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在台阶上的竹篓是让春纤捡回来的。她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笑了:“这个小竹篓我小时候编过,装蛐蛐儿用的。”
苏倾笑了一下。
俞西风小的时候最会斗蛐蛐儿,编竹篓麻利得很。那时候他很皮,笑起来两个笑涡,不似现在像个阎罗王。
进了笼子的布谷鸟上蹿下跳,长尾像个锥,顶得笼子左摇右摆。
她看出来这鸟是个野的,皮毛沾着林间雨露,不服关,就像满脸矛盾的西风。
陆宜人披着衣裳,悬着枯瘦的手腕写字:“王上把十二卫划给了宋都统。”
苏倾将鸟捉了出来:“王丞相的女婿”
“嗯。”
陆宜人兄父都在朝堂,消息比苏倾灵通。她愿意像普通同僚那样同苏倾相处后,尚仪局的日子开始一天天顺了起来。
“大司空肯答应吗”
十二卫是明宴的旧部,这些年一直对他俯首帖耳,听他统帅,此举是折了他半边羽翼。
陆宜人停顿了一下,她对大司空还有些忌惮:“都统掌权,名正言顺,王上站在丞相那边,明面上只能答应。”
苏倾点头,陆宜人垂眼:“不过,听说他回府以后大发雷霆,笞死了三四个通房才解气,誓要与丞相不死不休。”
苏倾蹙了一下眉,在她印象里,明宴从不挥鞭子,也没有通房。“这种私事,旁人怎么知道的”
“坏事传千里呗。”陆宜人轻轻一嗤,觉得与苏倾聊天倒也不坏,她的声细细柔柔,进退得宜,像涓涓流水。
核验完最后一本账册,她伸个懒腰:“王上安抚大司空,给他赐了一桩婚。”
苏倾眼皮跳了一下,心马上乱了:“是荆家女儿”
陆宜人看她一眼:“消息倒灵通。”
这些年,没有高门贵女敢嫁大司空,一方面知道他不好女色,阴沉跋扈,难以讨好;另一方面,大司空今日泼天富贵,烈火烹油,谁知道明天会不会跌下高处,死无葬身之地。
陆宜人收好东西:“是个六品小官,安抚我看像羞辱。”
苏把鸟往竹篓里一装,从桌上起身,披上了外袍,春纤跟过来:“尚仪去哪儿”
苏倾笑一下:“我把这鸟放了,不必跟来。”
她出了门,隔了片刻,陆宜人皱起眉,叫住要出门的春纤:“苏尚仪不是不让你跟”
春纤慌忙福了一下:“瞧奴婢这记性。”
陆宜人掀起眼,定定地望着她:“要是闲,把苏尚仪的桌子帮忙收收。”
“是。”
苏倾站在回廊上静静地等,站得两脚发麻。
正是下朝时候,远远看得到对岸三三两两往出走的官,内宫是王上私产,女眷众多,众人避之不及,这里面只有一个人敢穿过内苑湖景出宫,是王上称之“位比王爵”的大司空。
忽而腿上一阵锐痛,苏倾低下头,手上拎着的竹篓贴着腿侧,布谷鸟尖尖的喙正穿过竹篓的孔隙一下一下地叼她,勾破了她的裙子。
夏天的官袍轻薄,她把竹篓移开,支起腿,手指伸过去摸了一下,尴尬地穿过那处破洞,轻易地摸到了大腿的皮肤。
余光瞥见一双黑色靴子驻足,她抬起头,不想是在这种情形下等到了明宴。华冠之下,他的容貌苍白锋利,难以接近。她拨弄了一下裙摆,慌忙站直。
俞西风看见了她手里的笼子,脸上阴云密布:“苏尚仪,你”
“明大人,”苏倾抢先说话了,她仰头看着明宴,明宴侧眼望着湖面,眼底是漠然的光影,“荆小姐的婚事,请务必慎重考虑。”
在小世界里,答应了这道赐婚,就是明宴犯错的开始。从这场婚礼开始,他将彻底激怒王上,等燕成堇铲除了丞相这最后一道障碍,一个集权的帝国,不会再容许大司空争辉。
俞西风很想上前打断她,说一句“关你屁事”,可是明宴还未动,他不敢妄动。
明宴的眸光锐利,半晌,淡淡扫她一眼:“内闱女官,管好自己分内事。”
明宴拔脚离开,苏倾在身后说:“这鸟住不惯笼子,带回去放了。”
俞西风心跳着侧头,他有种错觉,明宴的脸色比刚出来时还要冷淡,还要漠然。
苏倾追了几步,坚持把竹篓挂在俞西风背上的剑柄上。
俞西风彻底恼了,想把她甩开,可触到苏倾那一双漆黑的眼,被震住了刹那,脚像黏在地上似的。那双安静的眼睛里好像含了无限将说未说的恳切,同从前一样柔柔地喊:“西风。”
苏倾站在廊上,远远地看着二人走远。竹篓提在俞西风手里,一荡一荡的。
大块的坚冰徐徐升烟,大殿里近乎阴冷了,燕成堇披着衣裳惫懒地靠在塌上。
“几次了”
“第三次了,还是在泰泽湖边的廊桥上。”
王上盯着她看:“是他找苏尚仪,还是苏尚仪找的他”
春纤跪着,跪得膝盖发寒,她其实有点怕这空荡荡的死寂的大殿。
她怀念起有阳光的尚仪局,苏倾身上有舒展的香味儿,笔尖蘸着朱砂,落下一行娟秀的小字:“陆尚仪是个好人。”
苏尚仪,您也是好人。这世上,如有余地,谁也不愿当坏人。
“偶然碰到的,都是大司空先搭话。只说话,没有逾矩。”
燕成堇慢慢地捏着眉头:“下去领赏。”
待春纤退下,他抬抬手,站在门侧的嬷嬷无声地围上来。他说:“定个日子罢。”
几个嬷嬷对看一眼,迟疑道:“帝后大婚,至少需得准备一年。”
“就在大司空成婚之后一月内。”
“王上,时间紧促,恐礼数不周”
燕成堇充耳不闻,下了塌,伸出手掌,在床侧的墙壁上抚摸着:“这里,抑或这里,给孤锻一道锁链。”
日头很大,晒得地面发烫。树上的果子落地即化,变成一地黑紫色的黏液,一踩一脚的黏。
尚仪局门口立了一道纤长的影子,走近了才发现是抱着臂、目光锐利的陆宜人。
“春纤,该当值的日子,你去哪儿了”
俞西风是准备扔鸟儿的时候发现竹篓底部的字条的。
刚拿出来,他“咦”了一声,另外三个人马上凑上来,几个脑袋紧紧抵在一起,费力低辨识字条上面的小字:
“王上已非十二岁孩童,当以一国主人视之。有妻有子,即有软肋,可做他人把柄。大司空为人恣睢,但绝非泯灭人性,否则不会救尔等于街市,多年来悉心教导。还请各位为大人考量。”
四个人几乎是同时呼一口气,吐出了一口夏日的燥热。
南风没好气地扇着风:“不是已经与我们恩断义绝了么还伸这么长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