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常安坊的路上,天空中又飘起了雪片。
到得山池院时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桓煊挑起车帷往外望,见到门口那两盏风灯,一时竟生出股旅人归家之感。
说来也奇怪,无论王府还是蓬莱宫,都从未让他生出过这种感觉,他想了想,大抵是因为这里有?个无依无靠,全心依赖他的人吧。
马车驶到清涵院门前停下,桓煊降车,忽然闻到远处飘来淡淡的食物香气,混杂在风雪中扑面而来,冷风也?带了尘世的烟火气。
他顿住脚步,朝那隐没于枫林里的小院子望了一眼,那星星点点的灯光也?似比别处暖一些?。
“她又在折腾什么?”桓煊问迎上前来的高嬷嬷,状似不经意。
高嬷嬷答道:“昨日王府送了南边来的鹌鹑,鹿娘子在烤鹌鹑,又弄了些?古楼子。”
顿了顿:“殿下从城外回来,还未用膳吧?老奴叫人去传膳……”
桓煊犹豫了一下道:“叫他们送到棠梨院去,我去那里用膳。”
高嬷嬷一愣,随即隐隐明白些什?么,觑着?桓煊脸色道:“那些是乡野鄙人的烹调之法,恐怕不合殿下脾胃。”
桓煊并未反驳,“嗯”了一声,却径直沿着?枫林中的小径向那暖融融的小院走去。
走到门口,便已听见庭中的欢声笑语,那猎户女略带沙哑的声音特别引人注意。
他推门进去,只见那猎户女和几个青衣婢女坐在廊下说笑,脚下燃着?炭盆,面前摆着?风炉、铁架,竹签串着的鹌鹑滋滋冒油,旁边一个铁炉子上烘着?古楼子,一旁小竹案上摆着?酒壶酒杯和料碗。
他风尘仆仆在外奔波一日,她的小日子倒是过得挺自在,他这么想着,心里莫名涌出一股酸意,嘴角的笑容淡了去,看起来又是那副高高在上、难以取悦的模样。
几人见齐王殿下降临,俱都起身行礼,春条和小桐等一干婢女连忙退到一旁。
桓煊淡淡地看了随随一眼,微微颔首便算打了招呼。
这时,高迈和侍膳的内侍也?提着?食盒到了。
桓煊便对几个婢女道:“你们退下吧。”
小青衣们都忍不住流露出失望,他们眼看着?就要吃
上鹿娘子的烤鹌鹑和古楼子了,谁想齐王殿下突然驾到,快到嘴的东西吃不成,别提多难受了。
尤其是鹿娘子做的古楼子,那可真是一绝,连西市上白家胡饼铺的都比不上。
但主人有?令,他们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到嘴的美味飞了。
小桐年纪最小,更藏不住事,几乎要哭出来了。
随随看在眼里,对桓煊道:“殿下,这些?鹌鹑烤得老了,饼也有?些?焦了,民女重新烤过吧?”
桓煊知道她是替那些下人着想,心下甚觉无谓,但因着?心情好,并未反对,点点头:“这些?便赏他们吧。”
婢女们个个面露惊喜,上前谢恩。
随随冲他们挤挤眼。
桓煊看在眼里,只是一哂。
待婢女们退至远处,桓煊抖了抖狐裘上的风雪,解下递给随随放在一旁,扫了一眼铁架上的鹌鹑,明知故问道:“这是何物?”
随随答道:“回禀殿下,是南边送来的鹌鹑。”
顿了顿,又指那铁炉子上烘得焦黄香脆,撒了胡麻的面饼:“这是民女做的古楼子。”
桓煊“嗯”了一声,走到她方才坐的小榻边,不见外地坐了下来,撩了撩眼皮:“什?么馅的?”
“羊肉馅。”随随答。
桓煊眉头一皱,挑了挑下颌:“孤不吃羊肉。”
他用眼梢瞟了她一眼,却见那猎户女只是眨巴着?一双水盈盈的眼睛,目光中微有?困惑,全然不明白他的暗示。
他只能指了指铁架子:“你的鹌鹑快烤焦了。”
随随这时方才明白过来他是想吃,不禁哑然失笑,想吃便说想吃,还要?叫人猜他心思,这人还真别扭。
她看着?火候差不多,拿起只烤鹌鹑,往上洒了少许盐花:“殿下要?尝尝么?”
桓煊这才矜持地点点头:“好。”一副纡尊降贵的模样。
随随知他性子如此,并不放在心上,将鹌鹑放在银盘中,连着?竹签子一起呈上前去:“殿下请。”
桓煊拿起来看了看:“未加调料?”
随随道:“鹌鹑是活宰的,新鲜的雀儿只撒盐就很鲜美了,加了调料反而?盖住味道。”
说完这话两人都是微微一怔,依稀曾在哪里说过、听过,但一时都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铁炉上传来焦香味,随随低低地惊呼一声,连忙起身跑过去,将古楼子取下来放在盘中,用小胡刀切成数片,刀锋划开香脆面皮,空气中充斥着肉馅的鲜咸香味。
桓煊不喜食羊肉,嫌它腥膻,平日王府的庖人做古楼子,用的都是豚肉或鸡肉做馅料。可这猎户女治的羊肉却闻不出腥膻,他不由好奇道:“这羊肉里加了什?么?”
随随目光微微一:“是胡人治羊肉的法子。”
桓煊点点头,她家乡那一带胡汉杂处,从胡人那里学到些奇怪的法子也?属正常。
他没再多问,垂下眼皮,抿了一口酒。
他的睫毛很长,但不翘,微微垂眼的时候几乎将眸光全都遮住,让人猜不到他心思。
随随问他道:“殿下可要尝尝看?”
桓煊本来不欲品尝,他的爱憎一向很分明,开始讨厌一样东西,便讨厌到底,即便是没有?膻味的羊肉,他也?兴致缺缺。
他们兄弟三个,他和长兄随了母亲,受不了这些?腥膻之物,他长兄当?年去西北两年,回来说起还苦不堪言。
但他不经意间抬眼,对上女子的眼睛,她琥珀色的眸子在灯火映照下闪着奇异的光,满是希冀,似乎手里捧着的不是古楼子,而?是切下的一片心。
桓煊便是铁石心肠也?受不住这样的眼神,何况还是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
他接过来咬了一小口,肉馅熬得酥烂,脂油在唇齿间化开,非但没有一般羊肉的腥膻,还有?一股不知什么香料的清芬,食之齿颊留香,他眼中不由闪过一抹讶异。
他只是不想看她眼里的光芒暗下去,本打算咬一口浅尝辄止,却不知不觉又咬了一口,一口接一口,将整块都吃了下去。
随随弯起眉眼,一脸欣悦:“殿下可喜欢?”
桓煊才说自己不喜欢羊肉,脸上有?些?挂不住,淡淡地“嗯”了一声:“不错。”
顿了顿又道:“上回……”
他想起上回她送来的鸡汤和醉松蕈,却忽然想起自己非但不领情,还将她的吃食倒了,便不再说下去。
高迈知道主人心思,便接过话头:“鹿娘子真是兰心蕙质,连烹调都这般出色。对了……”
他顿了
顿:“上回那醉蕈子不常见,是怎么做的?”
桓煊冷冷地乜了他一眼,高迈却仍旧笑嘻嘻地望着?随随。
随随道:“那是松蕈,后园山坡上松林里摘的。”
桓煊不发话,高迈继续道:“殿下上回倒是用得好,来年秋日鹿娘子再做些?可好?”
随随眼神微微闪,笑道:“这种蕈子不常能找到,这个秋天气候暖和又多雨,不知来年还长不长。”
高迈道:“来年不长还有?下一年,鹿娘子在殿下身边,总有机会的。”
随随微垂眼睫,浅浅地一笑,却没有?回答。
来年秋天她多半已离开,若非必要?,谎话能少说一句便少说一句吧。
桓煊面无表情地瞟了她一眼,见她垂眸,以为她是羞赧,嘴角微不可察地了。
用了一只烤鹌鹑和一块古楼子,桓煊便有些?饱了,他一夜未眠,胃口不比平日,清涵院厨房送来的精美肴馔都便宜了随随。
桓煊用湿帕子揩净了手,让内侍煮了茗茶,一边饮茶一边看随随用膳,见她吃得香,忍不住重新拿起玉箸,吃了两块金银夹花平截,又用了一小碗枣粥。
用罢晚膳,夜已微阑,风雪又大起来。
桓煊道:“上回给你的棋谱记熟了?”
随随点点头:“记住了。”她本就善弈,那谱又简单,打一回便记住了,不费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