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
住持和尚在禅院佛堂里闹了一出,将前来上香的香客们,不明分说轰赶了出去。
是故今夜禅院的大门早早的落了锁头,天一黑众人便进了禅房,早早的吹熄了烛火,生怕惹得住持和尚那里不快。
修佛之人本该喜怒不惊,可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似是惊弓之鸟,住持和尚将自己关在了佛堂里头。斋饭也不吃,茶水也不喝,把些个小沙弥们急坏了。
禅院里和尚们究竟出了什么麻烦,禅房里借住的香客并不知晓,只是听了沙弥们的话,入夜后便乖乖的睡下了。
逐一一和司空断借居的这一对夫妻,今日碍于禅院里的气氛紧张,并没有喝什么枸杞水,也没有吃什么人参和当归,早早的躺在了炕上,一人一个被窝,不曾搂抱在一处。
两具肉身之间没做什么亲昵举动,逐一一和司空断两人也终于能够安心的歇歇。
“夜怎么如此长?”
逐一一叹了口气,因着借居的身体闭着双眼,逐一一的双目便也什么都瞧不着。
“修行之人,要有些耐性。”
司空断这几日,日日都在炕上躺着,腰都酸了。
不过好在今夜,他借居的这具肉身,似乎状态要比前几日精神好些。明明已经是夜半时分,仍旧睁着双眼。
胳膊和腿上似乎也多了几分力气,从被子里伸出来,探向前去够面前妻子的脸颊。
可他的手伸到了一半,忽的喉咙里奇痒难耐,于是连忙将探出一半的手快速收回,改捂在了自己的嘴上。
“咳咳咳……”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就连白日里树丛里根本听不到的虫鸣,此时听来都明亮许多。而男人的手捂着嘴,生生将本该划破黑夜寂静的咳嗽压了下来,化成了几记不大响亮的闷哼。
他见妻子睡得沉,一双眸子闭着,淡淡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肌肤细的像是摆在书房里的白瓷,是世间独一无二,需要被捧在手心里好生呵护的珍品。
如若自己的咳嗽声将妻子从睡梦中吵醒,该是多大的罪过呢?
即便强压着咳嗽的感觉难受极了,此人仍旧甘之如饴,将喉头涌上来的腥甜,和着尖锐的疼痛一起,咽了下去。
“娶妻如此……”
瞧见妻子美貌,男人的眼底生气了笑意和温柔缱绻无限。
陈桥驿这般的小地方,竟然还有这般天仙一般的美人。
他感慨着自己的身体不行,艳福却并不浅。他的妻子,即便是去皇城侍奉天子,做那手万人跪拜的娘娘千岁,也是当得起的。
身为一个活一天赚一天的病痨鬼,望着沉睡的妻子,他的咳嗽也好了许多,闷哼也听到不了。
“孩子是不是我的,还重要么?”
他仅是身体不好,又不是个傻子。那常趁无人来寻妻子的修士,他也见过几次。
那修士高大健壮,模样比俊朗到书中说过的潘安都没得比,是任何女子所能幻想到的夫婿模样。他作为一个病痨鬼,嫉妒都嫉妒不起来。
每日晨起时,铜盆中清水倒影出自己的面容,两颊瘦削,双目无光。一条命全靠药石吊着,走路都需要人来搀扶,说话都要捏着嗓子,身上哪有半分女子喜欢的阳刚之气呢?
他这样的人去嫉妒那位修士?去憎恨和修士生了情愫纠缠的妻子?
他觉得自己不配。
故而这些年明知妻子和那修士之间的纠缠,他也只是沉默不语。和妻子多相处一日,都像是上天垂怜,赏给他的快乐时光。
今夜不知为何,思绪异常清明,男人觉得自己的身体都不像平日里沉重,轻飘飘的好似要飞到天上去。
“娘子……”
低声呼唤了一句,男人嫌弃方才捂着嘴的那只手,怕惰怠了佳人。
他换了一只手,再次伸出去,去探妻子的面颊,眼神温柔极了。
“我怕是不行了。”
上山之前,郎中说过他没几天日子了。而据说人在要死之前,会有回光返照,常年缠绵病榻的人,也能享受片刻的宁静。
而他此刻身上,已然察觉不到昔日里让他疼痛难耐的苦楚。
想必,怕是到了生死簿里记载的,应该要离去的时候。
“我若是死了,你便跟他走吧。”
这是男人第一次提到那位修士,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你日子还长,天大地大,不必眷恋陈桥驿这个小地方。”
对凡间男子来说,这世上最怕的便是客死异乡,以及老婆改嫁。巴不得有人为他守着,有人还念着,记着他。
可此人兴许是久病想的通透,又或是真心爱怜眼前女子,便将那些自私的念头全然抛却。
他轻轻用指尖勾勒着夫人的脸颊,轻得仿佛是羽毛扫过,不留下一点痕迹,仿佛一场不曾发生过的梦。
“也无需眷恋我。”
话音刚落,男人的手无声的跌落,再没有抬起。
而睡梦之中的女子,从眼角的位置,涌出了一滴泪来。晶莹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像极了方才相公指腹的轻抚。
男人的呼吸渐弱,弱到最后便沉了下来,再无动静。
可睡梦中的女子,不曾睁开双目,眼角淌下的泪却越来越多,片刻功夫,便将枕头润湿了。