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书卷簿册凌乱堆地,好似撕了遍地的碎帛残纱。
矮案咚一声被扫到地上后,屋子里一时间又没了动静。
小二听见这声响匆匆上楼,将门叩得笃笃作响,压低了声音问道:“客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屋里无人应声,就好似方才的动静是被风吹出来的,他举起的手又要叩下去时,里边忽传出声音道:“无碍……”
小二松了口气转身就走,走远才后知后觉,这声音怎听着似乎与先前不太一样?
屋中,长应将头埋在了渚幽的肩上,那眷恋的模样像是许久未见,气息就跟虫蚁一般,在渚幽的耳边爬着。
渚幽冷不丁被扑着,此时头昏眼花的,她朝长应下颌捏去,只见那双龙目睁着,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里果真连一丝魔气都没有了。
而她脊骨里那一缕魔气也终于被克制住,缓缓沉降回了原处,未再犯乱。
她松开长应的下颌,紧绷的心弦登时松开,肩背懈力的那一瞬,双耳嗡嗡作响,好似干了什么苦活。
此时躺着连动也不想动上一动,浑身上下写满了一个「乏」字。
“你早醒了?”她无力开口,连话音也是酥酥软软的。
“才醒……”长应又垂下头,抵着她的肩不肯抬,“我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渚幽合起眼,也不想管顾那摔了遍地的书卷簿册了。
长应道:“梦见那日所见,只是并非是在沙城,那大红轿子从丹穴山一路抬到了九天,轿子里坐着的是你,在九天等着的是我。”
她停顿了一瞬,又说:“可惜天下极炎就是凤凰火,故而不曾跨什么火盆,我看见你在轿子里下来,穿着一身红裳,我们无需拜什么高堂,只拜了天地,你跟我对拜时,撞着了我的头。”
她说得十分细致,好似真的亲身经历了一番,说完眼里忽然透露出一丝迷茫来,“刚入了屋,我便醒了,若是未醒,也不知会在屋中做些什么。”
渚幽颈侧有些痒,她微微眯起眼,朝长应的发顶看去,问道:“你当真不知道?”
长应没说话,好似真的不知晓。
“若你当真猜不到,那时在凡人府邸外时,为何要匆匆将我牵走,你明明就听见些声响了。”渚幽一语道破,省得这龙还得装无辜。
长应那搔得她侧颈发痒的气息蓦然一滞,“可盖头要如何掀,合卺酒又该如何喝?”
渚幽没答,她自然也不知晓,活了数千年的仙神,此时竟比凡间小儿还不如,连这寻常事也不明白。
她耳畔泛红,推着长应的脑袋道:“起开些,别枕着我,我浑身乏。”
这话音刚落,一龙一凰登时对调,躺着的变成了长应,而伏在其上的成了她。
渚幽垂眼看她,那细碎的银发洒在枕边,好似蜿蜒的溪流,“这样我就不乏了?”
“我想知道,那合卺酒该如何喝。”长应说得极其认真,好似当真只是求知。
然而她眼底哪还剩下几分清明,按着渚幽的背迫使她伏低了身,掬了一捧银发放在唇边吻着。
那绸裙纱衣垂在边上,与这遍地的书卷簿册丢在一块儿,敞开的书卷上那规规整整的字被软纱一遮,顿时变得模糊不清。
“你什么都想知道?”渚幽没想到这龙同她换了个位置,哪是想缓去她的疲乏,分明是想令她连半个字音也吐不出来。
玄龙似是在戏玉一般,在这白玉上留下了斑驳红痕。
许是尝过数回的缘故,明明还未被碰及,那儿已是溻湿一片,被勾拨了一下,登时好似遭了倾盆大雨,变得泥泞柔靡。
渚幽只轻哼得出声,推向长应肩头的手被拉了个正着,手腕里侧被亲了一下。
随后她仰躺在锦被上,好似芥子里被强行劈开的雪山,中间是那无人问津的幽谷,随后谷底桃苞被纳入一处温热。
被嘬了个正着。
翌日醒来时,渚幽还被紧紧揽着,她见长应要睁眼,忙不迭伸手将垂在地上的衣裳给抓了过来。
未等长应回神,她已自顾自给这龙将腰带也给系上了,只一头黑发乱腾腾地垂在肩上后背。
长应回神之时,一本簿子塞入她手中,那簿子看着薄,实际上沉甸甸的。
渚幽在一旁说道:“这些事务我可不帮你,玄顷和坤意还得耗个数百近千年才能归来,其间九天之事只得交于你手,等到天帝归位,你才能脱得了手。”
长应冷着脸翻起手里那簿子,忍着烦闷看了起来,她幻出一杆笔,在这满簿册的名录上划了数道,划得分外果断,与她斩魔时一模一样,一边道:“这些仙职都可划去,太过繁累。”
“如今九天之外散仙甚多,有才干的可收入麾下,一些大妖和魔物游走凡间,恐对三界不利,可惜妖主有心无力,怕是得一改妖界乾坤。”长应皱着眉道。
她手一抬,跌在地上的书卷归到她掌中,打开看了一阵,慢腾腾写上了几笔。
渚幽坐在一旁看她,忽道:“妖界的天早就变了。”
长应侧过头,不解其意。
只见渚幽凭空取出了一方白玉,那白玉上雕着的是狰狞凶横的妖物,可不就是妖玺。
长应愣了一瞬,似乎没料到这妖玺会在渚幽手中。
“你受魔念左右时,我向你讨要了这妖玺,你忘了?”渚幽将妖玺抛起,又接了个正着,那手腕细细瘦瘦,好似能被这方白玉压折一般。
长应伸手想夺,渚幽将那妖玺一攥,藏到了身后,“你给了我,便是我的了。”
“那便给你了。”长应唇一抿,又道:“你去过妖界了?”
“去了,我堂而皇之将妖玺带走,未归还妖主。”渚幽又道:“还在妖市中惩戒了几个小魔,他们说你不是,我听不得。”
长应作势要亲她,被渚幽拿起的书册挡了个正着。
渚幽一哂,“九天不好插手妖魔两界之事,但我却是可以。”
长应没说话,似是在思索。
渚幽放下手,那双无辜的眼微微弯着,“如今妖界里藏了不少小魔,我要你打开魔域,我会将那些魔物都驱回魔域,而你只需定下个妖魔不准擅入人间的规矩就可以了,你听不听我的?”
长应定定看她,只见她唇边噙着笑,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半晌才道了个「好」。
渚幽捡起地上的书卷和簿册,一样样叠好了放在腿边,给长应递了过去,一边道:“你还未复苏灵相的时候,缠着我问我何时再带你来凡间,你将这些杂事都处理好了,我再带你走走。”
长应眉一皱,说道:“我何时缠着你了。”
“可不就是缠着么,明明冷着一张脸,却可怜兮兮的,好似非去不可一样。”
渚幽睨她,将手里捏着的册子塞到她怀里,一边道:“我要睡了,你莫要再折腾我。”
说完,她躺下侧过身,还真的就阖起眼来。
长应瞧见她耳廓红着,垂眼翻起了手里的书册,继续看了起来。
待将众仙奏请之事批完,已是两日之后,天大明,楼下街市那吆喝声愈来愈响亮。
这客栈的小二其间敲了一次门,问要不要添茶水,屋里无人作答,他便讪讪走了。
将笔杆收回,长应回头才发觉渚幽不知何时醒了,竟在默不作声地看她。
“你想带我去哪儿走?”长应直截问道,好似她这么紧赶慢赶地批阅当真是为了在凡间走上一遭。
渚幽许久未这么好好歇过,此番一睁眼,眸子半天还是睡眼蒙眬的,许是睡时压着了头发的缘故,侧颊上落下一片绯红的印子。
“这就看完了?”她眸光一扫,只见案上那书卷墨迹未干,写了好几处批示。
长应垂眼呼出了一口龙息,那墨迹登时就干了,“即便是三千年前,我也从未处理过这些烦琐之事,那时只需除魔便够了,哪知九天竟有这般的琐事。”
“可你仍是看完了。”渚幽坐起身,将垂在身前的银发随手往身后一揽。
长应摇头,“不知这般决断是对是错。”
“仙神又不是不能犯错,试试不就知道了?”渚幽倒是不慌不忙的,“九天也不是未曾错过。”
长应颔首,抬臂一挥,满榻满地的书卷簿册顿时被一扫而空,这屋子复而又整洁一片,连半片书页也未遗下。
她颔首说:“只盼九天在我手中的这段时日,不会错得太过离谱。”
“不会,我信你。”渚幽眼里惺忪散尽,攀着长应的肩靠了过去,弯着腰在这龙的脖颈上亲了一下,恰就落在逆鳞原该在的地方。
长应本想迎上去,未料到渚幽退得分外快,只得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明明是生杀在握的九天玄龙,此时却连冒犯朱凰也不敢,那模样小心又可怜。
渚幽只好又靠了过去,这一心软,气息险些被攫了个尽。
她攀着长应的肩,被抵到了床榻后边的画屏上,后背的衣料皱成一片,膝弯忽地被抬起,她无意踢到了榻边小桌上的花瓶,那瓷瓶跌在地上碎开了花。
长应忽地在她耳畔问道:“你的翎羽呢。”
“要来作甚?”渚幽险些答不出来,气血烫得好像凤凰火烧身,她好似叼食一般咬上了长应的脖颈,若是龙形,龙鳞定都要被叼下来了。
“给我一片……”长应低着声说。
渚幽攀在她肩头的手一动,幻出了一片翎羽,那翎羽华贵非常,其上还沾着凤凰火。
长应将那翎羽接了过去,手一掸,羽梢上的火顿时熄灭。
翎羽拂过时,渚幽周身战栗,比之先前更轻更柔。她闭起双目,不敢想那是她自己的尾羽。
天色黯下,上房的客人终于走了,店小二去看了那屋,屋里头整整齐齐的,也未少东西,怎么也不像是摔坏了物什的样子,地上连半片碎瓷也未寻着。
他摸着头百思不得其解地下楼,问道:“掌柜,天字一号究竟住了几人啊。”
“出去的是两位姑娘。”掌柜心里头还念着那两位露在头巾之外的眼,仅是一双眼便叫人不能忘怀,也不知若是将纱巾全摘了得是怎样的面貌。
小二更是困惑了,“可先前住店的不只有一位姑娘么,我观那房门紧闭着,不像是有人出入的样子。”
“你倒是闲,正经事不干,盯人屋门做什么!”掌柜瞪着他道。
小二讪讪地擦桌子去了。
玄龙直上九霄,朱凰却未在其畔。
九天之上云兴霞蔚,白玉宫阙上神光熠熠,虹辉四映。
天门大敞着,一众天兵见玄龙归来,立刻躬身相迎。
长应回到九天的一瞬,她周身威压未敛,只一踏进天门,众仙神便觉察到了,纷纷迎了过去。
群仙见她身无大碍,纷纷拱手道:“恭迎神尊回天。”
长应微微颔首,冰冷的眸光自一众仙神上一扫而过,淡声问道:“芝英仙何在?”
“回禀神尊,芝英仙伤势未愈。”一仙道。
这仙话音方落,远处便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芝英仙自远处步近,眼中可见欣喜。
芝英仙面色虽还略显苍白,可行走时身无迟滞,应当已无大碍,她揖身道:“小仙在此,劳烦神尊挂心。”
“那日我心志紊乱,误将你伤着,多有得罪。”长应斟酌了一下,才慢声道。
芝英仙愣了一瞬,哪料到冷面冷心的玄龙竟还会同她赔不是,她顿时不知所措。
长应手一翻,将一个瓷瓶取了出来,“此药当能助你痊愈。”
“多谢神尊……”芝英仙忙不迭伸手去接。
玄龙转身便朝大殿走去,一众仙神跟在其后。
大殿已恢复原状,满地的白玉上哪看得出什么裂纹,悬梁高柱全被扶起,当真连一丝坍塌的痕迹也寻不着。
只见玄龙沿着那锦缎长毯往前走,却未坐在天帝的华座上,而是提裙坐在了边上。
长应手一扬,“坐……”
众仙神闻声纷纷入座,又见玄龙只一个抬臂,数不胜数的书卷和簿册簌簌声堆高。
长应淡声道:“这些书卷我皆已批完,若有不妥可再商议。”
一众仙神连忙拱手,一个个面上俱现喜意,纷纷抬手将自己奉上的卷宗书册取回。
那数不胜数的书卷腾至半空,哗啦啦如百鸟振翅般,倏然间归入各位仙手中。
“还有一事……”长应金眸一抬,斟酌着道:“如今古魔已去,群魔无首,一些逗留在凡间妖界的小魔虽不至于戕害人命,但多少会滋生事端。
若就这么将其搤杀,却会显九天不公,是该重开魔域,当是放虎归山。”
“只是不知魔域内时候会有魔门遗落。”有仙担忧道。
“上禧城已被镇在须弥山下,魔物再入不得无渊,且无渊中法阵已毁,魔物再借不得界外之力,如此便不会再能将魔门悄无声息地藏起来。”长应淡声道。
她话音一顿,又道:“只是古魔泯灭后,其手下魔兵未必能被清剿干净,诛邪神君何在。”
诛邪神君连忙起身,低头拱手,“小仙在此……”
“魔域大开后,你且将凡间看好了,若有魔起邪心,格杀勿论。”长应说得薄凉,好似无心无情。
诛邪神君愣了一瞬,“那魔域内若是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