,究竟是何等画卷了。
崔沁音心淡至极,故意对他的辩解恍若未闻,而是兀自说着自己的话:“和离之后,夫君也可安心去找三妹妹了。你对她情牵多年,心中对她的爱慕已深入骨髓,说不定,三妹妹会被你打动呢?那样是最好的了,往后你二人远离世俗,双双浪迹于天涯海角,或是寻个无人相识之地,只要不让人发现你二人是亲兄妹,亦不会受嗤俗目,只管过那神仙眷侣的生活,岂不快哉?”
这话狠狠戳中了曲砚舟,他身侧的手收紧成拳,皱眉道:“休要胡言,也莫要乱想,我当真只是担心三妹妹罢了,你……”
心已塌,崔沁音倦极又怒极,所有的情绪于这一刻积压到了顶点。
她挥袖,一把将那瓷碗摔到地上,眸子酸得泛红:“夫君说这些鬼话骗谁?你敢不敢打开你那方暗室?看那暗室中有没有三妹妹的旧物?”
“我作聋扮瞎,便当没看见过你收集的那些瓶瓶罐罐……怪不得我一用完,那瓶罐便不见了踪影,我还当是下人勤快给处理了,却不曾想,是夫君在盯着呢。”
“还有,近来你总去那远香堂发呆,府里头这么些人,你真以为不会有人瞧见么?”
“夫君为何就不能忍一辈子?为何非要让我发现?我宁愿我真是个瞎的蠢的,看不见你那些画像与瓶罐,也猜不到那后头的事。”
说这一通下来,崔沁音早已气得浑身打颤,却见曲砚舟双唇闭得铁紧,偏着头都没看自己。
这样逃避的模样,更令崔沁音怒不可遏,她拔高了声嘶骂道:“你说话呀?你再辩解呀?你总是这样默不出声,或是轻言缓语,府里头的下人听了、传了,还都道你是个温和宏达个,而我镇日里就会胡搅蛮缠无理耍泼。你伪扮得可真好,知礼识义,呵,你连礼义廉耻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我一直忍着,是为了聪哥儿与婧姐儿的名声着想,要不然、要不然我早就把这惊天丑闻给抖搂出去,让你曲府一家子都做不了人!”
“不对,我早就该像三妹妹一样,问你拿封和离书自去潇洒,而不是说服自己就当不知道这些事,还与你、又与你怀了腹中这孽胎!”
“你明明是在欺我隐忍,却还当真要我装憨作傻,恕我办不到。三妹妹连刚生下的孩子都能舍,我有何不能舍的?肚子里这个,待回了崇州我便拿掉,哥儿姐儿我知定是带不走的,况他们跟着我也没什么好活路,便留在你曲府。”
“罢罢罢,旁的话多说也无味,我今日便学一学你最爱的三妹妹,只求夫君和离书一封,放我安生!”
听崔沁音反反复复都在提和离书,曲砚舟心中发躁,他语意艰难,试图劝止自己的妻:“你冷静一些,你、你既是不喜三妹妹,往后再不提她便是了。”
“不提她,心中却在念着她,夫君真是当我无脑不成?誓要让我这般自欺欺人地过一辈子?”崔沁音恨极被敷衍,她心中耿耿,所有的气直冲头穴,便沉郁着声质问道:“如夫君所说,我是否还该寻话安慰自己?好歹你喜欢上的,不是和你一母所出的亲生妹子曲檀柔对不对?不,我应该这样想,你连三妹妹都会喜欢上,以后,你若是和二妹妹生出些什么龌龊之事来,我也不该觉得奇怪了!”
勃然之下,曲砚舟喝斥道:“你!休要胡言乱语!”
崔沁音已是眼泪簌簌,她摇头苦笑:“我是胡言乱语,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夫君既不喜我,又觉得我人已不正常,便请赐我和离书一封罢。我也累了,不想再与你牵扯这些。”
便在这时,门被叩响,在外守着的丫鬟颤巍巍的声音传了进来:“大公子,少夫人,前院有人来报,说是老爷被人打伤了,让大公子快些去瞧瞧。”
正在争吵中的夫妇二人俱是一惊:“谁这么大胆子,竟敢殴打朝廷命官?”
“是、是乐阳县主。”丫鬟答道。
……
正院房中,曲敦躺在榻上,面如金纸,汗如豆粒。
他身上、脸上俱有鞭伤,就连腿都伤着了。好巧不巧,还与去年伤的是同一条,只去年是扭伤脚踝,这回,连膝盖骨都磕着了。
榻旁,温氏正捶胸顿足地哭天抹泪:“真真是流年不利啊,咱们府里头到底是冲撞了哪方神明,竟接二连三出事。那乐阳县主也太过分了!她虽是县主,可咱们老爷也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往日我听过她跋扈,没成想至张狂至斯!”
曲敦本就因那几道伤处痛得不行,听得温氏杀猪般的嚎叫,心中更是躁狂:“给我闭嘴!莫要嚎了!”
被喝止,温氏只得压下心间悲欲,捏着巾帕子小声啜泣。
有一就有二,自打魏言安被废黜后,她便没少受曲敦喝斥。曲敦既敢喝她一回,再加后头几回刻意为之,慢慢地,夫妇间的地位便颠倒了。
夫纲立了起来,再加上到手富贵飞了,这段时日,曲敦简直是将自己心中种种不如意都发泄在了温氏身上,总将她训到大气都不敢出。
便在温氏抽抽搭搭的啜泣声中,曲砚舟匆匆赶来。
见了曲砚舟,曲敦眼神便亮了亮。他旁的话也不说,开口说是一句:“其他人都出去,舟儿留下来。”
待房中只剩这父子二人时,曲敦在曲砚舟的搀扶下,慢慢坐了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