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顷果真知道华凌君看到的是什么,他两百年前定也是有意将其贬下凡间的,这其中详细,只有等华凌君醒来才知晓。”长应淡声道。
“倒是错怪玄顷了。”渚幽道。
话音方落,华凌君倏然睁眼。
他的发髻散了,黑发地贴在脸侧,在芥子里多待一刻,面上那将死之色便更浓上一分。
在睁眼的那一瞬,华凌君陡然咳出了一口水,他眼眸一转不转地盯着天,然而这芥子里的天地皆是假的,故而天色虽然明亮,却瞧不见玄晖。
华凌君朝天穹的方向望了好一阵,随后才坐起身,朝自己的肩头看去,可惜他如今是凡人之躯,连丁点灵力也没有,根本看不见自己的命火。
这几世的记忆在识海中错乱地交缠着,他垂下眼,半晌没说出话。
这种感觉渚幽分外清楚,她复苏灵相时,三千年前的旧事也是这般压在心头,叫她喘不过气。
渚幽并不忧心这华凌君,天帝既然要保他,他总不该一时想不通便寻死。
长应也在等,她神色沉沉地望着,并未立即开口,而是在等华凌君出声。
华凌君抬手扶额,额角上青筋暴起,他急急喘气,半晌也没抬起头,也似乎无暇管顾自己身边站着的究竟是谁。
渚幽退了一步,这一退,华凌君余光才扫见了那双黑色的绣鞋。
他猛地扭头,撞见了这皎皎如月的朱凰,那一瞬,他瞪直了眼,哑着声道:“我见过你。”
两百年前渚幽也还在九天,哪能没见过,这两百年过去,她的相貌可是丁点未变。
华凌君愣了许久,死死地盯着面前这神女,好似要将她盯出一个窟窿。他的手仍旧捂在额头上,半晌没能吐出下一句话。
渚幽垂视着他,索性开口:“你可有记起前尘往事?”
华凌君两百年前在九天当鹤仙时,就是一副沉稳又冷淡的模样,如今虽转世成人,脾性却未变。他并未疯了般问自己究竟是谁,反倒垂眼神思了一阵,先是摇头,后来又点了头。
“那你知道我是谁了么。”渚幽问道。
华凌君紧皱着眉头,尚在九天时的种种如大浪般在他的识海中掀着天,不光九天旧事,前一世轮回时的种种也直往他的脑子里钻,他一时捋不清究竟哪些事是这一世的,哪些事又是上一世的。
“不急。”长应寒着声道,“总归是又浸了一回往生池,再怎么也忘不掉了。”
她一开口,华凌君才发觉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他愕然转头,在望见长应的一瞬却陡然止息,并非惶恐,而是因在他的记忆之中,似乎从未见过这么个人。
不,她是人还是……神?
长应看出他心中所思,淡声道:“不必管顾我是谁。”
她弯下腰,将食指抵在了华凌君的额上。
渚幽见状皱眉,“他的识海尚还是乱的。”
“我来拂顺。”长应道。
在被往生水攫去了大半神力后,长应的手指寒凉似冰,指腹于凡人来说太冻了一些,惹得华凌君一个哆嗦。
华凌君这才看清这女子的容貌,眉目皆是昳丽的,可偏偏她面上无甚神情,一双眼好似无喜无悲,硬是将艳色给压了下去,只剩一身薄凉。
“莫慌,我来助你。”长应寒着声道。
那一瞬,眉心处好似挤进了什么东西,华凌君蓦地闭眼。
一缕灵力钻入了他的眉心,游鱼一般潜入了那被撑得近乎破裂的识海中。
这躯壳是凡人的躯壳,识海自然也是凡人的识海,这么窄窄一个识海,险些承不下忽然多出来的这一丛丛灵丝。
这些灵丝果真杂乱无章,这几世的记忆全缠绕在一块,不分彼此。
那缕灵力缓缓下潜,所到之处,灵丝一根根分开,变得整齐有序。原先根未扎牢的灵丝忽地扎牢了根,虚弱欲断的忽地变得刚劲了起来。
长应缓缓找寻,过了半刻才找到两百年前的灵丝,那灵丝完好无损,并未受过灵力的摧残。
她将神思放入其中,顿时看到了华凌君两百多年前在浊鉴中所见到的种种。
她眼一睁,便好似附在了华凌君身上,华凌君的眼也成了她的眼。
这浊鉴中混沌一片,江海盖地,而日月相傍,四处屋舍或是翻倒,或是只余一半。
华凌君就站在浊鉴之中,许是刚从万象混沌界中出来,他气息有些乱,一时间不知该往何处走。
同他一齐入浊鉴的其余仙仍未出得万象混沌界,故而眸光所及之处再无旁人。
华凌君稳住心神,忽地闭眼释出神识,试图找到其余十一仙所在。
那神识如地毯般朝远处铺开,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寻到,被拉入万象混沌界中后,又如何能容他寻得到。
他正要将神识收回,忽然觅见了一缕古怪的气息。
借着这灵丝,长应也嗅见了这枯朽的气味——
是魔。
华凌君面色一冷,以灵力攥住了那气息,眼前倏然一变,忽然跌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放眼望去,竟连一寸光也没有见到,抬手时,他连自己的五指也看不清。
他连忙幻出一盏灯,提在手中缓缓前行,不知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长应借他的五感又嗅到了那魔物的气味,没想到浊鉴果真混进了魔。
忽然间,远处响起了啷当铁索声,好似有根玄链在地上沉沉地拖拽着。
华凌君走得很慢,他每一步皆如履薄冰,那声音越来越近,距他不过十尺。
十尺,他只消将灯举高一些,便能看清远处究竟是什么东西拖着锁链在动。
他心一沉,竟觉察到此处有他熟悉的气息,不是旁人,恰是天帝玄顷。
华凌君瞳仁骤缩,这才意识到,他分明是误入了玄顷的万象混沌界!
万象混沌界会将人之五蕴全数照出,所贪所眷,所惊所怵皆在其间。
长应循着他的眸光,紧紧盯着那锁链声响之处,在华凌君又走近了一步后,终于看清了不远处的天帝玄顷。
玄顷伏在地上艰难地爬动,他的脖颈和双足上扣着枷锁,身上神力如丝线一般被抽了出来,那丝丝缕缕的神力汇向愈发黑暗之处,那里似乎站着一个人影。
被抽出神力后,玄顷的灵相变得孱弱起来,似乎被染上了墨色,那是因起了魔念。
华凌君神色沉沉,没想到他嗅到的魔息,竟是源于玄顷。
玄顷仰头朝华凌君看去,竟未止步,仍紧咬着牙关朝他那处爬去。
华凌君怔在原地,似乎不敢信玄顷竟会如此狼狈。
这是万象混沌界,皆是假的,却也是界中之人所困扰的种种。
玄顷松开了紧咬的牙关,反手朝自己的后脑勺摸去,硬生生掐断了那被攫取的神力。
他道:“离镜后,我会将你贬下凡间,我余下灵力会用来护你周全,在古神未归前,此事不得声张,否则九天必将大乱,若你在凡间的转世被寻到,那恐怕是因……”
“我神力尽退,命不久矣。”
华凌君眸光寒冽,默不作声地施出了一道灵力,灵力朝远处黑暗急旋而去,将那隐在暗处的身影照了出来。
竟是——
观商!
玄顷倒呵了一口气,猛地将他和华凌君拉出万象混沌界。
长应随即也从华凌君的识海离开,蓦地朝渚幽看去。
渚幽愣了一瞬,“怎么?”
“我皆已知晓。”长应冷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