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吸了吸鼻子,嗅不见滔天魔气,亦闻不见仙气,一时竟不知这朱凰究竟算是仙,还是魔。
非魔非神,三界里兴许仅只有她。
渚幽将手覆在了这龙息化作的坚冰上,不知怎的,竟想着要不将长应那缕已被捻得不成样子的发给丢了,再在这凿块冰带走。
可她一想,又觉得有些窘蹙,这怎么就跟长应的气息贴着她身一般,就差未将那柔软的肢体贴过来了。
她唇一抿,猛地收回手,回头朝躲在暗处的一众仙魔看去。
这其中,应当没有观商手下之人,他手下的魔兵不知被带到哪儿去了。
渚幽朝那半藏在泥墙后的猫妖勾了勾手指,那猫妖个头不大,可观修为已有上百载。
猫妖见她勾了手指头,怯生生地缩了回去,一会又探头瞧了一眼。他回头瞄了一圈,无一人从暗处走出,百般思索下,小心翼翼地迈出了一步。
“来。”渚幽道。
猫妖走了过去,隔了几步远,还侧过身一副想跑的样子。
渚幽轻哂,说道:“怕我?”
“怕。”猫妖很是实诚。
渚幽又道:“这上禧城主事的是谁?”
猫妖那灵动的眼眸一转,说道:“无人主事,但见香轩的祸鼠娘娘倒是能管上些许杂事。”
“见香轩在哪。”渚幽问道。
猫妖朝远处一指,恰就是那勾栏院。
渚幽面上无甚表情,只慢腾腾移开了眸光,淡声道:“带她来见我,顺道将无不知喊来。”
无不知在这上禧城里的名头十分响亮,这三字一出,在场就没人不认识他的。
猫妖愣了一下,却不知道这位要找无不知干什么,无不知可是出了名的坏脾气,说得准确些,那脾气其实算不上是坏,倒是挺阴阳怪气的。他讷讷道:“无不知近段时日一直闭门不出……”
“敲门还用得着教吗。”渚幽不咸不淡道。
猫妖连忙颔首,“我这就去找祸鼠娘娘和无不知。”他转身刚迈出一步,瞧见渚幽站在那龙息化成的冰川边上一动不动,想了想道:“大人要不寻个地方坐坐?”
周遭的妖魔纷纷回避视线,唯恐这位说要上自己那去坐坐,一个个皆低着头,闷声不吭。
“不必。”渚幽将手覆在那寒气逼人的坚冰上,好似这坚不可摧的冰会被摸化了一般,竟还轻手抚了抚。
猫妖连忙收回目光,一刻也不敢耽搁,谁不知这位当时在魔域里是何等威风,虽然未当上什么第一主、第二主,可即便是那几位主也要敬着她,哪有谁敢忤逆的。
魔域里那些谣言,早已传得上禧城皆知,他许久之前就听闻这位会烧上好几锅沸水,用来煮些个不听话的魔,还会将魔扔进蛇窟里,抑或是将其悬在大漠上晾成个魔干。
如今这位的修为比先前也不知高上了多少,境界越发深不可测,看着是和颜悦色的,谁知会不会忽然变了脸色,将他们全都杀了呢。
想到先前这位幻出的四翼凰鸟真身,猫妖那步伐便迈得越来越快,好似身后有狗妖在追。
渚幽凌身一起,索性坐在了那冰川上,那凉白一片的冰中,还能看见那些飞檐廊柱的轮廓。
周遭依旧没有别的妖魔朝她靠近,想来方才那一只猫妖当真是不怕死的。
她忽然觉得无趣,当时在魔域里是这般,如今在上禧城亦是这般,她有些念撼竹了,还有先前大殿里那数十个十分会说话的魔,如今身边静凄凄的,连个口齿伶俐的都没有。
这上禧城里人倒是不少,只是不知嘴伶不伶俐。这其中有不少妖是从天界贬下来的,将仙骨一抽,仙职一去,身上便连半点仙气也不存,但仍能化出真身,修为也仍在,便成了妖。
若非她在斩仙台上入了魔,她那两百年也应当是妖。
渚幽环视了一圈,手缓缓一抬,周遭倒塌的廊柱忽然立起,就连齑粉也一点点拼成了原样,破碎的砖瓦被灵力一卷,慢腾腾汇在了一块,倏然间恢复如初。
遍地的狼藉被一扫而空,就连悬在天上被扑灭的花灯也重新亮了起来,灯盏里托着的那一簇火荧荧亮着,在风中缓缓曳动。
躲在暗处瞧见这一幕的妖魔俱是一愣,心道这一位怎么还替他们将屋舍复原了?
只见渚幽将手一勾,也不知道是要将谁招至面前,一众妖魔哪敢轻举妄动,恨不得脚下生根,变成一棵没有灵智且不能化形的树。
“我既已替你们将这上禧城保下了,你们何须怕我。”她道。
妖魔面面相觑,他们之所以待在这上禧城,既没有入妖界,也未入魔域,就是因不想惹是生非,只想保住自己的一条命,如今这么个能毁天灭地的大妖在自己面前,他们怎会不怕。
他们是闲散惯了,在这城中虚度时日,常于见香轩和赌坊里享这浊世贪色图利之欲,如今上禧城被劈了出去,谁都不知上禧城日后会如何,若这城没了,也不知该去何处。
闻言,他们连忙从暗处探头出来,小心翼翼地朝那朱凰望了一眼,又连忙收敛的目光,多看一眼便会觉双目灼热,似要爆裂。
一个水妖从池里爬了出来,她四肢白得连丁点血色也没有,四肢也软得好像被抽了骨一般,半个身伏在岸上,声音尖细地道:“大人当真要保上禧城?”
“我为了保上禧城,可是将九天神尊也……”渚幽敛眸,眼中似含有笑意一般,“也得罪了。”
水妖皮肤浮肿溃烂,因着周身白得不同寻常,更衬得她那双眼又大又黑。她双目刺痛,忍不住低下头,不再直视渚幽,而是去看湖中的倒影。
渚幽那身影映在湖水中,隐隐绰绰的,那水纹一动,她也变得模糊不清,当真像极了水中月。
“不知九天为何要将上禧城劈开,可是我等做错了什么?”水妖望着渚幽映在水里那朦胧不清的影子,尖着声说。
“你们不知?”渚幽似笑非笑。
一众妖魔瞠目结舌,谁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天界有意封锁消息,故而谁也不知凤族小女璟夷是魔主一魂转生之事,更不知上边要变天了,就连凤主也要被撤职。
水妖是个机灵的,只是模样长得太寒碜了些,她那黑峻峻的眼眸一转,刻意将声音放轻了一些,她那声音一轻,顿时变得沙哑无比,难怪要掐着嗓子说话。
她道:“难不成,是因方才一抹不知从何而来的魔气?”
渚幽坐在被冻在冰里的屋檐上,身上那冰川蜿蜒高耸,好似伏着一只白龙。她屈起手指在膝上轻飘飘地敲了两下,颔首道:“不错。”
“可若只是魔气闯入,何须将上禧城劈离,莫非是这城中藏了什么东西?”水妖斟酌着开口,那声音哑得好似什么东西在沙地上慢腾腾地擦过,她猛地抬头,又捏起嗓子用尖细的声音说:“若不是藏了东西,方才那九天神尊又何必在此处凿出一条缝来?”
渚幽抬起双掌拍了拍,她垂眼朝那水妖看去,只一眼便马上便将双目移开了,不曾想竟有这么寒碜的妖。
她眸光沉沉,哂笑了一声说:“不错,不过这东西,千年前就藏在这了,这上禧城里想必常有传闻,时常有妖无缘无故消失不见,你们可想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水妖壮着胆子问道,她话音一顿,两眼瞪得老大,问道:“难不成是因此处藏了什么虚空之境。”
“你们既然在这城中待了这么久,想必曾听闻千年前魔主观商有一队魔兵闯入了此城,然而却寻不到踪影之事。”渚幽循循善诱一般,不紧不慢开口。
一只魔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她天生是魔,故而身上魔纹遍布,只是肤色与古魔截然不同命,竟分外白皙,她支支吾吾道:“莫、莫非……魔主回来了?”
此言一出,周遭静凄凄的,只听见檐下铃铛被风给吹得叮咚作响。
悬在天上的花灯在摇晃着,火苗摇摇欲灭。
水妖瞪直了眼,尖声问道:“那一团魔气……”
“那不是魔气。”渚幽淡声道。
“那是什么?”水妖随即又问,她慢吞吞地又爬出一丈,忽觉得周身一冷,连忙缩了回去。
“是观商一魂。”渚幽那丹红的唇翕动着道。
这话好似是从天上落下的掣电红雷,砸得一众妖魔双耳嗡嗡,谁也未料到,那魔雾竟会是魔主的魂,他们面面相觑,浑身战栗着,就好似颓唐了许久的心重新跳动了起来。
这些妖魔,虽看着是不喜惹事的样子,那还不是因没有能耐。
如今九天职仙甚多,就连这上禧城也险些成了其掌中之物,只是千年过去,天界都不曾派仙亲自执掌,至多只是命些个仙在暗中盯着。
渚幽眸光一转,将这些妖魔的神情都看在了眼里,她心知观商归来,定是要将世间妖魔都收入手下的,既然如此,不如她推波助澜,好早些将观商引出来。
这些妖魔听见她的话,心底猖狂的喜意怎么也按捺不知,笑得嘴角裂开,一口白牙都露了出来,可他们却又不敢太放肆,毕竟这一位的境界兴许还要比魔主高上许多。
他们看不透渚幽的境界,心底却明白,观商鼎盛时期也是被古神一魄给灭了的,能长出四翼的凰鸟,想必……想必也该和古神不相上下了吧。
妖魔唏嘘,心道魔主若是与这位联手,何苦不能将三界皆据为己有,只不过魔主即便是与这位联手,也未必能毫发无伤,毕竟当今魔族凋敝,而九天除了一众仙,还有转世古神啊。
水妖怔住了,目眦欲裂一般,双目瞪得太过用力,连眼眶都发疼,她忍不住潜回了水中,尖声道:“难不成魔域三主当真将魔主三魂凑齐了?”
“魔域如今没有三主了。”渚幽纠正道,那第一主早给九天神尊当剑去了。她话音微顿,又道:“再说,这三魂也并非他们凑齐的。”
“那是?”水妖难以置信。
“是我。”渚幽双眼微弯,俯视着这一众妖魔道。
藏在暗处的些个妖魔纷纷走出,忍着双目的刺痛也要将这朱凰望上一眼,那跪在地上的小魔却颤抖不停,将额头抵至地面,许久未直起身。
渚幽心觉痛快,难怪观商千方百计也要归来,不就是想受众魔敬仰,想让三界仙魔神皆伏于他脚边么,这一欲,这一欲乃“意”,再说得细一些,便是声色名利。
她脊背那根骨忽然灼热得生疼,好似魔气正在将其浸染。
渚幽垂眼,唇角虽是略微扬起,可眼底却是一分喜意也不见,她反手按在了脊背上,把那想将白骨蚕食的魔气勾回了原处。就这么一星半点的魔气,竟还想扰乱她的心绪。
“这样,你们还怕我么。”她双目一抬,朝这一众妖魔扫了过去。
怕仍旧是怕,一种仙魔仍然不敢靠近,却未有人敢质疑。
渚幽慢腾腾开口:“如今魔主三魂已然归一,不过多时便能恢复千年前境界,届时他必定要去一趟妖界,不如我便将上禧城驱至妖族辖地,也好替观商省些事。”
“大人高瞻远瞩。”水妖在湖里冒出头,冷不丁说了一句。
渚幽睨了她一眼,心道这东西长得是丑了一些,但还算是个会说话的。
少顷,猫妖带着祸鼠娘娘赶了过来,只是无不知未尾随其后。
祸鼠长了一徐娘半老的模样,倒是风韵犹存,身姿也窈窕得很。她手中执着纸扇,唰一声便将扇子给抖开了,她紧皱着眉头,只朝渚幽望了一眼,便将双目掩在了扇子底下。
猫妖连忙道:“大人,祸鼠娘娘就是这一位。”
祸鼠未说话,大半张脸都挡在了扇子底下,她还是紧皱着眉头,竟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渚幽睨着她,“你一只妖莫非还修了闭口禅?”
祸鼠抿唇一语,却是微微躬身行了个礼。
“大人有所不知,祸鼠娘娘不轻易开口。”猫妖眼眸一转,眸光灵动得很。
祸鼠见状才连忙开口:“见过大人,还望大人见谅,我这嘴可比乌鸦还要厉害,若是道了些什么不好的话,是要成真的。”
“当真?”渚幽一哂。
祸鼠颔首,头上那金步摇战战巍巍,她掩在扇子后的双目略微一弯,又道:“故而我不常说话,就怕将人得罪了,若是如此,还得赔银两。”
“你为何要用扇子遮面,莫非我还看你不得?”渚幽声音渐冷。
祸鼠这才将扇子取下,没想到她竟半化真身,上半张脸看着还是人的模样,可下半边脸却是田鼠长相,只是口中未吐出吱吱声响,依旧还能道出人言。
她那嘴动了动,说道:“方才被大人的威压吓着,一时半会还缓不回来。”
渚幽心道,这上禧城里的妖可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入不得眼,她双眸一闭,“无不知怎未跟来?”
猫妖着实为难,“他好像不在屋中,那屋子上下了禁制,他修为比我高上些许,我碰不得。”
渚幽本是想问祸鼠一些事的,听了这话却忙不迭掠身而出,亲自朝无不知那木屋奔去。
猫妖和祸鼠想了想连忙跟了上去,却见渚幽好似来过不止一回,竟轻易就找到了那木屋所在。
无不知虽也居于街市之中,但周遭都是华屋玉楼,只他那木屋又矮又窄,怪寒酸的。
屋门前,放置了就多茶酒,十分讲究,凡人是如何祭亡人的,这茶酒便是怎么摆的。
木门果真紧闭着,一道看不见的禁制将这破烂不堪的木屋笼于其下。
渚幽手臂一抬,裹挟着灵力的烈风顿时将那禁制给撞碎了,明明无色无形,却哗啦一声,好似碎了一地的瓷。
祸鼠和猫妖堪堪赶上,两妖俱是上气不接下气。
渚幽猛地将木门推开,迈进了那木屋里,刚进去便觉一股阴寒的魔气扑面而来。
她只一弹指,便将这凛冽的魔气化开。
遗留在此地的气息虽十分稀薄,但分外熟悉,可不就是观商留下的么。
不曾想,观商竟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将无不知给劫走了,若非是想从无不知口中撬出点什么,想必就是因为,无不知得知了些不可告人的隐秘。
观商。
她在心底一字一顿地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