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淡淡松针寒香的烟雾从明灭不定的火星中升腾扩散开,逐渐在晕黄灯光下舒展成短暂的袅娜白影,尔后又彻底消失在空气里。
墨琰坐在窗边,视线从到处都森严戒备着的冥府街道转移到屋内,看到哪吒正如往常一样坐在案桌前,翻看着那些艰深晦涩的古卷。
灯火明灿而安静地悬浮在雕花烛盏内,将半明半暗的光影敷抹在他的脸孔上,照亮他眼底里积蓄着的深厚情绪。
这段时间他总是这样,不管有多忙,一回来便会如此。
而直觉告诉墨琰,哪吒一定是在找着什么,而且,一定是和叶挽秋有着深切关系的东西,所以才会让他这么上心。
还在他猜测着究竟会是什么事的时候,一阵敲门声忽然从门口传来,紧接着是韶岚的声音:“三太子。”
哪吒抬起头,伸手一招,屋子的大门便立刻敞开来:“什么事。”
“三娘娘前两日已经回来了。”她单膝跪在门外,恭敬回答。
听到这个消息后,哪吒脸上紧绷着的神情终于松快了几分:“她还好么?”
“三娘娘一切都好,您放心。”
她话音刚落,方才还明亮的灯火忽然像是受惊般瑟缩跳跃起来,晃得一室光影纷乱,很快就归于寂灭。紧接着,外面传来一阵混乱的骚动声,还有大批冥府阴兵集结出动的身影,连空气里的温度也跟着降低了不少。
“看样子是灵渊又有动静了。”墨琰偏头看着窗外的场景,目光越过街道上无数拥挤逃窜的亡灵,看到在暗色沉沉的天幕远处,一道苍白幽光正从灵渊的方向升腾起来,接天连地。
雾气和云层旋涌在白光周围,将山峦与苍穹的交界线压碎,一步步朝外扩大侵蚀而来,逐渐汇聚成一道破界之门的样子,朝冥府缓缓打开,释放出许多蛰伏已久的妖兽魔灵。
六界失衡对于妖域和魔境的损耗极大,也让以往就不太/安分的妖灵们被越来越恶劣的环境逼迫着,更加急切地想要朝人间侵入。
只是,以往破界之门出现的地方都是人间,可最近却连冥府也开始有裂缝存在。
哪吒抬下手,金环嗡鸣着从腕间脱落成乾坤圈,掷向那头刚从破界之门背后闯出来的驩疏,两侧张开的莲花刃带着明灿的火焰飞旋而去,又准又狠地将它头顶的角削落下来。
正在打盹的白猫被陡然激增的妖力波动影响到,立刻警觉地从围栏上舒展开身体站起来,弓起身体朝半空中一跃,金色眼瞳里莲花盛开的瞬间,蓦地恢复成白虎模样扑向那些四散无序的散妖。
驩疏天性能辟火,一般的火焰根本伤害不了它。
收回乾坤圈后,哪吒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因为它虽然被削断了头顶的角却并没有死。
“看来这次逃亡出来的妖兽都不是以往那些小喽啰了。”墨琰笑叹着,手里烟杆一转,化成一柄青烟缭环的透明长剑握在手中。
这时,分散驻守在各处的阴兵们也都在纷纷向这里赶来,将所有入侵冥府的妖灵们围剿厮杀。与此同时,越来越强烈的波动从裂缝背后传来,融入妖雾,原本无形的雾气开始凝化成实质性的海啸般,将周围的一切都吞噬进去。
哪吒闪身消失在屋外,伸手一召,混天绫立刻从他臂弯间卷旋脱离而出,化为一尾赤红的游龙穿过云层,无限延伸着,破开面前的重重封锁,托起许多即将坠落下来的阴兵,直朝雾气的源头袭去。
红绸灵动飞舞,纤薄却又锋利无比,将那些拦截固化在周围的漆黑妖雾割出道道裂痕,最后被紫焰尖枪挑破成无数燃烧的碎片粉碎开,凋零成一地带着明灭火星的尘埃。
红衣银甲的少年杀神从漫天火雨背后冲出来,周身有缕缕流焰缠绕,将所有试图靠近他的剧毒雾气都灼烧得劈啪作响。风火轮牵引着滚烫火海冲天而起,长/枪挥扫之处皆是妖血四溅,无数破碎的妖尸转眼间便被火浪吞没得干净。
三昧真火神力强横,即使驩疏有辟火的妖力也实在难以抗衡。再加上来到异域后,它的实力本就会受到压制。因此在与哪吒交战几个回合后,驩疏很快意识到不能跟对方硬碰硬,必须想办法逃离。
然而哪吒到底是带兵征战惯了的神,几乎是在驩疏刚准备撤逃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它的打算,愈发不遗余力地将它所有的退路都尽数截断,直至逼入绝境。
已然沦为困兽的妖灵看着面前神情肃冷的少年,凶狠地发出低喝:“看来神族如今还不明白……六界已经快要再次灭世,你们也难逃劫难。大家都是自身难保了,何必还要去顾着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间!”
它说完,哪吒却仿佛根本没听到似的,手上的动作也没有迟疑半分,手腕一翻,迅速调转过被驩疏的尾钩扣停的紫焰尖枪,毫不留情地刺穿妖兽咽喉。数道火焰从地面蹿腾而起,化为盛放而开的烈火红莲将它包裹在内,眨眼间就焚化为虚无。
从一只已经彻底死去的妖灵胸腔处收回了青璃剑的墨琰回头,看着那些沸乱的火焰,笑了笑:“这妖也太不会说话了。”
“反正只要上了战场,总归是要死一个的,说这么多做什么。”哪吒不以为意,只将注意力专注地放在那道破界之门上。
墨琰沉吟几秒,和一旁的冥主时生对下眼神。时生叹口气,朝哪吒开口道:“三太子,我们要想完全封印这道裂缝,恐怕必须得派人将三娘娘请过来才行。否则,这些妖灵魔物只会越来越多,无论如何都杀不绝的。”
他当然知道,如果没有叶挽秋,这道破界之门是不会被彻底修复的。
可同时他也能觉察到,这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冲叶挽秋来的,想要把她永远带走。
她是判命/轮/盘上的碎片,是不属于六界之内的生灵。人间也好,神界也罢,甚至是自己身边,都不是她该待的地方。即使这些天他已经找遍了所有能找到的信息,试图改变这样的宿命,却始终一无所获。
哪吒知道,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可是……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头从破界之门背后挣脱出来的上古凶兽,穷奇,握紧手里的紫焰尖枪,虹膜上的沉沉乌黑被陡然提升的神力燃烧成刺眼的金黄。
可是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不想放手。
毕竟,解决的办法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然而……
哪吒阖上眼睫,自己当年曾经受过一次的痛苦,他不想让叶挽秋也再去经历一次。
何况比起他,叶挽秋因为没有灵魂的缘故,能重生的机会简直微乎其微。他再也无法忍受任何与叶挽秋有关的冒险,也承受不起那样的后果。
苍白的光幕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牢笼般包围住整个冥府。从灵渊开始,六界似乎都在被这股力量缓慢地被撕碎开。
“竟然是穷奇?!”时生怔愣一下,立刻召集附近的阴兵和亡灵迅速撤离开。
“看来这个异种不脱离灵渊是不会罢休了。”墨琰眯起眼睛。
“那它最好能杀了我。”哪吒语气寡淡地说道,“也许这样对六界都好。”
他的话着实让墨琰愣了下,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说什么,就看到哪吒已经朝那头狂暴无常的妖兽冲了过去。
也许是错觉,毕竟墨琰对于哪吒和叶挽秋之间的事,其实知道得并不十分清楚。就连神界的其他仙灵也只是前两天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
可自从在冥府遇到哪吒的这段时间里,墨琰却总有种他似乎是在不计生死地想要结束着什么的感觉。
想到这里,他迟疑不到两秒,立刻召来卿欢:“去把三娘娘叫过来,否则一旦冥府受创,整个六界都会乱套的。”
卿欢看了看不远处的古凶穷奇,点头道:“我这就去。”
说完,她很快离开了原地。
比起冥府这几天的动荡不安,神界暂且还算平静。
叶挽秋坐在宫殿外的莲池边,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些随风而动的无数翠叶荷花发呆,脑海里却始终思考着前几日同夙辰还有蔚黎之间的谈话。
每一个六界生灵都在判命/轮/盘的统划下,拥有着它们各自已经既定的过去,现在,还有未来。
向来总是时光难追,宿命难违,她也并不特殊。
可……
“你好像很难过?”白袍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副绷架前,目光垂落在已经绣好了一半轮廓的布料上,继而抬眉看着她,语气一如既往的冰凉,不带任何人气与温度。
叶挽秋下意识地转头,在看清对方是谁后,不由得错愕几秒:“是你?”
以往他的出现,都是在自己的梦里,可为什么这次却……
“你从灵渊里出来了?”她有些不敢置信地喃喃道,紧接着一把抓住对方,像是恨不得杀了他那样的仇恨,“哪吒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他睁着一双半透明的晶石眼睛,无悲无喜地看着叶挽秋,清澈到空洞:“这话应该问你才对。”
“什么?”
“你知道,只要你放弃了那些多余的东西,回到你本该去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会结束。”他不紧不慢地回答,“要将那涅火红莲如何的人,从来不是我,而是你。”
语罢,他一挥雪白长袖,大片白色光晕在面前敷抹开,逐渐汇聚成无数波澜壮阔的画面,将整个冥府里的惨烈战况都毫无遮掩地呈现在叶挽秋面前。
冥府在此刻,成为了真正的地狱,到处都是火海,妖血,神血;扭曲着痛苦寂灭的阴灵,狼藉一片的战场;尸横遍野的忘川,沸腾泛滥的冥河;被疯长的彼岸花寄生吞噬的妖魔,四处逃窜的亡魂……
还有哪吒。
那个红衣艳烈的熟悉少年身影,挽手一道金纹璨耀的猎猎红绫,足下踏着焰花缭乱的风火轮,枪尖所指之处皆是一片尸山血海。到处都是生灵涂炭的凄惨景象,倒映在他金黄凛冽的眼瞳里时,却留不下半分波澜与痕迹。
与他对峙着的是上古妖兽穷奇,虽然被困在层层烈火中身负伤痕,却依旧凶悍无比,赤红近黑的兽眼死死瞪着半空中的神灵怒吼着。强大的妖力释放开,瞬间扫平周围的火焰与一切障碍,化为无数刃雨朝哪吒密不透风地袭去。
在这场混乱之外的地方,从灵渊里流溢而出的光芒已经越来越灿烂。苍白的屏障逐渐从冥府突破而出,开始朝其余六界侵占。
荒瘠的妖域,崩裂的魔境,风云突变的人间,最后是岌岌可危的神界。
“想让他生,或是死,都只存在于你的一念之间,六界亦然。”
“你已经在人间停留得太久,背负的东西也太多。那些作为人的情感,思维,恐惧,爱恨情仇,喜怒哀乐,羁绊牵挂,对你而言原本都是多余的,和一场梦没有什么区别。”
“可你却在这个梦里执迷不悟,沉溺得太久。现在,是时候该放手醒过来了。”
“放手……”叶挽秋一眨不眨地盯着画面里的哪吒,绵密的尖锐疼痛从心头间滋生起来,不断侵蚀向四肢百骸,刀子似地搅动在血液里,“我……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