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卷尘天,从早起睁眼时,天色便一直暗沉沉的。太阳被漫天浮沙模糊得只剩一个桔黄色的光圈,烙印在同样晦霾的天上。风声呼啸了一夜也没停,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眼看着能见度已经在逐渐降低,盘踞在远处荒漠上的烟沙开始渐渐朝城寨的方向推进,依布哈连忙从胡杨树上跳下来,一边用头纱将口鼻遮住,一边高声朝还坐在砂岩上望着天空发呆的少女呼喊,示意她赶紧走,大风沙就要来了。
叶挽秋听到她的声音,混散的思维终于清醒过来,回头看到太阳已经彻底从苍穹上被抹掉,贴合着远处戈壁滩尽头的天际线也被一种浩荡的灰黑压碎,风声尖锐刺耳,黄沙漫舞。
她起身跑下岩石群,鲜红的头纱被风吹得直往脸上盖,感觉随便伸手一抓都能在风中抓到一些沙子或者碎石什么的,细细密密地吹打在皮肤上,带来清晰的刺痛。
依布哈紧跑几步过去,一把拉起叶挽秋就朝城寨的方向跑。她从小在大漠里长大,见惯了这种卷尘天和黄沙地,跑起来比叶挽秋要轻快许多。
好不容易回到城寨里,街道上早就已经空无一人了,大家都躲进了屋子里,等着这场风沙过去再出来。
依布哈的家就在城寨边缘,小小的一间,看起来弱不禁风,里面住着她和她的兄长卓孜克,还有他们的奶奶阿巴娜。
如今还要再多一个叶挽秋。
她来到这片完全陌生的西域之地已经快有十来天,由于根本听不懂也看不懂这些西域民族的语言和文字,她至今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年代,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每天和依布哈家人的交流除了极为简单的几个词,其他就是靠微笑,比划,摇头还有点头在维持。
而且更让感到她无望的是,她的能力在灭世被卷走带到这个西域荒漠城以后,就开始一直处于一种很微弱的状态,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干扰压制住了一样。
虽然这几天慢慢也有了明显好转,但和原来比起来还是差远了。不过即使她还是原来的状态,她现在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哪吒。
乾元虚境已经消失了,李靖夫妇所在的栖山她也不知道在哪儿,更不知道怎么去往西周的都城。而且新纪年开始后,六界之间的界限就会变得异常牢固,神族尚有人类香火供奉而可以自由出入人间,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往神界。
最重要的是,这个城寨地处大漠,不管往哪个方向看都是一片荒凉岩黄,要是方向没选对,说不定就朝着沙漠和戈壁越走越深。
在这里停留得越久,叶挽秋越觉得恐慌,仿佛自己在被那个声音从封神之战里强行带走后,又被遗弃在了这里,任她自生自灭。
本以为有了当初来到商朝时的经历后,再面对如今的状况会容易一些。然而叶挽秋发现自己的运气简直就像被索罗斯带领的金融空军洗劫后的英镑汇率,一路崩盘到毫无底线,没有最差只有更差。
好歹当初她掉落的地方离陈塘关还算不远不近,而且周围人说的话也都能听懂。如今却被弄到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语言不通的西域城,简直连崩溃都没办法形容她的心情,也让她简直恨死了那个把她当个玩意儿一样丢来丢去的声音。
所以对如今的叶挽秋来说,生活简单到只有两件事——等着自己恢复能力,辱骂那个把她弄到这座边塞荒漠城来的声音。
如果可以,她希望那个声音的主人能被关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好在和上次一样,她遇到的这家人相当善良,即使完全没法沟通也依旧收留了她。如果自己将来能离开这里,她希望能报答他们。
就是祈祷自己来到的这个时代不要离当初的封神之战太远,不然就算以姜子牙一百三十九岁的高寿,怕是都没办法撑到自己找到他帮忙联络神界的那一天。
进到家门后,依布哈立刻手脚麻利地用各种木质掐条以及其他东西,将屋子的每一丝缝隙都堵死,阻止风沙吹屋内来。哥哥卓孜克赶着几头牲畜从雪山脚下的绿洲带回家,在旁边的棚房关好,进门时还来不及抖落身上的一身黄沙,先塞给叶挽秋一把鲜浓馥郁的玫瑰。
依布哈曾经带她去那条汇聚自雪山融水的河流旁边看过,靠着那些珍贵无比的天然水源,这座西域城赖以为生的绿洲里竟然藏着洋洋洒洒的一片艳红玫瑰海。
叶挽秋看着那束被风吹得有些东倒西歪的红玫瑰,用西域语言不太标准地说了一个带着明显疑问语气的“我”字,顺便还伸手指了指自己。卓孜克点点头,屋内光线昏暗着,叶挽秋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接过来,有些笨拙地朝他道谢。对方笑笑,解了外袍后,噔噔噔跑上楼去了。
依布哈点燃烛火,指了指叶挽秋,又指了指刚刚卓孜克消失的方向,牵起头纱的一角欢快地转了两圈,灵动活泼的脸上笑意盈盈。
虽然不太懂他们这里的很多礼节和动作含义,不过叶挽秋大概能明白她的意思,只笑着摇摇头,将玫瑰插放在桌上的石瓶里。
卓孜克总以为她是钟爱于玫瑰,所以三天两头不辞辛劳地跑去绿洲河边给她摘。
但其实叶挽秋只是喜欢它的色彩。
那种红色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浓艳似血,和哪吒眼尾神纹的颜色很像,所以她喜欢。
来到这里十来日,叶挽秋的情绪已经比当初稳定许多了,也会跟着依布哈一起去城寨的其他地方看看。不过由于她的长相明显和这里的本地人不一样,所以每次都会引来一大群人的回头和围观。
所以头纱是个好东西,不仅能遮挡风沙,还能遮挡不必要的关注。
只是这场风沙来得实在突然,而且总是反复不停,整个城寨一连好几天都被掩埋在这样的烈风流沙中,大家连出门都困难,只能在家里干耗着。依布哈天天都在对着荒漠之神祈祷,希望这样的卷尘天能快点过去。毕竟家里的食物储存已经不多了,水更是快要见底。
叶挽秋坐在狭窄房间的阴暗处,听着风声从缝隙里溜进来时刮擦出的尖锐鸣叫。在无法出门获取补充的时候,动物油脂是非常珍贵的东西,所以她尽量不点蜡烛,任由黑暗就这么包围自己。
从那些被拉得绵长不绝的风声深处,她听到各种很遥远的声音:
雨水从陈塘关总兵府的西庭院屋檐上坠落的声音。
乾坤圈嗡鸣着从树林间穿过的声音。
清亮水流绕过莲花花蕊一圈,逐渐从花瓣缝隙中坠落入河的声音。
还有宜城春天的喜鹊,夏日的蟋蟀,秋冬的凉风。
全都汇聚在一起,急匆匆地吹过她的耳边。
烟沙笼城的第六日,天气终于好转了些许,可那些悬浮在空气里的细微沙尘却依旧没有消散开,光线氤氲着,昏黄而混浊。卓孜克赶着去绿洲河边取水,一大早就出发了。临走时,他还朝叶挽秋比划着让她别担心,水会有的,玫瑰也会有。
叶挽秋笑起来,将前几天缩在屋子里没事可做时,给他们兄妹缝制的外套拿出其中一件,当作感谢来送给他。对方捧着那件衣物,愣愣地望了她许久,最终在依布哈的催促下离开了。
尽管已经提前做足了准备,然而无孔不入的流沙依旧侵蚀到了屋子里。叶挽秋留下来打扫,依布哈则代替奶奶被叫去参加了城寨的荒漠神祭,希望能通过神祭取悦上天,停止这场罕见的风沙。
人在焦虑的时候,总是会将希望寄托于未知的事物。天意也好,神鬼也罢,古往今来皆是如此,这座西域城也不例外。
然而叶挽秋没想到,这场神祭竟然会牵扯到她的头上。
在清扫完屋子,又上楼喂完已经身体不便的老人后,叶挽秋刚出门就看到了正慌里慌张朝屋子跑的依布哈。长长的蓝色头纱在她身后飞舞着,疾跑的身影在满目浮尘里是如此显眼。
“秋!”这是依布哈唯一会说的中原语言。
她冲进围栏里,一把抓住叶挽秋就朝外跑,身上气味的后调变成了恐惧造成的浓郁苦涩味道,嘴里不断说着她听不懂的西域语言,清亮的音色被逼仄得有些尖利,像是遇到了什么极为紧急的事情。
叶挽秋被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但看她的样子,也许是她的哥哥出了什么事。
还没等她想完,周围不断围拢来的平民就打破了她的猜测。
他们是冲叶挽秋来的,手里拿着弯刀,木叉和火把,身上的气味尾调是清晰到呛人的焦味,像是来抓捕什么穷凶极恶的罪人一样。
依布哈将她护在身后,拼命朝周围的人解释她不是恶鬼,也不是造成这场风沙的原因。为首的祭司用兽骨弯刀指着依布哈,用西域语怒吼着:“她是个异类!她的出现让整个坎密城都陷入了灾难,这是荒漠之神对我们的惩罚。只有我们处死了不洁者,才能平息荒漠的愤怒!”
“十年前你们也是这样处死了我的母亲,然后把我们驱逐到城边生活!我的母亲从来都不是不洁者,秋也不是,你们才是恶鬼!”依布哈毫不示弱地直视着祭司的眼睛,脸颊因为愤怒而有些涨红,深棕色的眸子亮得惊人。
十年前她才九岁,那场宛如世界末日一般的浩劫让整个坎密的人都惊慌不已。到处都是天石坠落,荒漠凝固成戈壁,流沙肆虐在城外,天空一片发黑的血红。那时候祭司就认定她的母亲是不洁者,带领着其他人来毁掉了她的家,还杀死了她的父亲。
如今,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了。
叶挽秋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能感觉到依布哈正在对抗着整个城寨的人保护自己。她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张嘴涌到嘴边的却是中原话,即使说了他们也听不懂。
渐渐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许多人直接举着武器朝叶挽秋攻击过来。她反手将依布哈护在怀里,灵活转身避开那些冷光森森的锐器。虽然她如今还不能自由控制自身的晶石化,但基本功还在,对付这些不成章法的攻击还尚有余力。
接连撂倒面前的几个人后,叶挽秋拉着依布哈就朝绿洲的方向跑。
没跑多远,有什么利器划破空而来的声音在逐渐逼近。
叶挽秋回头,眼前残影一闪间,一支弩/箭猛地刺进她的右肩。鲜红的血从伤口处飞溅而出,迸开成花,团团绽染在她的白衣和红色头纱上。
她几乎是立刻就倒在遍地黄沙里,痛苦地蜷缩着,伸手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好像是被放在火上烤一样令人无法忍受的灼痛,意识却开始渐渐模糊下去。
也许是因为箭头上有类似麻/醉/剂的成分,因为他们需要用来捕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