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没,方才多亏你机智。”宋扬心有余悸,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到了梅花洲也依然没住嘴。
所幸已是三更夜半,否则他二人一身的泥土污渍,走在外头定然丢脸。
宋扬啧啧称奇:“你居然知道童子血驱邪,我当时都懵了,可你为何不用自己的血?”
鹿时清心虚:“我……”
“哦我懂了,你怕疼!”宋扬摸了摸他的头,“就知道你娇气,关键时刻还得靠我这个大人,嗬,流这点血算什么。”
此时他已经完全将二人初遇时,对于鹿时清那些乌七八糟的揣测抛到九霄云外。鹿时清这副呆傻蠢笨的模样,不被别人祸害已是万幸,又如何当采花贼去调戏别人?
况且,他还长得这么好看,被调戏的倒得给他钱。
鹿时清觉得,宋扬帮他找的这个理由太合适了,否则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撒谎掩饰。
他对宋扬笑了笑,手里的金钱剑沉甸甸的。
金钱剑的剑柄中央,那枚铜钱上刻着沧海一境几个小字,显见这金钱剑是出自沧海一境。说明方才那四个活尸,是沧海一境镇压的。今晚为了对付恶鬼,他却给放了出来。他听系统说,活尸就和电影里的丧尸差不多,宛如活着的尸体,嗜血,残暴,没有思维。不同的是,活尸不腐不烂,铜头铁臂。
有些邪教专修鬼道,会特意炼化一些活尸,助己为恶。有时甚至会将仙道高手抓来杀死,在垂死之时,将魂魄固在躯壳内不得安宁,立时便得一具高阶活尸,称其为尸王。
当年仙道各派被这邪门功夫困扰甚久,终于在鹿时清刚任掌门那几年,仙云会提出围剿红尘界的鬼修、妖修、魔修,势要将之一网打尽。
沧海一境也每每被邪魔外道滋事,鹿时清虽很少出山,也在山门处击退过几次来袭。那两年的剿邪行动中,沧海一境亦是没少出人出力。
经过数年辛劳,最终红尘界风平浪静,邪魔外道宛如过街老鼠,活尸这种低级邪祟更是久未出现。系统猜测,今晚的四只活尸应该是当年围剿时期埋下的。但奇怪的是,当年的修士为何不将这些活尸一把火烧掉,而是毫发无损地埋在这里?
留着不但无用,反而会留下隐患。
譬如今晚,无论恶鬼和活尸那一方赢,都会成为当地人的祸害。
鹿时清有点担心,对系统说:“不知道我们走了以后,百里坞会不会出什么事。”
系统道:“你放心,那几个活尸我看了,非常普通,稍微会点术法的都能摆平。百里坞虽然没落,不至于一个修士都没有。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那个来路不明的孳生娘娘。”
“你说得对。”鹿时清深以为然,“她虽然没有明着杀人,却带起各种歪风陋习,贻害万年。”
梅花洲北边靠近钱塘江的位置,便是宋家大院,临近四月,门外的朱砂梅成片往下掉。宋扬拍拍肩膀上的落花,带着鹿时清越墙而过。
宋家人都已歇下了,偌大的园舍灯火俱熄,只有巡夜的人不时经过。鹿时清小声问宋扬:“那孳生娘娘的事……”
恰好宋扬也在考虑这个事情,便道:“小没,我觉得孳生娘娘虽然邪门,但的确有两下子。看来修哥不让我说,是有道理的……你先别声张,等明日天亮,我再探探百里坞的消息。”
说话间,他两个已御剑穿过前院,来到后院。
鹿时清疑惑:“修哥又是谁?”居然能让聒噪的宋扬守口如瓶乖乖听话?
宋扬刚要说回答,忽然看见最中央的堂屋还亮着灯开着门,他脸上一喜,抓着鹿时清往地上落。
“我
就知道长姐还在忙。”宋扬拉起鹿时清,悄悄靠近,站在梅树后面往门里瞄。
只见一个华服女子正坐在案前拨弄算盘,嘴里不时念出数字,算盘珠随着纤白手指发出清脆流畅的声响。旁边还有几个丫鬟,或拿笔记录,或拿团扇驱赶飞虫,或抱着册子来回跑。
宋扬喜道:“太好了,我哥不在,可以蹭宵夜了。”
鹿时清瞧见那案上放着一个青瓷小碗,里面盛满了粥,不见一丝热气,已然凉透。
路上宋扬曾和他说过。他们叔伯两家一共有五个孩子,长房是宋灵琪和宋灵璧两姐弟,二房则是宋扬和他哥哥宋毅,姐姐宋瑛。宋灵琪虽是女子,却极有主见,精通商贾之道,胜过许多男子。父辈死的死,病的病,若非宋灵琪早早当家,稳住生意,宋家怕是早就散了。
这些年,宋家的心思不在修仙,而在于经商挣钱,其财力是江淮三家最雄厚的,宋灵琪也得了个“女商圣”的美誉。她一心扑在生意上,如今年整二十八,尚未嫁人。虽然与百里坞宋家长子早有婚约,却总是推脱不嫁,耽误至今。
此时已经夜半,她还伏案操劳,连宵夜都顾不上吃,鹿时清才见她第一面,就心生敬意。
宋扬跳进门槛:“长姐!”
宋灵琪眉心微微皱起一瞬,闻声抬头,继而微笑,“回来了?”
“是啊长姐,想不想我?”宋扬笑呵呵地凑过去。
“我想……”宋灵琪勾着嘴角,“我想被你打断的账目,该从何算起。”
算盘被宋灵琪摆弄多时,已稍稍偏离桌案,宋扬一边帮她摆正,一边道:“长姐,我这回可没乱跑,我到沧海一境拜师去了,厉害吧?”
宋灵琪微微一怔,叹道,“我说过,不强求宋家人入仙道,你自小对修行也并不关心。找这个借口,未免太离谱。”
宋扬不十分辩驳,只说:“你要不信,可以去沧海一境问啊。”
鹿时清想着虽然自己隐瞒身份,但毕竟也算宋扬的长辈,便帮着道:“宋姑娘你好。宋扬没有说谎,是司马峰主特意叮嘱,要他告诉家人之后再回去修习,他这才连夜赶回。请你不要生他的气,也不用担心他学坏。”
出于礼貌,鹿时清没有立刻进门,门外又是一片阴影。此时站出来说话,宋灵琪才看见他,便放下算盘,起身正色道:“原来如此,有先生劳照顾舍弟,快请进,敢问您姓甚名谁?”
鹿时清迈过门槛,闻言一怔:“我是……”
宋灵琪见他脸色为难,心中疑惑,却还是客气地问:“先生可是不方便说?”
从鹿时清进门的一刻起,屋里的丫鬟们便直了眼睛,虽然能很快反应过来继续干活,但还是不时偷瞄他,个个脸上都粉扑扑的。只有宋灵琪郑重其事,目光坦荡,带着一视同仁的客套。
宋扬站在一旁看着,忽然爆出一阵大笑,上气不接下气道:“笑得我肚子疼,长姐你也忒仔细!他哪是什么先生,他是我路上捡的小弟,长得跟神仙似的,脑子却不大好用。上次别人问他叫什么,他说他叫没名字,我就直接喊他小没了,你也这么喊他就行!”
宋灵琪摇了摇头,轻轻斥责:“不许无礼。”
“怎么能叫无礼呢,我们平日都是这般相处的。”宋扬好容易止住笑,拍拍鹿时清的肩,“对吧小没。”
面对宋灵琪询问的目光,鹿时清诚恳地说:“是的,他说的都对。”
宋灵琪眉梢微动,微笑不变,“先生还真是迁就舍弟,既如此,您在我们家无需拘束,阿扬,你要好生安顿人家。”
“放心吧长姐,我对小没特别好。”宋扬上前端青
瓷碗,“凉了啊,还有没有别的宵夜。跑了一晚上,我得补补。”
宋灵琪坐回案前,冲着偏门使了个眼色,“书房里有荷花酥,晚上炸的,正可口。”
“就知道长姐最心疼我!”宋扬兴高采烈地进门,不忘回头,对眼巴巴望着偏门的鹿时清道,“小没等着啊,我们一块吃。”
“嗯嗯。”鹿时清重重点头,引得几个丫鬟捂嘴笑。
宋灵琪心无旁骛,继续拨弄算盘,嘴边仍有一抹轻柔的微笑。
可鹿时清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宋扬进门后,书房门立马就关上了,里面噼里啪啦的摔打声伴着他的鬼哭狼嚎,“哥!我以为你不在……长姐也不告诉我啊啊啊……我只是来拿个荷花酥啊,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一声不吭的走了!行行你打,别打脸啊!”
鹿时清坐在角落里,听得胆战心惊,但那些丫鬟似乎习以为常,忍着笑继续干活,宋灵琪手上的珠子拨弄得更轻快了。
待宋灵琪算完一页账目之后,书房门开了,宋扬捧着一盘荷花酥走出来,脸上好端端的,只是额上带汗,一瘸一拐。出门时不小心蹭到胳膊,顿时龇牙咧嘴。身后还跟着个高他半头的青年,阔面重颐,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见到鹿时清,青年紧绷的眉目稍缓,颔首道:“让您见笑了。”
“没有没有。”鹿时清连连摆手。在心里说了句,打得没错,就是下手重了点。
他们二人弄了一身泥一身灰,肯定不能就这么睡。鹿时清的客房早已收拾好,下人弄来一个大浴桶,往里添热水。
鹿时清打量偌大的房间,和房中贵气典雅的陈设,想到宋扬羡慕沧海一境的温泉,嫌弃在家洗澡无趣,真觉得这孩子生在福中不知福。
他把小白兔轻轻拿出来,自从离开孳生娘娘庙,它就在昏睡,想是累狠了。
其实,他现在对小白兔有些疑虑。为何小白兔知道那个地方埋着活尸?为何知道拔掉金钱剑就能放出活尸?莫非它和原主那只狐狸灵宠一样成精了?
……但看着小白兔我行我素的样子,又不太像。
他想把小白兔往床上放,却发现小白兔身上也有泥土,会弄脏铺盖。反正小白兔现在睡着了……
鹿时清想了想,关闭门窗,脱掉衣服,进了浴桶,然后将小白兔也泡在水中。明明他动作很小心,没有让水进入小白兔的口鼻,且水温也不高。
可是小白兔却猛然睁开眼,琉璃瞳里闪过一丝慌乱。
鹿时清勾起嘴角,尽量放柔语气:“小兔子不怕,我们一起洗澡,然后睡觉。”
往常他这么说话,小白兔都会很快平静下来,这回却不管用。小白兔剧烈挣扎,就好像浴桶里的水是岩浆,会把它烫死似的。
鹿时清连忙站起来,水流沿着发丝和肩颈往下淌,水花在周身绽开。他有些无措地问:“小兔子你怎么了?”
他肤色偏白,腰线流畅。因为身材偏瘦,不着寸缕也不见肉1欲,此时站在水雾氤氲中,更显飘然出尘。系统在他脑海中道:“哇……”
可小白兔却越发像是见了鬼,不知哪来的力气,直接跳下他的手。
鹿时清惊呼一声,趴在浴桶边缘往外看,地面除了溅出的水,哪还有小白兔的影子。他郁闷地说:“都怪我,只顾怕它弄脏床,却把它吓成这样,现在一定是摔疼躲起来了。”
他叹着气,往身上撩水,打算赶紧洗了澡出去找它。
数百里之外的沧海一境,正在天镜峰闭关的顾星逢睁开眼,呼吸有些不匀。
略缓了缓后,他重新闭上眼,运动灵力。
在鹿时清专心洗澡之时,浴桶外有一小片水渍迅速聚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形成小团水球,继而凝结成白色冰雪,慢慢长出头、耳朵、四肢、尾巴,最后睁开眼,眼中凝着琉璃色,俨然便是小白兔。
小白兔一蹦一跳地跑到床脚卧下。仿佛正在洗澡的鹿时清并不存在,它目不斜视。
鹿时清紧赶慢赶地洗完澡,此时房中尚暖,他取过外袍松松垮垮地往身上一披,便出了浴桶找小白兔,可一转眼,他就看见安卧在床脚的小白兔。他惊喜地跑过去,把它抱起来:“小兔子,原来你没乱跑。”
小白兔看看他,把头偏到一边。
“对不起啊,我自作主张给你洗澡了。”鹿时清看它身上湿漉漉的,便把它放在床上,拿过绢布为它擦拭,“不过你看,现在多干净?宋家的浴桶里还放了香料,你现在又白又香,特别可爱。”
他俯身时,身上外袍往下自然滑落,露出半边锁骨和肩头。小白兔眼神一凛,又从他手里挣脱,一头扎进被窝里,只露出一节湿哒哒的尾巴在外面。
“不可以哈。”鹿时清把它抱出来,换了个角度劝说,“你们兔子最怕水,这样睡会着凉。”
随着他的动作,外袍下垂得更厉害,小白兔呆呆地盯着他看了片刻,慢慢的不再挣扎,眼睛也闭起来,头往一边垂。
竟是昏了过去。
鹿时清吃惊不小,摸摸它的胸口,探探它的鼻息,便又放下心来——它太累睡着了,自己这么折腾它,真是惭愧。
鹿时清用更加轻柔的动作,给小白兔擦完,又给自己也擦干净,穿好中衣喊下人收拾浴桶后,这才抱着小白兔进被窝睡觉。
外面月色如水,纷飞的花影如雪,
鹿时清听见系统沉闷地叹了口气。
他问:“小白怎么了?”
“今晚埋活尸的地方,其实没什么大不了,随便一个分神期的修士都能感知到那里有东西。”系统说:“可这只兔子却跑去挖金钱剑,让我很怀疑,觉得它可能是哪个妖修变的。但此刻不这么想了,我认为它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畜生。”
这正是鹿时清也在思考的问题,“那是什么让你改变了看法呢?”
系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起往事:“当年你的狐狸灵宠,只远远见到你舞剑,都没到你的脸,就觉得你是仙人之姿,甘愿认你为主。”
鹿时清惊讶:“它不是因为饿了才求收留的?”
“当然不是,它都快修成人形了,怎么可能混那么差。不过即便如此,你喂的苹果它也全吃了。”
鹿时清叹道:“狐狸先生真体贴。”
系统似是得意地笑了下,继续道:“还有裴戾,见到你的真容,哪怕你是个死人,他也要对你做禽兽行径。”
“等等……”鹿时清听他越说越远,忍不住道,“这和小白兔有什么关系呢?”
“你师尊白霄,大概是看着你长大的,所以没有感觉。”系统冷笑一声,“别人却都无法忽视你的外貌。倘若这小畜生有一点人性,它能无动于衷吗?”
鹿时清:“……”
虽然很生硬,但又好像很有道理。
鹿时清选择相信小白兔,这么可爱又无邪的小动物,哪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它一直单纯着就够了,无忧无虑。
那把剑,那个埋尸地,绝对只是巧合……巧合。
待鹿时清抱着小白兔在梅花洲睡着后,远在天镜峰的顾星逢微微吐出一口气,从蒲团上站起来。
他浑身上下都是白霜,除了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外,几乎看不出原貌。
忽然,他眉心微拧,低头一看,只见胸口银光凝聚,绽出一朵花的形状。待银光消隐,便赫然成了六重花瓣的莲状冰塑。和那日鹿时清当成荷花酥吃掉的那朵,一模一样。
顾星逢并不知道那日鹿时清的遭遇,但他见到冰塑花却毫不惊讶。一伸手,冰塑花落在掌心,他盯了片刻,脸上忽然出现几许羞惭和薄怒。
五指一攥,冰塑花登时化为乌有。
此时星斗漫天,飞花漫天,暖月台外空无一人。
顾星逢裹紧外袍出了房门,御剑飞至不远处的泉水边。一日不来,地面便起了微微震颤,仿佛有东西在地底咆哮发狂。泉池周遭的草木纷纷垂着头,已经有枯萎之意。
他褪下外袍,露出冰花满布的前胸后背,而后步入泉池。随着一道道灵力从体内散出,池底不安分的动荡渐渐平缓。
不过半柱香时间,白日里蓄积的灵力便见了底。顾星逢头重脚轻,扶着池边出水。
微风拂动,重新凝碧的草叶轻轻摇晃,泉池的细纹上浮着一层星光。
恍惚间,似乎有个轻哄的语声,在狭窄的空谷中回荡。
“星星不怕,你看师祖这么厉害,必然能活很久,这里用不着你的。”
次日,鹿时清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宋扬在外面喊:“小没,快开门,我有事和你说。”
鹿时清答应着起身,发现被窝里不见了小白兔,一边穿衣服一边用目光搜索,发现小白兔不知何时跑到了床的另一端,缩在墙角酣睡。他觉得,小白兔都不愿和他睡在一起,怕是真的生气了。
他不敢吵醒小白兔,轻手轻脚地下床,出去后关上门,才问:“什么事啊?”
宋扬看看四下无人,拉着他坐到梅树旁的亭子里,低声道:“我家昨日有人去百里坞走货,今天一早回来,告诉我说百里坞风平浪静,别说邪祟了,连贼都没闹。”
鹿时清放下心来,果然系统的猜想没有错。“那,孳生娘娘呢?”
“孳生娘娘也没有异状。”宋扬道,“那人说,这个泥塑在百里坞十几年了,预知生育婚配,十分灵验。”
听他这么说,鹿时清心想,孳生娘娘原来不只是测生男生女,还测姻缘。如此说来,她也不算彻底的邪魔外道。也许,只是人们误将她的本事用在了邪路上,与孳生娘娘无关。
可那些鬼影又怎么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